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一两银子能兑一千二百文,这院子虽不如第一个那样精致,却不想能便宜出一多半去,不止谢霖,谢苇亦不由道:「价钱倒是合适,只不知如何便宜这许多?」
郝二姑尴尬一笑,「不瞒二位相公,这院子与东边那户人家原是相通的。这家人姓卢,本是个富裕人家,十来年前,他家宅院统共占了小半条街去。卢老爷子在世时纳了好几房姬妾,最得宠的一个是青楼出来的头牌倌人,不知怎的得罪了正房太太,给关到这小院里来,关了足有五六年,后来便疯了,一个雨天投了这井,待捞上来时,尸首都泡涨了。这小妾临死前骂了一宿,咒卢家人不得好报。待这小妾死后,没两年卢老爷子也病死了,卢家便似应了咒,一眨眼这家道便败了去,儿孙只得把房子或典或租出去,收些钱花用。这小院东墙上原有个角门,如今被封死了,单隔出来往外租,只是先后住了两茬人,都说这院子不干净,雨夜里能听见女人哭骂之声,便都退租不住了。主家这才把房钱降了下来。」
谢霖拿不定主意,向谢苇看去,不想谢苇极痛快便道:「我不信鬼神,便有鬼,咱们与她无冤无仇,莫说哭骂,便是半夜敲门也不惧她。」
谢霖当即同郝二姑道:「咱们便要这处院子了,租金如何付?」
郝二姑登时乐成一朵花,「今日先付八百文,以后每月初十卢家自有人过来收租。」
谢霖数出钱来与她,又另付了三百辛苦钱。同谢苇回了客栈,打赏了伙计,牵了驴过来。
此时已到晌午,两人半日功夫寻得落脚之处,都极欢喜,谢霖从街上买了几个包子回来,两人分吃了,一面吃一面道:「这包子素馅的一个五文钱,肉馅便要八文,咱俩少说八九个才填得饱肚子,这一顿下来便是几十文,这般吃可着实吃不起。待会儿我去街上买个锅回来,咱们还是自己买了米面菜蔬来做才是。」
谢苇道:「如今到了京城,这驴已是用不着了,我去市上卖了,换些钱回来,顺便把米面油盐买了。你去街上转转,买些锅碗瓢盆,再买两床被褥回来。其他还有甚要添置的,再一点点置办罢。」
说着一蹙眉,「当初回妙春堂收拾东西,竟没想起把铺盖带出来,如今还要花钱买。」
谢霖安慰道:「那铺盖多占地方,当日便是收拾了,驴背上也装不下啊。」
两人吃完饭,各去忙活。谢霖到杂货铺,先买了铁锅回来安到灶上,又去布庄买了两套被褥。那被褥厚重,谢霖原想着叫店伙计给送回来,一听伙计张口便要五文脚力钱,气得抱起被褥自己走了,来回运了两趟才弄回家中,大冬天的,也给累出一身汗。不待汗落,突地又省起那炕光秃秃的,也没个席子垫着,忙又去买床席子铺上。随后便是去买碗筷、茶壶,打水用的木桶,又有面盆、澡盆等零碎物事。瞅着差不多了,才想歇一歇,又想起厨下还没有烧火用的柴草,只得又去街上寻摸,一问价,一担柴居然也要二十文,登时一点脾气也没了,掏了钱,叫樵夫给担到家里,心里暗忖,若找不到赚钱的营生,便去城外打柴来卖。
这般忙活到傍晚,谢苇也回来了,背上背着袋米,手里还有个竹篮,里头放着油盐姜蒜菜蔬等物,一见谢霖便笑道:「这平京城里东西贵得很,两头驴居然卖得了四两银子。买米和这一堆零碎一共花了七百八十六文,还剩三两多银子。」
谢霖眼睛一亮,旋即又叹一口气,接过谢苇手上东西放进厨房里,又倒了一杯新烧好的热水与他解渴,便絮叨起今日花销,末了道:「方才买家什时与店主聊上两句,人家说这里冬天难熬,便有火炕,屋里也还是得烧个炭盆才行,似咱们这般屋子,一冬少说也要四百斤炭火,眼下一斤中等炭便要十文钱,还要买炭盆、火钳等物,我手上如今还剩四两银子零六十文,等买齐了,便分文不剩了。你手中那几两银子却不能动了,压在箱底,真有个甚么难处,也好应急。」
谢苇掏出卖驴剩下的钱交予他,「你管着罢,省着些花,怎么也能过了这一冬去。」喝干了杯中水,便去厨房做饭。
谢霖跟在一旁,帮着烧火添柴。
因要省钱,谢苇没敢买肉,这一顿饭只得萝卜和豆腐,却是两人奔波一个月后吃上的头一顿安稳饭,不由都心满意足。饭后,谢霖又烧了锅热水,两人洗漱后歇下。
因已入冬,为着取暖方便,两人的铺盖便都放在了西间炕上,东间木床暂且弃之不用。这火炕睡上三个人也绰绰有余,只是晚上冷了下来,谢霖怕冻着,便将两床铺盖紧挨着摆在离着灶头最近的西墙边。上半夜,那火炕果然暖和和的,只是谢霖头一遭睡在这上头,不晓得在灶里留些余柴,睡到后半夜,灶里的火早灭了,炕也渐渐不那么热,谢霖睡梦中觉出冷来,迷迷糊糊间便往那暖和的地方钻,扭咕扭咕便钻到了谢苇的被窝里。
谢苇给他挤醒,一睁眼,怀里已多出一个人来。他有内功在身,倒是不怕冷的,不过见谢霖怕冷的厉害,一个劲儿地往自己身上粘,便也不忍让他独个儿睡,且这一路上都是这般一处睡过来的,又不是孤男寡女讲究甚授受不亲,索性便将两床被子摞在一起,并成一个被窝。
谢霖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好觉,翌日早上朦朦胧胧醒来,抻一抻懒腰,忽见两床被子都在自己身上,谢苇已不见了,登时一个激灵,赶忙穿衣下床,出了堂屋门,果在厨房找着。
谢苇正熬着粥,见他起了,道:「拿碗筷来,吃饭了。」
两人吃了顿早饭,谢苇道:「我出去转转寻份差事,这一日你自己打发罢。」
说完出门去了。
谢霖洗过碗筷,将门锁了,出门买炭去。
第八章
谢苇还记得昨日寻房时经过一处镖局,出了门,辨明方向,径直便向镖局走来。到了镖局门口细一打量,门上匾额四个大字「四海镖局」,两扇漆黑大门左右敞着,时不时便有人进出,门口迎宾的伙计一身短打,虽脚下虚浮,身上倒有几分架势,见人便带三分笑,迎来送往毫不含糊,看着颇为精神。
谢苇暗中估量一番,觉着这镖局应是生意不错,这才走上前去。
那镖局伙计跟门口站了几年,也练出一双眼力,见上门的是个双手空空身着粗布袍的年轻后生,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家财需镖局护送的主儿,便也不称「相公」,一抱拳道:「这位小哥儿有甚事?」
谢苇回以一礼,道:「荆州谢苇,初来京城,想寻份差事谋生,敢问贵镖局可招镖师吗?」
这伙计名唤彭明旺,少时于武馆也学了些拳脚,投在四海镖局后干了三四年,只混了个趟子手,见谢苇年纪比自己大不到哪儿去,一出口便要做镖师,登时便嗤地一笑,「这位小哥儿,你可知能在咱们四海镖局押镖的师傅都是些甚么人物?莫说总镖头乃是名震北武林的神行拳聂大海,便是寻常押镖师傅也是武林中数得上名号的,金判官段行武,阎王刀周同,无影剑魏少光,哪个不是名扬一方,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本事,这一张口便想在本镖局做镖师,口气可也忒大了些。」
谢苇听他报出一串名号,依稀觉得似曾听闻,却怎生也想不起来,亦生不出半分忌惮抑或敬佩之心,只淡淡道:「我自己掂量着本事还行,却不知别人的怎样,兴许比一比也就知道了。」
彭明旺还是头一遭见到这般上门寻活计的人,也不知谢苇到底是来谋差事的还是来踢馆的,登时就给气乐了,指着他道:「行,小子有种便先与我比划比划,赢了我,便给你请总镖头去。」
谢苇负手而立,一点头,「好。」
彭明旺见来人这般托大,连个架势也不摆出来,怒火暗生,也不打招呼,右手成拳直击谢苇面门,想着打他个满脸花,谁知拳方出去,谢苇已身子一偏躲开去,这一拳便落了空,彭明旺左脚迈前一步,变拳成爪抓向谢苇心口,谢苇上身不动,只脚下一闪,便站在了彭明旺身后,紧接着左脚一抬,往彭明旺膝弯处一踹,登时便将彭明旺踹在地上,直跌了个狗吃屎。
彭明旺不料一个回合不到便出了这样一个大丑,恼羞成怒之下翻身爬起,大喝一声,又扑过来,拳脚中已使上了十二分力气,一招一式倒也虎虎生风。
谢苇浑不在意,双手负在身后,也不回击,只随着彭明旺拳脚所到之处左闪右避,腾挪闪转间身形洒脱直如闲庭信步,好一派悠然自在,任那拳脚再急,却沾不到他身上分毫。
如此躲了七八招,谢苇脚下一转,便又到了彭明旺身后,往他右脚踝处一勾,彭明旺登时立足不稳,右膝跪倒在地。
他两人交手间,已有好事之徒瞥见,见有热闹可看,招呼一声,呼啦啦瞬时涌来一群路人上前围观,见谢苇赢得漂亮,不由齐声喝彩,又对落败的彭明旺指指点点。
彭明旺哪里这般丢过脸,只气得七窍生烟,正要再战,却被从门里出来的一人叫住,「旺子,住手。」
彭明旺收拳回身,见了来人,叫一声「段爷。」连忙跑到这人身边,一指谢苇,「这小子是来踢馆的。」
来人大约四旬年纪,一张国字脸上口宽鼻阔,极是威武,听了彭明旺告状,仍是不紧不慢行了一礼,这才问道:「在下段行武,敢问来者何人,有何指教?」
谢苇回以一礼,「不才谢苇,本欲在贵镖局寻一份活计,不想这位兄弟要试一试在下武艺,因此多有冒犯。指教不敢当,只望能见一见贵局总镖头。」
段行武方才在门中已看见两人交手,见谢苇一招未出便已令彭明旺败得如此狼狈,不敢小觑之余,亦不由猜测来者非善,许是道上的仇家来寻四海镖局的晦气,这才急忙出面。须知镖局亦如寻常商铺,做生意讲究个和气生财,且又坐落在天子脚下,更怕有甚血光之灾招来官府查办,因此便是当真被仇家寻上门,那也是能化解便化解,万不得已才于拳脚上见高下。
段行武本意是要探探谢苇口风,先套套近乎,是以口气十分和缓,却不料谢苇竟只是上门求个差事,不由得便愣了一愣,旋即失笑道:「好说,好说,谢兄弟请进来说话。」
伸手请人入内,又对彭明旺吩咐道:「把门关了。」
彭明旺一口气咽不下去,当着段行武的面,又不敢再行动手,只得恨恨地过去把门一关,见一众人群还围在门前抻着脖颈往里看热闹,顿时没好气道:「看甚么看,有甚么好看的,回家看你娘去。」
咣当一声,把门关上。
这四海镖局乃是数十年前一位祖籍京城的聂姓少林俗家弟子所开,第一代总镖头聂少云精通少林七十二路拳法,又为人精明圆滑,于黑白两路并官面上都极吃得开,赚下偌大家业,这四海镖局所在的院子便是当年聂少云置办的产业,后又经数代子孙悉心经营,如今已是前后四进,再有左右偏院,比之一二品大员府第亦不遑多让。
段行武领着谢苇直奔正厅,待其落座,一面吩咐下人上茶,一面拱手道:「谢兄弟稍坐,且待我去请总镖头。」直奔后院去了。
这一代总镖头聂大海乃是聂少云第四代孙,今年五十有余,自小练得一身好武艺,一套罗汉拳便是与少林达摩堂首座智嗔禅师相较亦不分上下,于武林中大大的有名。
此时聂大海正在后院校场上教导孙儿练拳,段行武急匆匆赶到,将方才之事说了,末了道:「旺子的功夫虽说不怎么样,不过便是我与之交手,怎么也得过上三四招才能把人撂倒,这姓谢的一招未出,便接连摔了旺子两次。我看他步伐、身姿,却也看不出他武功是个甚么路数,更不知来历如何。还得大哥你去看看。若当真有些本事,身家又清白,咱们正好缺人,便把他留下,也是臂助,若是个不妥的,咱们好言好语打发了就是。他若不识趣,是个上门找事的,有您坐镇,动起手来,咱也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