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去放灯好吗?”柏九慢慢顺着他的背,“下山去,看烟火。”
辛弈闷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想去……想和你待在一起。”
“好。”柏九摸到他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待在一起,待到何时都可以。”
辛弈被柏九顺着背,像是顺着毛。他靠着柏九,听着柏九有条不紊地低语,渐渐不痛了。胸口裂开的地方像是被人轻轻地吹着,灼烫的痛苦渐褪。
辛弈听见柏九在黑暗中慢哼起南雎山下的儿歌,哄着他,什么都依着他。他被惊醒的恐惧消散,新的睡意袭来。
“想要……”
“嗯?”柏九侧耳。
辛弈在他耳上细细地吻了一下,“想要星子。”
柏九似乎笑了,偏头回吻他一下,不假思索道,“摘给你。”
辛弈再次睡着,没有做梦,柏九就着这个姿势,一直顺着他的背,断断续续地低哼着儿歌。
风雪仍旧,却无法再沾他星点。
第64章 六一番外
很多年前。
辛靖策马在草场,疾风狂袭在他的颊面,他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背后穷追不舍的吉白樾扬鞭呼喊,一众北阳儿郎随着他呼啸往来。
辛笠翻上木栏,张开双臂,喊道:“大哥!”
辛靖疾尘而过,辛笠狠狠吹起了哨,跟着蹬上了马鞍,吁着马追了上去。他颠簸着,甩着马鞭,从众人间追上辛靖,大声道:“大哥!带我去北边捉野马!”
“跟得上来就带你去。”辛靖看他一眼,座下骏马猛地蹿了出去。
吴煜跟着打马而过,嘲笑道:“出了草场就没人管你了,尿裤子再叫大哥也没用!”
辛笠倏地正色,说:“尿裤子的是鳖孙!我北阳辛家没有孬种!跑就跑,今天就要你服!”
说罢不要命地打马直追,盯着辛靖的背影一股脑地冲了出去。
辛靖一马当先,紧随着群狼相逐。西边金乌已沉,东边山月才升,这苍莽原野上劲风橫扫,整个大地都回荡着马蹄轰响。稀疏的星子从遥远天际逐渐点亮,很快铺出一条浩瀚长河。
辛笠跟着辛靖,他望着那挺阔结实的背影,胸腔里畅快又豪迈。他恨不能一夜长大,变得跟他大哥一样高,变得很他大哥一样有力,像这北方草场的头狼。
他这般想着,骤然越过了他大哥。辛笠跟着大笑,发都在风中吹开。
马匹一口气冲到了边陲,迦南山巍峨高耸,前方传来喝斥声。大苑的骑兵相迎而出,含混着骂声让辛笠后退。
辛笠的马嘶鸣勤住,他坐在马背,有点迟疑。前方的骑兵已经拔刀,辛靖的马立刻奔到了辛笠前边,他并不停下,而是悍然拔出天道。
“跑!”!”辛靖挥刀直至前方,肆笑道,“北边界限尚且不到,在我北阳境内,大岚儿郎肆意奔马!谁敢相拦?”
吉白樾和吴煜呼啸越过辛笠,吴煜回首放肆道:“北阳没孬种!大公子在前,你怕个鸟!”
“我怕个鸟。”辛笠接着策马,大声回道,“我怕个鸟!”
北阳军一阵朗笑,他们从大苑骑兵眼前疾策而过,那腰侧的刀柄随着风“呼呼”而响。辛靖侧目时见得那骑兵之后坐着一人,他与此人擦肩而过,两人之间掠过的风,都似乎正在颤栗。
天道一直不曾归鞘,北阳凭靠这一把刀在边境来去自如。他们月下追马,他们星夜高歌,只要这把刀屹立在前,北阳便没有可怕之物。
辛靖带着人绕了一圈,他并未回头,却敏锐地察觉那个人正在望着自己。他从适才的那一眼窥得了许多,有些对手仅仅是一个眼神,便足够激起战意。
迦南山有头狮子,北阳有群狼。
他们日夜相望,对命中一战心知肚明。
回去时辛笠已经昏昏欲睡,他被他大哥拎着领子提下马,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合欢树下坐着的人融了辛笠的脑门,辛笠被冰得一个激灵,强撑起精神,冲他二哥咧嘴一笑。
“二哥!”辛笠中气十足地喊,“大哥带我去……辛靖在后突然踢他一脚,辛笠没反应,迟钝地回头,“怎么又踢我啊!”
“滚去睡觉。”辛靖牵着马,“明早继续去营里喂马。”
辛笠揉着屁股往门里走,迷迷糊糊地撞进门,倒下就睡。
辛靖拇指有点无处安放,摩挲在天道刀柄上。他目光试探地追着辛敬,说:“怎地还不睡。”
“想事。”辛敬看着辛靖,“野马在南山,你带他往北去干什么。”
“想什么事儿,你说。”辛靖干脆坐他边上。
辛敬肩上发问浮了一层合欢花的屑,他垂眸盯着自己的修长白皙的十指,说:“屋里叫人备了热水。”
辛靖心知辛敬刚才在想谁,却没说破。他们之间若有若无地总是这样,仿佛永远隔着层薄雾,然而正是因为这层薄雾,辛靖觉得自己无法清醒。
“待会儿。”辛靖探手在怀里摸了摸,“给你带了样东西。”
辛敬转过眸,说:“嗯?”
辛靖看着近在咫尺的他,一腔热血化作温软,那凛冽的刀锋也变得迟钝。辛靖看了好一会儿,才把手从怀里掏出来。
他带了一小把迦南的鸢尾花,那紫兰色盛在手上,衬着虎口的刀痕。刚柔相映,好生奇妙。
“忘带叶了。”辛靖又摸索一下。
忘带叶了,不然可以吹响,吹响了就可以再坐久一点。
辛敬拢了花,说:“你明早要去巡线。”
“睡两个时辰就够了。”辛靖立刻说,“明天还要做文章吗?”
辛敬说:“给南睢山回信。”
“那般远的地方。”辛靖顿了顿,“……再长大些去吧。”
“我已经这个年纪了。”辛敬有点低沉。
“我们小敬。”辛靖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头,“还小着呢。”
辛敬又望向他,辛靖却不能忍受这样的目光。他倏而站起身,说:“那就回去睡吧。”
辛敬拾了袍上的花屑,肩头一沉,辛靖已经给他拂掉了。他先行入内,跨进门时听到辛靖在后边说。
“明晚。”辛靖拍着马,不经意一般地说,“我早些回来。”
辛敬看他一眼,入了门。
辛靖站在树下,许久以后才笑了几声。他坐回辛敬坐过的位置,牵着马不知时辰。北阳六月的风拂过辛靖的颊面,他闭眸靠着树,缓缓叹出气,竟然想哼一点北阳的长调。
很多年后。
谢净生在靖陲敲账本,对贺安常狐疑地问:“这账不对啊,有一笔跟店里合不上。如许——”他拉长音,“你瞅瞅?”
贺安常润着墨,说:“不必对了,不是从店里走的。”
“你。”谢净生俯身,“养野男人了?”
贺安常磕了笔,看他一眼。
谢净生立刻说:“含情脉脉的,也不像。总得知会我一声,不然看着我傻。”
贺安常说:“前两月清明,祭拜……”他缓了片刻,“那边的。”
谢净生默了半响,说:“人也来了吗?”
“年年都来。”贺安常题着字,“圣上不会错过时辰。”
“明年多备几坛柔回的酒。”谢净生说,“我听吴煜说,大公子从前常往家里带这酒。”
“记上。”贺安常说道。
谢净生说:“写什么呢?”
“宮里要的字。”贺安常一气呵成,晾着墨丟了笔,“这字该给你写。”
“我瞧瞧。”谢净生绕过去,从后边捉了贺安常的手,往桌上看,“这字我也写不好。关于这四个字,我以前听说过一件事情。”
“你说。”
“据闻北阳二公子笔战群儒的时候,时任中丞的刘大儒问他‘公子居北何所思’,他挥笔而就答的就是这四个字。”
“如今再看其言不假。”贺安常静思片刻,“……到底是北阳人。”
“晚点我裱了送出去。”谢净生偏头说,“给点赏不过分吧大爷?”
贺安常收了笔,指上的墨都揩他掌心里。谢净生握紧了手掌,攒足劲亲了个够。
那字呈上去,辛弈正从案前起身。他不笑的时候颊边酒窝就收得干净,赶着人前到了地方,方才露了笑。
柏九背着身看字,回首冲他招招手。
辛弈换了衣,到了边上,说:“六月那边热,贺安常前些日子害了暑气,谢净生也没吭声。”
“他家里边的事。”柏九开口,“他心里有底。字看着如何?”
“清流如许。”辛弈说,“到底要找他贺安常才行……才像。”
殿里边人都退干净了,柏九给他递了茶,辛弈喝了,目光一直在字上。柏九弹他一下,说:“留心呛着了。”
辛弈只笑,有点开心,又有点难以名状地低落。
“喜欢就留着。”柏九拥他入怀,带着他拉开字,“不喜欢就搁着。”
“太像了也让人伤怀。”辛弈静了静,“还是……搁着吧。”
柏九说:“摸着怎么都是汗。”
“路上走得急。”辛弈左右嗅了嗅。
柏九摸他鬓边也是汗,说:“字也跑不掉。”
“急着见。”辛弈说,“趁着空闲,拭个汗,换个衣。”
“好说。”柏九牵了他,“一道吧。”
那字搁在了案上,穿过的风惊起飞纱,模模糊糊中,似是很多年前。
中丞恭敬地垂首问:“公子居北何所思?”
辛敬于千万人之前蘸墨而书,留下龙飞凤舞的四个字。
“平定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