“抢这一百两银子要做啥子用处?”
“一百两?!——唬我呢?那囊子总共也没二两的分量,里面拢共能有一两银子也算多了。”
“胡说什么?”林瑯质问:“银票没见过吗?”
“我!……”急着辩解于是第一个字还是中气十足地脱口而出,但接下来的话却因自己也羞于开口而语气微弱了下去:“……我是没见过。”
唐玉树倒是不解:“既然你估摸里面拢共能有一两银子……你还那么拼命地抢?”
“就差一两……”小乞丐没好气道:“缺钱埋我娘。”
得知原因的唐玉树愣了一下,转头望了望林瑯。只见林瑯的眼色较先前少了几分怒意,却依旧是拧着眉毛板着脸:“……不管什么原因,留着公堂上说吧!”
见林瑯如此强硬,那小乞丐也不再撑着了,起身就地跪了下来磕了个头,虽是在求饶可语气却一如既往的生冷:“钱已经还给您了,求您别再带我去见官了,如今我娘过身已有三日,尸身还在村头破庙里等着,再不埋……”
听罢林瑯半天没说出话来。
隔了半晌的安静后,林瑯从怀中将钱囊再度拿出来,摸了一两银子丢在了地下。
虽然心头不好受,可性格所致,即使是施舍恩惠也不肯摆出柔和的脸色。只斜睨着那小乞丐,高高昂着下巴:“就姑且饶了你……这钱拿去。”
蒙受了意外的恩惠,那小乞丐激动地发着抖,十分郑重地磕了俩个响头:“小人是十三里外烟塘镇人,姓陈名逆——句句属实,两位公子皆可核查……只是今日小人行窃之事实属无奈,望两位公子顾我个体面,别向邻里声张——待我回乡葬了家母,日后定会来报答!”
说罢,捡起了那一两银子便起身迅速跑掉了。
这场震撼教育着实让这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望着那小乞丐跑走的背影,林瑯迟迟没办法回神。
倒是唐玉树长舒了一口气,像是解决了什么小麻烦一般,轻描淡写地拍着手掌上的灰,带着几分笑,对林瑯道:“看你明明就不像牙尖儿的人嘛!”
“牙尖儿?”林瑯应声转回头来,又迅速换上了一幅平日里面对唐玉树时的怨怼表情:“什么意思?”
唐玉树翻来覆去才想到同义官话:“……刻薄。”
林瑯冷哼一声:“本来就不是。”
“要嘚要嘚,不是不是……”唐玉树苦笑着顺毛捋下,接着叮嘱道:“以后别随身带这么多银子了,下次再丢了我可就不……”
“不用了——”林瑯打断了唐玉树的啰嗦。原本该有的一句“谢谢”本就死活说不出口,这下还以为遭到了唐玉树的抱怨,林瑯语气冷冷:“下次再丢就是我自己活该,用不着你辛苦帮忙!”
“……不一定在你跟前”几个字被林瑯突然爆发的小性子生生堵回了肚子里,唐玉树挠了挠眉毛,却也觉得自己没多大必要为自己的本意做辩护。
哪知林瑯这厢越想越气——本来被偷银子的人是自己,事后被叮嘱被责怪的人也是自己,索性从钱囊里摸出几块碎银稀稀拉拉地丢在唐玉树脚边:“这些是你帮我追回银子的辛苦钱,别多话,拿了走人——被偷的是我,还轮不到你教育我——况且,偷就是偷!一分也罢,一栋房子也罢——没有区别。”
本来还以为这次事件之后,林瑯对自己的敌意会不再那么强烈。可听得他这言语之中的尖锐讽刺,唐玉树脸上的笑意却也渐渐消散。
憋了半晌脸都红了,只小声辩出了一句:“……我没偷。”
“伪造官家派遣公文,入狱也是要杀头的。”
“……我没伪造。”
“那就等着瞧吧,反正两个月后见分晓。”
“要嘚。”
“要什么?”
“……”唐玉树没多解释,捏着吃痛的手,也没管脚底下的银子,兀自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站在原地望着这个宿敌离去的背影,恍惚间定睛才发现——唐玉树右手的虎口处,伤口的血红彤彤地流了一大片。
“……”
也意识到自己的乖戾已然过分得无以复加,于是一种不舒服的情绪在心头恣肆蔓延开来。
“……是他自己要多管闲事的!”林瑯小声嘀咕。
强行归罪在对方身上,心里果然又好受了些许。
等那个背影转出胡同,林瑯向后靠在墙上叹了一口气。明明四下无人,可还是硬把头别向了墙角,不知道是在怕谁看到自己涨得通红的眼睛。
“这孩子骄纵惯了——”
金陵城林府里,林员外眉头拧成一个“川”字,长吁短叹地坐在椅子上,对着年轻的小舅子哭诉:“看似整日里游手好闲胸无大志的,可其实我也知道,他心思深着呢……”
“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小舅子陪着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慰道。
“什么好事儿?这哪是好事儿!张谦!就是你——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爱往西边儿跑不说,非要带着林瑯一起去走什么丝绸之路见什么世面!同音而已你还真把自己当张骞了!你瞧——这世面不见可好,一见心便野到了爪哇岛。你这外甥儿说什么都不肯好好读书考功名,非要学你我,做买卖!”
“我的错我的错……”名叫张谦的小舅子继续陪着笑。
“也不能全怪你,到头来还是怪我——早些年我忙着做买卖一直南来北往地跑,没看住他,才让这臭小子傍上了你们这些奇形怪状的人!”林员外口中骂着,眼神还顺带着瞥了一下站在门口的顺儿。
“哎……是我不好。到前年你姐去世——整整十六年,我只见过林瑯五次面。你姐走了之后我便回了金陵,长居府上再也不出远门,就想好好地照拂着他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可是这么多年来这孩子吃的苦受的罪,我这个当爹的从来都没听过……也怪不住他生成这种孤僻的性子。”
听到此处,方才还被归类于“奇形怪状的人”之一的顺儿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连茶水都端不住,索性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解了腰带往梁上抛去,就寻死觅活地要上吊:“少爷不见了,顺儿也活不成了——清秋冷月,枯叶残菊,皆付了寒江东去……吁~”
对这个浮夸的小厮,无论是林员外还是张谦都早已是见怪不怪。
而这厢张谦正好差个摆脱姐夫教训的空隙,见顺儿突然闹成这样,便一边起身一边道:“我已经差了人在打听了,不日定会有林瑯的消息——我先带顺儿下去……”一边便揽了顺儿的肩膀:“走,咱出去再哭……”
哄着顺儿一路回到了林瑯之前所住的寝房,张谦才松了口气:“哇!你们老爷真唠叨……”
“可不嘛!”顺儿翻着白眼儿:“舅爷你说——少爷现在在外面,会不会饿着?会不会饿死?冻死?你说少爷生得白净俊朗,会不会被人贩子卖去当小官儿?——若是当小官儿,少爷应该还挺有天分的,之前我教少爷唱曲儿啊,少爷一学一个准儿。可别说——万一少爷被拐去花街柳巷当脔童可怎么办?少爷心气儿高,一定会饮鸩自尽。说不准——少爷脾气差,别人容不下他,把他给打了怎么办?打死了怎么办……”
“你闭嘴!”张谦觉得脑袋万分沉重,及时制止了顺儿的即兴发挥:“别看你家少爷平日里什么都不懂,却也是跟着我走过丝路见过世面的人。该有的手段和学识都比同龄人高去不知道多少了,你尽管放心!”
桌旁的兽纹鸟杆上的锦毛鹦鹉也在旁边帮趁着:“我可是走过丝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