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滩旧梦 第80章

只见陈逆持着一柄刀,悠哉地劈着泡了水的竹筷,一根根削得极细。而在一旁忙活的唐玉树也被陈逆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一面看着一面啧啧称赞:“刀工真好!”

“好个屁!”林瑯急得掀帘进去,望着一堆竹筷子心疼:“好端端的,你糟蹋这些筷子干啥?”

陈逆赶忙解释:“这是我买回来的那批,不是店里的。”

“不是店里的,也不能乱祸害啊!”

陈逆笑:“我自有用处,少爷不用顾虑了——玉树哥,快管管!”

林瑯瞪圆了眼只恨没胡子可吹,却被唐玉树赶了过来,半推搡着带出了后厨:“咱说了信得过人家,就别管了,这后厨可不是你能搞得明白的地方……”

林瑯不服:“柴米油盐酱醋茶,能有什么难的?我可是走过丝路的人,一个后厨我还管不了了吗?”

唐玉树撅起眉毛,揶揄林瑯道:“走过丝路的人,那天不还被老鼠吓得爬上了桌子去?”

林瑯辩解不过,气得掐了一把唐玉树的耳朵,恨恨地回了账台去。

却说陈逆那厢一根竹筷劈作六条签子,不消片刻光景,便堆出了小小一座签子山。

不慌不忙地把顺儿哄来,与自己一起用签子穿了食材。又在正堂与院子里把昨日扛回来的架子各摆了一处,用油纸仔细铺了面子,把用签子串起的肉和菜,各样分门别类,整齐地码上了架子。

做完这一整遭,正踩在午食营业的点儿上。

按先来后到,林瑯早给客人发了标着号码的筹子。午食营业时间一到,便按顺序招呼客人去正堂里落座;安顿完正堂里的,与昨日一样,又向后面等位的客人吆喝:“着急吃的,愿意就坐院子里,不愿意坐院子里的就继续拿着筹子等!”

这边林瑯喊完,那边陈逆也吆喝道:“爱吃什么,劳烦老爷少爷们自己去架子上取——想吃什么拿什么,爱吃多少拿多少,不用跟小的招呼,尽管拿!等锅开了直接下,不用耗着等上菜,一根签子两文钱!”

恰逢这时候阿辞进来送酒,听罢没忍住笑。在墙根下码酒坛子的时候,陈逆把这套词儿喊了三遍,正往回走来。阿辞与其笑说:“奇了!你们这馆子:掌柜的打发人家坐院子里,桌椅板凳让人家自己搬;小堂倌儿不上菜,让人家自己拿;客人们能愿意吗?”

陈逆挤眉弄眼,沾沾自喜道:“这不就省了我们再招堂倌儿吗?——想让客人心甘情愿地自己服务自己,要看你的话术——你若强调:‘这般便可以自主地控制分量随心所欲’,客人便会觉得自己得了什么便宜一般,自然高兴!”

阿辞拍陈逆肩膀:“小脑瓜子挺好!”

陈逆果然还是年纪小,得了夸赞嘴巴咧得大发,高兴间,只觉另一处肩头也拍下一份力道,转了头看,只见林瑯竖着个大拇指,正色点头:“行啊你小子!”

如陈逆所料,这日随客流极多,但明显馆中的四人都轻松了不少。

唐玉树还是间或炒个料开个锅,除此之外就是洗涮一茬一茬换下来的碗筷;林瑯的工作量相较以前还是多了不少,但收钱收得频,多记几笔账也不是什么苦差;顺儿照例在前堂或院子里跑着与客人调笑,听候客人的些许需求;陈逆则悠哉地用签子串着食材,隔半个时辰去两个架子上补个货。

虽这日打烊还是到了子时过半,可至少没昨天跑出跑进那么累。只是多了处理签子的一道工序,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工作量。

了结了今日的账目,林瑯转出账台边来。

陈逆正一面蒸煮着签子做清洁,一边听着洗碗的唐玉树聊着他当年战场上的趣闻津津有味。林瑯倚着梁子听了半晌,也没听进去故事的细枝末节,只把唐玉树谈话时爽朗的笑声细细品呷了良久,才上了前去。

唐玉树转头看到林瑯,笑问他:“怎么还没去睡?”

林瑯也不答唐玉树的问话,只向陈逆问询道:“签子蒸完之后怎么处理?”

“沥尽了水后收回柜子里去——别晒,这么细的签子容易晒脆了,会断。”

得了答案林瑯便点头:“真有两下子——下个月开始跟我这儿领工钱吧——每个月二两。”

陈逆愣了半晌,又哂笑:“当初的恩情还没还完,您干嘛给我钱……”

“不要钱?”林瑯佯作苦恼:“你一小伙子兜里没点儿钱,我怎么能放心让顺儿跟你?”

陈逆腼腆地点头:“那行……”

“行了去吧——竹签子我来处理就是了。”林瑯绕过顺儿,在靠近唐玉树的一侧站定了脚:“顺儿已经回屋了,今天估计累坏了……你也去睡吧。”

语落见陈逆对手里没做彻底的活计还有几分迟疑,林瑯又补了一句:“你不回去他睡不安生。”

小伙子才把脸又红下几分,连鞠了几个躬,一溜儿小跑出了后厨去。

走了陈逆,后厨里便只剩了林瑯和唐玉树两个。

碗碟在盆里琳琅作响,盆在地上放着,唐玉树把一个凳子横倒来坐,洗碗时的姿态才比较轻松。横倒着的凳子多余处一截儿来空着,林瑯便坐了上去,不持着无用的羞赧,主动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唐玉树。

唐玉树的后背结实宽阔,埋头在上面,隔着冬衫,也可以嗅到些许他的和煦气息。

林瑯想起了从金陵返回的除夕那夜。

两人也是现在这种姿态,于马上一并穿行漫长夜路。

隆冬时分出入山间寒意凛然,可唐玉树宽阔的身形替自己将风挡得彻底,快马加鞭就着勾月羸弱的光,行进向只属于他们二人的那方屋檐。

路途跌宕,所以并不能酣然入梦。

林瑯不言不语,只紧紧抱着唐玉树,伏在他的背上安静呼吸。

恍惚间又觉得一切都像个梦。

林瑯听过一个传奇,讲的是有个人在大树下打了个盹儿,在那个盹儿中过完了离奇的一生,醒后才发觉那真切的一生都只是浮沤泡沫,而真实的世界里才过了半晌光景。少时听闻这个故事,年幼的林瑯还替这个传奇里的主人翁捏了一把汗:若是偏不巧有人那时路过,脚步声惊动了他的梦,那醒在半截处,岂不是着实失落?

此刻林瑯又提心吊胆了起来——万一这一切都只是自己杜撰的南柯一梦;而真实世界里,唐玉树并没有来金陵接自己回去……或者,唐玉树没有在那场昏迷之中醒过来……再或者,连唐玉树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人罢了……

想到此刻林瑯觉得有点冷,抱着唐玉树的双臂环得更紧了几分。

林瑯抬了头来,望着唐玉树后勃颈看:没有重影,没有幻光;若是梦……那造梦者没有纰漏丝毫马脚。用指尖触及的时候,也有炙热的温度;淌下的汗珠捻在指间里,也是潮潮的。

所以……

“你困了?”感受到身后人抱着自己的力道变化,唐玉树努力地转回头来看林瑯。冲着林瑯笑。

林瑯似被惊醒了一般,眉头皱起又松开几个来回,才终究把视线又凝固在唐玉树脸上,眉梢,眼睫下黝黑却明亮的眸子……

“你想我一起睡?”唐玉树又问。冲着林瑯的笑里面,三分羞涩七分贪求;明灭暗火下,连带呼吸也一并粗重了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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