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朱姬所住正殿,异人显是上早朝,殿内冷冷清清,廊下站着一女子,一身长袍凤霞,正仰头,把纤纤玉指伸进檐下挂的鸟笼,逗着鸟儿玩。
浩然这才想起自己也该跟着去上早朝,然而王后宣见,这算公差?不管了。
他看了一会,那女子转过身来,正是朱姬。
朱姬道:“都下去罢。”
四周侍婢便都退了。
浩然只觉朱姬才说了四个字,语气便说不出的熟悉,然而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是谁。只得躬身道:“浩然回来了。”
朱姬淡淡道:“你可算回来了,我这都等好几天了呢。”
“……”
浩然瞬间五雷轰顶,眼前发黑,一时找不着北。
朱姬笑着展了那身凤服,道:“咋样?还成吧?”
浩然说不出半个字,自寻一根柱子抱着,支起体重,呼哧呼哧一通急喘,道:“我……你……你……”
朱姬蹙眉道:“哎,怎这么奇怪呢啊。”
“……”
浩然道:“朱姬……异人家的媳妇呢?你把她弄哪儿去了?!”
朱姬答道:“我不就是么?司墨看你说的,真会开玩笑。”又以袖掩口,呵呵笑了几声。
浩然深深吸了口气,怒道:“这不是开玩笑,你把人弄哪了?她是秦始皇的老娘!”
朱姬撇嘴道:“死了贝?不知道,你说我把人给附了身,那倒霉女人不就死了,她不也早就死了么?听说人命本上……早把她名儿给划了,说是啥中了一箭那事,你是东皇钟,把人硬是救得活转了过来,上头也不好治您老的罪呢。”
“这不正好么,老娘来了,又把她魂魄给送走……”朱姬吃吃笑道。
浩然哭笑不得道:“都够麻烦的了,你还趟这浑水做甚!”
朱姬想了想,道:“找喜媚么,帮你俩么。那秦王是个银样蜡枪头,一推就倒,我随便吹了点枕头风,你看这不帮上你和子辛的忙了?子辛好了点了么?”
浩然已经抓狂了,好半晌才平复心情,道:“你几天前来的这儿?你也不怕露馅?!”
朱姬掩嘴笑道:“好几天了,露馅倒不太清楚,我来那会儿飘了半天,看后宫里有个男的,趴在这王后身上折腾个不停,瞧那样子又不像秦王……”
浩然一手抚额,哀嚎道:“那是吕不韦……”
朱姬点了点头,笑道:“我就朝她身上一扑,把她魂儿给赶走了。”
浩然嘴角微微抽搐,道:“行房事行到一半……换了人,不韦兄台也是古往今来头一遭……”
朱姬嫣然笑道:“可不是吗,姑奶奶就随便给了他一脚,把他踹角落里去了。”
“……”
浩然欲哭无泪,点头道:“苏妲己,你狠!”
第14章 异人托孤
浩然手中玩着一枝笔,在鼻尖前蹭来蹭去。
嬴政,姬丹二人匆匆走进殿内,身后跟着毕恭毕敬的李斯。
“一别经年,李兄风采依旧。”浩然扬眉笑道,示意李斯入座,却把姬丹嬴政晾着。
李斯如何敢坐?忙谦让道:“斯方领太子伴读一职,前来聆听太傅……司墨教诲。”
浩然扫了姬丹与嬴政一眼,发现姬丹脖颈处有道红印,嬴政嘴角则微微抽搐。
浩然道:“怎么?”
姬丹道:“师父……你在挖,你在做甚?”
浩然哭笑不得道:“师父没有在挖鼻孔,况且挖鼻孔又如何了,圣人不也得挖鼻孔,你见了师父,头一句就是这个?”
姬丹这才笑吟吟地抖了袍襟,恭敬伏下,前额触地,干嚎道:“可想死你了,师父!”
浩然笑道:“你俩来迟,本该各打二十板子,看在这磕头上就算了。”
嬴政不服气道:“母后宣我去,我有什么办法。”
待得两名徒儿各自入座,李斯恭敬择了角落坐下,嬴政方不情不愿问道:“太傅身子还没好?”
浩然不答,只道:“没出息的家伙,你平日尽欺负姬丹了?”
嬴政还未吭声,姬丹忙答道:“没有……殿下对我……极好。”
浩然点了点头,嬴政则十分不忿,道:“叫我来做甚?”
浩然反问道:“你娘如何与你说的?”
嬴政哑然,片刻后李斯战战兢兢道:“王后着我陪储君念书,司墨大人提拔之恩,斯铭感五内。”
浩然道:“还说了什么?”事实上正是他上午向假朱姬真妲己推荐了李斯,顺应历史发展,而知道李斯将来必能成为辅佐秦始皇成就大业的名臣。
然而观李斯脸色,估摸着也刚被嬴政训完,没甚好日子过。
嬴政唯唯诺诺道:“说……秦国朝廷上下……唯司墨,太傅可信,要听你们俩的话,不管说什么。”
浩然会心一笑,道:“叫你做何事你都做?”
嬴政敷衍道:“是,凡是你二人吩咐的,都必须做……日后成王也做……无论如何……”
浩然忍不住揶揄道:“叫你……嗯,罢了。”
东皇钟毕竟不似倾世元囊,换了另一位小爷,估计这时就该问道:“叫你吃S你也吃是不?现在去茅房捧一陀来吃给老子看看。”
浩然及时打住话头,没耍出贫嘴来,李斯却听得脸色剧变,知道此司墨来日定会位极人臣,不得不奉承讨好,又想到朝廷上下对朱姬的评价是“性淫”,当即瞥向浩然的目光十分复杂。
浩然也不在意,吩咐道:“提笔。”
嬴政与姬丹各持笔摊开竹简,浩然道:“你师父抱恙在床,今日我替他行教诲之责。以下所说,俱是十分重要之言,你必须牢牢铭记。”
浩然道:“赵政,你对如今秦国如何看?”
嬴政听到这称呼,不由自主地心头一凛,知道浩然是在提醒他最初的身份,只是一名无权无势的质子独子,该如何回答?
纵是嬴政为人颐指气使,不可一世,此刻仍忍不住暗自揣摩浩然的意图。他知道浩然是可以相信的,虽二人寥寥无几的对话中,几乎每次都十分轻视自己,浩然那漫不经心的语调,把嬴政气得好几回险些吐血,然而面前这司墨,或许比刚勇无俦的子辛要强得多。
他有一种以柔克刚的强,任你惊涛骇浪,我自云淡风轻的境界。
嬴政每次见了浩然,俱有满腹所学无处使的感觉,他只得老老实实答道:“以秦之强,可得天下。”
“谁言可得天下?吕相?”
“我自己想的。”
“得天下不难,要如何治天下?”
“未想过,想不到那么远。”
浩然缓缓道:“得江山易,治江山难。国家机器逾大,治理之难逾胜,先学统一乡,而后学统一县,再学治邦,安国,平天下。得天下后,需分各级官员,层层统辖,国统郡,郡统县,依次循序推进;方能如心使唤臂,如臂使指。”
嬴政与姬丹各落笔记下。
姬丹脸色不太自然,但浩然朝他望来那刻的微笑,化解了他的不自在。
“姬丹,依你看来,当一郡之守与一国之君有何区别?”
姬丹想了想,答道:“气节,祖制。”
浩然点头笑道:“此事来日再教你,你二人今天只需把自己都当成君临天下的帝王,各占神州龙位就是。”
李斯插口道:“如今各国民风参差不齐,韩朴赵悍,楚蛮齐惰,如何能以心使臂,以臂使指?仅各国文字之异,便已……”
浩然道:“使书同文,度同制,车同轨,行同伦。尺,量,文,礼法,钱币,都需一统。”
“中央集权,兵权必须在你的手里,你是正统王室;而治国之琐,你决计无法亲力亲为,必须分给丞相,太尉等臣,君主问责丞相,丞相问责群臣。这是目前最好的方式。”
浩然又道:“经济是要务,尊农抑商之道不可取,所以吕不韦目前担任相国,也有好处,你初入咸阳时城内如何?如今又如何?”
嬴政低头不语,在竹简上记下浩然之言,过了片刻,嬴政忽道:“这是何家之言,商家?”
浩然所言半是授徒,亦半是试探,果然嬴政仔细咀嚼其意后便忍不住道:“儒以文乱法……行商之人为蠹,纵有……”
“我大秦因商鞅变法而有此鼎盛之局,商多国乱,盐铁乃是国家命脉所系,此言不通。”
浩然微笑道:“法家之理,也并非都是对的。这是道家之意。”
然而李斯趁这片刻安静出言道:“司墨出身道家?斯曾闻老子言道‘治大国如烹小鲜,须得小国寡民,无欲无求’,与太傅之言似乎相去甚远。”
浩然淡淡道:“李斯兄可知,道家精髓为何?”
李斯微一沉吟便抬眼道:“若说精髓……唯有四字,顺应天意而已。”
浩然知道李斯出身法家,此刻见这大不到自己几岁的名臣目中颇有犀利神色,遂哂道:“没错,就是顺应天意,然而李兄可知何谓天?”
未待李斯回答,浩然便笑道;“今日到此为止,放学,吃饭。”
嬴政听了一通治国方略,仍是云里雾里,却不再敢对浩然有丝毫小觑之心,捧着竹简恭敬退了。
直至许多年之后,嬴政方从另一个人处,得到李斯最后一问的答案。
那一年,太子丹早已身首异处,埋尸荒野;朱姬失踪;韩非被囚;秦皇焚书坑儒,逐尽六国之客,李斯上《谏逐客书》,嬴政求仙不得,泰山封禅之夜,遇上古金仙广成子,广成子一语道尽其中玄虚。
“何谓天意?你两名师尊乃是东皇钟,轩辕剑——此二者跳脱三界之外,不在六道之中,于后世而来,前知古,后通今,浩然所言,俱是你一生运命所系,此乃天命,你自以为君临天下,无所不能为,然而终在其所言之中。”
正是这一事,令嬴政彻底产生了挫败感,知道天地间终有更强的存在,而这历史的轨迹无法以凡人之力扭转,遂取消逐客之令。
且回头再说那日,浩然午饭后正坐于回廊下,认真端详五弦齐断的伏羲琴,期望能得到什么线索。
“你纵不说书同文,车同轨,也该有人会说……”轩辕剑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浩然想了想,答道:“若我不说,你猜谁还会说?不定我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回到过去,只以为改变了历史,却不料正身处历史之中。”
轩辕剑静了,像是在认真思考什么。
浩然道:“你最近究竟有什么心事?”
轩辕剑安静良久,忽道:“浩然,我对时间一事心存疑惑,你且认真想,我们在此处呆个百年千年,活够了日子再回去,是否还会回到离开乱世的那一天?”
轩辕剑又道:“若回到乱世之前,把那称为‘核’的物事毁掉,是否便能……”
话未完,却见姬丹去了不到数个时辰,再次回转。
“师父——!”姬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沿路奔过回廊,焦急道:“储君命我来寻你,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