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恒出入蒋家日久,自然晓得蒋府两位小姐并两位少爷均未婚配,这位大姑娘未出阁便已珠胎暗结,莫说是这等高门贵第,便是寻常百姓家,亦着实是一桩丑事。
话音一落,蒋氏夫妇均震惊不能自已,蒋夫人膝头一软,跌坐回椅中,便连哭都忘了。蒋晨峰回过神来,只气得额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这孽障……」
又狠狠瞪视夫人一眼,「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过得足有移时,蒋夫人方才醒神,忍不住绢帕捂面,泪流不止,一面哭一面道:「定是那小畜生强逼我儿,可怜我的孩儿便这么毁了。」
这等丑事自是不好嚷嚷得满府皆知,蒋夫人心痛至极,却也只能强自压下哭声,低声恨恨咒骂。
蒋晨峰亦面色晦暗,一双眼阴冷得似能结出冰来,过得片刻,躬身同莫恒道:「家门不幸,出此丑事,万望先生莫要声张。」
莫恒心知此地不好久留,忙道:「将军放心,在下必定守口如瓶。」当即告辞了出来。
翠云便在门外守着,屋门一开,听见自家老爷吩咐,「与莫大夫封一份厚厚的诊金。」
福身应下,翠云转头道:「莫大夫请随我来。」
领着莫恒去了院中花厅等候,自去取了二十两银子,封好了拿来。
莫恒将银子收入药匣中,随翠云向二门外走。
此处距前院尚隔着一处园子,进到园子里,四下无人,翠云脚步一顿,环顾一番,突地低声道:「莫大夫,借一步说话。」自己先行绕到了路旁假山后。
莫恒一愕,跟了过去,才站定,便听翠云压低了声音急惶惶道:「莫大夫,我家老爷要害你性命,你快些逃罢,千万莫要耽搁。」
莫恒被这一句话吓得心里打个突,皱眉道:「这是怎生说的?我与你家老爷无冤无仇,何至于害我性命,翠姑娘莫不是说笑?」
翠云心知自己这话没头没尾,不说个清楚,难以取信于人,只得从头道起,「方才夫人叫我们出去,我便守在门外,你们在里头说些甚么,我虽没听个一清二楚,可也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家大姑娘同表少爷眉来眼去有一阵子了,打量着没人知道,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她身边伺候的丫头同我说笑时走了嘴,我早些日子便已晓得,只不好说与夫人听,大家装着没事罢了,万没想到竟弄出这档子事来。若在寻常人家,只需将婚事办了,遮一遮丑,也便过去了。只是今年新皇登基,广充后宫,我家大姑娘一月前已被点为秀女,年底便要入京候选。此事若是传了出去,这一家子脸面无存不说,若落得个欺君之罪,非止老爷前程不保,便连京里的长房也得吃挂落。我方才去取银子,绕去正堂那里又听了几耳朵,便听到老爷说要灭口甚么的。这大家子里腌臜事多了,每年都得悄无声息地没了几个人,事到如今,大姑娘那边的贴身丫头并李妈妈都活不得了,便连莫大夫你也难逃一劫。眼下趁着老爷还未及调动人手,你赶紧离了这沔阳城罢,跑得越远越好。」
莫恒越听越是心惊,到得后来,已是浑身颤栗,「多谢姑娘告知莫某,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说着,深施一礼。
翠云侧身一躲,「莫大夫不必如此,若不是您精心救治,我娘早便没了,说不上甚么大恩大德,不过是一命之恩一命偿罢了。」
翠云乃是家生子,爷娘老子俱在蒋府里为仆,翠云娘便是厨下管事的嬷嬷,前年因被灶上的热汤烫伤了半边身子,眼瞅着要往鬼门关去,硬被莫恒针药齐施救了回来,虽说到底留了一身疤,可好歹保住了性命。
莫恒尚还记得这桩善缘,他行医积德无数,不想今日应了这善果,感叹之余,再三谢过。
翠云忙道:「莫再耽搁,快些走罢。」匆匆送他出了二门。
二门处,自有田管事安排的小厮在此等着,领了莫恒出得蒋府,仍旧用马车原样送人回去。到得妙春堂门口,莫恒下了车,瞅着马车走了,脸色这才沉下来,匆匆进门,见了伙计便问,「霖哥儿可回来了?」
伙计于旺一面配药,一面道:「才买了酒水回来,又出去了,说是果子不够,再去买些来。」
「江苇可在?」
「在后院切药呢。」
莫恒放下药匣,几步进了后院,见了江苇,急道:「你现下便去街上,赶紧把霖哥儿找回来,再去车马行雇辆车回来,越快越好。」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几辆碎银,「定要捡那脚程好的骡马雇来。」
江苇不明所以,但见他神色不对,暗忖必是有甚要紧事,也不多问,当即放下手中活计,接过银子,出门寻人去。
莫恒回房,翻出往日里攒下的二百两银子、几本医书,又捡着自己并莫霖的几件衣服收拾出两个包袱,将银子塞进包袱里。这一通忙完,便听院子里传来莫霖叫声,「爹,我回来了。」
莫霖正在街上捡几斤新鲜果子称,被江苇寻见,不由分说往家里拽,还当出了甚么了不得的大事,果子也顾不上了,一路飞奔回来,进得院子时,已是出了一头汗,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子,气喘吁吁道:「爹,可是出甚事了?」见莫恒手边两个包袱,又问:「您这是要出门去?」
莫恒顾不得同他解释,问,「江苇呢?」
莫霖一边擦汗一边道:「说是去雇车,马上回来。爹,到底是怎的了?」
莫恒摆一摆手,只是不答。
莫霖见他面色阴沉,心中纳罕,但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来,只得抱了茶壶猛灌一通,先把一身燥热之气压下去。
不多时,院子前响起一阵车轮声,江苇随后急匆匆进到后院,莫恒隔着窗子看见,忙招手叫人进来,「车雇好了?」
「雇好了,没有好马,倒是有两头好骡子拉车,脚程也不慢,只是没有赶车的伙计,须得咱们自己来。」
莫恒松一口气,「没有便没有,咱们自己赶就是。」
江苇交代完差事,这才问道:「莫叔这是急着出门?我赶车送你去。」
莫恒点点头,「你们两个把包袱拿上,咱们这便出门。等出城了再与你们细说。」
说完抢先走在前头,一阵急惊风似的刮了出去。
莫霖同江苇只得提了包袱后头跟着。
莫恒经过前堂,忽地记起药匣子里还放着新得的二十两银子,赶忙又把药匣子背了起来,临出门前叮嘱于旺道:「我带着霖哥儿去临县出诊,说不得需耽搁几日才得回来,我不在时,你守住铺子如常做生意就是。」
妙春堂名声在外,临近州县每年慕名来请莫恒出诊的不知凡几,于旺见惯,不疑有他,答应一声,接着做他的活计。
门外停着的车乃是一辆双辕车,江苇坐在前头驾车,待莫恒父子坐进车厢,鞭子一甩,车轮咕噜噜驶动,不多时便出了城门。
莫恒掀开车帘,见城门已然远去,仍不大放心,只嘱咐江苇,「再赶快些,到了前头岔路往北走,咱们往邓州去。」
莫霖惊了一跳,「这是哪户人家病了,大老远请咱们往邓州出诊,邓州境内便没好大夫了吗?」
江苇也觉怪异,回头来看,「莫叔,可是有甚麻烦事?」
莫恒抹一把头上冷汗,这才有余裕将上午在蒋家的经历讲了一遍,只听得莫霖乍舌不已,嚷嚷道:「这也忒没王法了,他家出了丑事,倒让咱们抛家舍业远走避祸。」
嚷完,又问:「会不会是那翠姑娘说大话唬咱们?以爹爹为人,必会守口如瓶,何至于杀人灭口呢?」
江苇脑海中隐隐觉得此事似曾相识,却终归想不起来,紧紧皱着眉头,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等权贵人家,唯利是图者多,本没有甚道理可讲,还是小心保命为上。」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小心些总不为过。」莫恒叹道:「我托辞往临县出诊,蒋家便是派人来追,也可让他兜一兜圈子,拖延些时候,届时咱们已至邓州。我以往曾听闻,邓州知州胡严宗大人乃是难得一见的好官,清政爱民,当初便是因弹劾毅勇侯府帷薄不修、纵子为祸,才被从御史台贬至外放,与蒋家素来不睦,咱们到了邓州,那蒋晨峰纵有心害人,恐也难以下手了。那时是在邓州重起旧业,还是再往别处去,看情形再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