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当日父子俩一道忙活的情形,鼻头一酸,涌出几滴泪水,赶忙拿袖子擦了,心道,日后艰难苦楚之处不知还有多少,再不可这样哭哭啼啼,便是苇大哥肯担待,也叫别人看轻了去。
翌日一早,江苇向店家打听了县城中车马行所在,拉着马去与人换了两头驴,又同莫霖一道去县衙开具路引。那南诏县的书吏是个贪钱的,收了江苇塞过去的二两银子,也不多加盘问,当即照着两人所说姓名籍贯书就,盖上官印。
待从衙门出来,莫霖拿着那路引,看一看上面名字,同江苇道:「打今儿起,咱们便叫做谢霖、谢苇了。」
江苇一笑,「日后你需唤我大哥,咱们可得兄弟相称了。」
拉了莫霖回到客栈,收拾齐包袱、药匣,一人骑上一头驴,往京城而去。
两人结算完住店花销,自南诏县出来时,身上只剩了药匣中那二十两银子并七八十个铜板。这一趟行程千里之遥不说,便是到了京城,还要落脚安置,眼下这点子银钱,便需省之又省。因此一路上虽不曾餐风露宿,也少不得借宿农家、古刹,饭食上亦捡那便宜饱腹的来吃。好在谢苇身手非凡,捡块石子运劲一弹,便打只野鸟、野兔来,烤熟了与谢霖分食,两人才不至于饿着赶路。谢霖自小被父亲娇惯长大,哪里吃过这等苦头,却咬牙忍下,见着新鲜物事,尚且与谢苇指点说笑,不欲叫谢苇半点担心。
如此在路上走了二十余日,方到了京畿之地。此处已是京畿南郊,属宛县治下,离着京城已不足百里。这一路上,俞往北走,天气愈发冷起来,此时方十月初,沔阳尚是一片葱葱绿意,此地却已是叶枯枝黄,染上一片肃杀之色。
这几日日头尚好,晌午时暖洋洋的,早晚却已冷得厉害,谢霖单衣里头套了夹袄,仍觉不大暖和,晚上更是冻得瑟瑟发抖。先时两人为着省钱,借住农家牛棚也能挨得一宿,这几日谢苇却说甚么也不敢如此凑合了,唯恐谢霖着了风寒再病上一场,故此也不贪图赶路,到了宿头便投店住下,捡那十个铜板一晚的通铺,两人挤在一处睡下,翌日日头升起再行赶路。
这一日,两人起个大早,跟在一支商队后面,同向京城南门走去。初上路时,尚且披星戴月,渐渐月落日升,天色大亮起来,只见四下村落俨然,官道上也路人渐多,到处都是往来车马,行人口音亦是五花八门,好一派热闹景象,将那冷意都驱散了些许。又行得多半个时辰,已可遥遥望见国都平京城。
自熙朝立国之日起,便以平京为都,如今天下承平百余年,正是鼎盛之时,贸易往来、四海来朝,俱以此为中心,致使人中之杰,物中之宝,皆汇于此,将这一朝之都经营得愈发繁华富丽,城郭气势恢弘,人口繁盛,商铺栉次鳞比,便是冬日,亦是风景旖旎,如若梦华。
谢霖哪里见过这等景象,行到城南宣化门,站在门口底下,望着十余丈高的城墙咋舌不已,待被守城官兵检验过路引放进城内,更是目不暇接,直恨自己少生了两只眼睛,左盼右顾,看甚么都是新鲜热闹。
谢苇亦是头一遭见到这等繁华胜景,只是他心性沉稳,且惦记着今晚落脚之处,四下看了看,便拉着谢霖在街边一处香烛摊子边驻足,一抱拳,向那摊子上的老叟问道:「叨扰老丈,可知这城中哪处有便宜些的客栈?」
那老头儿一听他口音,便知是外乡人,道:「这位相公是打南边来罢?来平京作甚?长住还是短住?长住有长住的法子,短住亦有短住的去处。」
谢霖忙道:「我和兄长来此谋个生计,自然是要长住的。」
谢苇又道:「咱们兄弟囊中不丰,想寻处便宜又得住的地方,还请老丈指点。」
老头儿这摊子临近城门,想是常做这等指点之事,故而十分娴熟地指一指左边那条街,道:「打这儿往里走上半里地,有家安泰客栈,百十年的老店了,他家伙计消息最是灵通,你俩先去店里歇一歇脚,同伙计说要赁个房子长住,伙计自会带牙婆过来荐些屋子与你们,你们且随牙婆去转一转,若有合适的,当时便可付了租金,再与牙婆并伙计一人三百个辛苦钱。他家惯做这生意的,自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只管放心就是。」
谢霖一听光打赏的辛苦钱便要去掉半贯,登时心疼不已,同谢苇向那老头儿道过谢,牵着驴一面走一面道:「以往也曾听人说京城居大不易,不想竟是真的,光打赏就要这许多钱,那赁房子的钱还不知怎生贵法。咱们这一路已是花费不少,如今只剩十两不到,再无进项,当真是坐吃山空了。」
谢苇安慰他道:「不妨事,等安顿下来,我便去街上转转,看看有甚营生可做,只要卖得力气,挣口饭吃总是不难。」
谢霖想一想,点点头,「说的是,赶明儿我也寻个差事,咱两个一道挣钱就是。」
说着,两人已到了那安泰客栈门前。
这客栈门堂宽阔,大堂里人来人往,四五个伙计进进出出前后忙活,生意极是红火。谢苇同谢霖在门前一站,便有伙计上前招呼道:「二位相公是住店还是打尖?本店有干净的上好客房,饭菜可口,价钱也便宜。不信您去打听打听,南城这片数咱们安泰客栈口碑好,主顾多。」扬着手请二人进门。
谢霖不想京城里这伙计也比别处殷勤,自己尚未开口,便听了这一大堆话,忙道:「我们既不住店也不打尖,倒是想请贵店帮忙赁间屋子来住。」
店伙计一听,笑容不改,「好说好说,二位相公先请店里坐,我这便与您叫牙婆去。」
说着接过二人手中的驴子栓到了店门外,请两人到大堂中寻了张桌子坐下,这才去了,不多时,便领着个四十来岁的长脸妇人来,道:「二位相公想赁甚么样的房子,只管与郝二姑说,大的小的贵的贱的临街的带院子的应有尽有,价钱公道绝不欺客。」
那郝二姑见主顾是两个俊俏的年轻后生,先就笑了,道:「我晓得的空屋子倒有不少,只不知两位赁屋子来作甚,可有甚讲究?二位且先说说,若有合适的,现下便带你们去看上一看也使得。」
谢霖看谢苇一眼,道:「我们兄弟俩来平京谋生,想着住店不是长久打算,总得寻个能踏实住下的去处,有个两三间屋能住得人便行。」
郝二姑一笑,「倒是正有几处这样的屋子,两位相公这便随我去看看吗?」
谢苇道:「劳烦这位大嫂带路。」
两人随着郝二姑出了店门,自店旁那条巷子穿过去,便到了北面一条街上,又向西走,郝二姑一面走一面道:「咱们这平京城,城东住的是达官显贵,城西住的是巨商富贾,城北是皇亲国戚,城南便是平头百姓三教九流。二位相公别看这城南乱了些,却是天南海北各处风物应有尽有,布庄粮铺客栈酒楼外,夜市上还有各样摊子卖那吃的用的耍的,过日子最是方便不过。」
正说着,几人已是经过了一处钱庄、一处布店、一处镖局,街边还有卖香粉、猪肉、鸡鸭、菜蔬的,果然如郝二姑所说,既热闹又便宜。
三人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院子,郝二姑拍了拍门,便有个下仆打扮的老者开了门出来,见是郝二姑,便问,「可是带了主顾来相看房子?」
郝二姑笑,「正是。」领着谢霖谢苇进门。
这院子独门独户,北面三间正房,东面还有两间厢房,西面是间厨房,桌椅床柜等家具俱是齐全的,打理得颇是干净。
那老者是主家留下来看顾房子的管家,与谢霖谢苇道:「这院子临街,虽吵闹了些,风水却再好不过。我家老爷只住了三年,便官升两级,如今已是外放做知府去了,舍不得将这院子卖了,便想着寻个好主顾租出去,一月只要一两五钱银子。」
谢霖惊了一跳,瞠目道:「这般贵。」
那老者听谢霖嚷贵,甚是不乐意,还未开口辩驳,郝二姑已拦在头里,道:「相公有所不知,平京城里这般房价已是十分公道,且这屋子家什齐全,也省得你兄弟俩再行置办,岂不减去许多麻烦。」
谢霖还想还价,谢苇已道:「我兄弟银钱不多,还请大嫂再寻一处便宜些的房子。」
郝二姑便带着二人辞了老管家,出得门来绕了几绕,到了另一条巷中,推门进到一处院子里。这院子比之方才那院子还要大些,东南西北四面均有屋子,只是北、东、南三面俱已住了人家,门外晾晒着衣服等物,北面屋里坐着个姑娘,正开了窗子对镜梳妆,见院里进来两个俊俏男子,便是娇俏一笑,不错眼地盯着两人看。
郝二姑指了西面两间空着的屋子,道:「这两间每月只要五百文。」
谢霖进屋看了一眼,见桌椅床铺虽旧了些,倒还住得,正要点头,却见谢苇背着郝二姑冲他摆了摆手,只得转口道:「可还有别处能看看吗?」
郝二姑便又带着两人出来。
谢霖拉着谢苇落在后面,轻声问,「如何住不得?」
谢苇道:「看北边那户人家里姑娘的做派,恐是暗娼一流,这院子里的人做的怕都不是甚正经营生。与他们混在一处,徒生事端。」
谢霖暗中一吐舌头,心道:得亏大哥跟在身边。
郝二姑带着两人又穿过两条巷子,到了一处院子里。
这院子离着方才那条街市已远了些,十分幽静,推开院门一看,只北面三间正房,挨着西边那间屋另有一间小小耳房,里面砌了灶台,权作厨房,却没有锅。三间正房中中间那屋有套桌椅,东边屋里一张床并个柜子,西边屋里便空荡荡的,只在窗子底下一张硕大台子,也不知是床还是榻。
谢霖指着问,「这是甚么?」
郝二姑笑道:「一看便知相公是南边来的,没见过这等物事。这叫炕,咱们北边冬日里冷得厉害,穷人家烧不起炭,便盘一座炕,同灶眼通着,做饭时将热气都带到炕底下,这般一烧,整座炕便是热的,冬日里睡在上面,暖和和的,极是舒坦。」
这房子后边便是茅厕,前院里靠近门口处还有一眼水井,院子虽只数丈方圆,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谢霖前后院都转了一遍,甚是满意,只担心价钱,皱着眉头问,「价钱上可能便宜?」
郝二姑道:「一月只要八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