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晨峰忙劝慰道:「不妨事,不过偶尔作痛罢了,母亲莫要担心。」
谢霖亦从旁劝道:「老太君莫要着急,我看将军方才迈步进来时行走如常,想来应是不大碍事。」
蒋母这才略放下心来,道:「便是如此,也需好生看看才是。」又对谢霖道:「还要劳烦太医了。」
谢霖忙道:「不过举手之劳,何谈劳烦。」
蒋晨峰便即起身,「还请太医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荣禧堂一处角门,顺着夹道走了一射之地,来到一处偏院之中,这院子不大,打整得极是齐楚,院中花草颇有几株名品,三间正房小巧精致,不如荣禧堂壮阔轩敞,却另有一股子玲珑雅致。
院中一名小丫头正给花草浇水,见了蒋晨峰,福一福身,便往屋里通报,道:「姨娘,老爷回来了。」
话音才落,便从屋里走出个婷婷袅袅的女子来,月白夏衫外罩着一袭霞粉轻纱,螓首蛾眉,美目流盼,端的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对着蒋晨峰轻唤一声,「老爷。」
谢霖一见是位年轻女眷,当即止步垂首,目不斜视。
蒋晨峰见状,忙道:「此乃我新纳的妾室,有疾在身,正要请太医也帮着看一看,毋须避讳,还请里面宽坐。」
那女子见了谢霖,盈盈一拜,「妾身见过太医。」
谢霖道一声,「不敢当。」随着蒋晨峰进屋落座。
此时有丫鬟端茶上来,谢霖一抬头,认出正是方才去荣禧堂找金荷说话的翠露,登时便明白此处定是玉菡阁,那美貌女子,想来便是玉姨娘了,也不知这玉姨娘使了怎生手段,竟哄得蒋晨峰跑去老太君处将自己请了过来,其得宠之处,可见一斑。
谢霖看得明白,只装作不知,问道:「不知将军伤在腿上何处,可否一观?」
蒋晨峰虽是将谢霖请到玉菡阁来,却并非只为了给玉姨娘看诊,自家身上亦有不适之处,当即挽起右边裤腿,道:「便是这条右腿,十数年前剿匪时不慎被滚木砸断,当日并无军医随行,拖了数日,方寻到个乡野郎中接合了断骨,侥幸不曾落下残疾,只是日后每遇着风雪雷雨便酸胀作疼,这几年疼得愈发厉害些。」
谢霖仔细看了看,又上手自胫骨直按到髌骨处,一面按压,一面问询,过不多时,道:「将军这断骨接得本是不错,只是当日拖得久了,日后又不曾好生保养,又加领兵操练过于劳累,于旧伤不利,这才发作。我记得医典里倒是有一道方子可治此类骨伤,乃是将药材煎水熬煮,兑入热水中,每日泡敷,极有效验,只是将军军务繁杂,使用上恐不大便宜,倒不如制成药膏涂抹在患处,日后随身携带也甚方便。」
蒋晨峰道:「正是如此,似我等领兵之人,在家能待得几日,倒是在外头东奔西走多些,药汤子哪里及得药膏方便。」
玉姨娘是极有眼色的,已吩咐翠露备下笔墨,又端了水来,谢霖在水盆中净过手,便去桌上写了张方子,交予蒋晨峰,「将军先照着这方子煎了汤来,一盆热水中兑入一剂,每日将伤腿泡上半个时辰。至于那药膏,熬制起来极是不易,里头几味药材还需斟酌加减,且待我回去慢慢配来。等配得了,再与将军送来。」
蒋晨峰自是道谢不已。
谢霖又问:「尚不知这位如夫人有何不适?」
蒋晨峰便指着玉姨娘,道:「此女往日里不慎服了些虎狼之药,于诞育子嗣上恐有妨碍,还请太医费心看上一看,若能得个一男半女,便是此女的造化了。」
谢霖此时已然见多识广,远非当日在沔阳的市井少年,听了这话,再看这位玉姨娘风姿行止,当即猜到此女必是青楼楚馆之中调教出来的花魁一流,那烟花之地的老鸨子为着绝除后患,往往于女孩儿们初来癸水时便灌下寒凉之药,以绝孕息,眼下这玉姨娘既已从良,又得了将军宠爱,自是想要儿女傍身,是以求到太医头上。
谢霖心中明镜也似,取出脉枕,为玉姨娘把脉,不一时,道:「如夫人脘腹之中寒凉如冰,想是以前吃了虎狼之药留下的余毒未清,又兼脾肾两虚,自是难以受孕,若想要子嗣,必得先把身子调理好了不可,方子倒是有的,只是以如夫人现下的情状,非得用药将五脏六腑培上个一年两载的方能见效,至于身子调养好后是否能得子嗣,却还需看天意如何了。」
玉姨娘听完,眼圈一红流下泪来,哽咽道:「贱妾薄命之人,原不敢妄想儿女之事,只是老爷厚待于我,若不能为老爷生个一儿半女,又怎对得起老爷如此真心相待的情分。」
语声既轻且柔,叫人听了便不由自主心生悯意,再这般梨花带雨的一哭,便是百炼钢也要化作绕指柔。
那蒋晨峰登时一脸疼惜之色,只道:「太医既是说了有法子可治,想来定能如你所愿,合该欢喜才是,如何又哭了。」
玉姨娘赶忙拿帕子拭去泪水,强笑道:「老爷说的是。」
这等内闱之事,谢霖全无兴趣,凭他二人在那边郎情妾意,只作不见,却于两人言谈间,偷偷打量这屋子陈设,见墙上挂着一柄佩剑,案头放着官帽,桌上笔墨纸砚俱全,便知蒋晨峰定然常宿于此,心念电转间,已是有了计较,自去开出药方,道:「先照这方子吃上一旬,日后每旬一诊,待余毒清干净了,再用补养之法,慢慢调理就是。」
玉姨娘自是盈盈下拜,千恩万谢,蒋晨峰亦亲自将谢霖礼送出门,送上车去。
翌日,谢霖一大早先跑了趟济世堂,向柜上要了一批虎骨、接骨草、三七等物,肖贵问起,便道是与蒋晨峰制药用,叫挂在勇毅侯府账上,又使伙计送到自家去,继而方进宫到太医院中应卯,一进门,便见章桓与柳思然正对坐吃茶,见了他,章桓嘴一撇,嗔道:「这时辰才来,叫咱家好等。」
谢霖正要去寻章桓,不想人已送上门来,遂向二人行过礼,陪笑道:「公公有事寻我不成?」
章桓撂下茶盏,道:「御林军余统领背上生了一疮,原想着不碍事,只抹了些药,便不曾理会,不想这几日越发重了,只得上门来寻太医诊治,现下便在我房中等着,你且随我去看看。」
柳思然亦笑道:「咱们院里擅治疮肿脓毒的不过数人,眼下方太医告假,余下几个不是各有差遣,便是被请去出诊,只泽仁你今日无事,这便随公公去一趟罢。」
谢霖正有求于章桓,自是一口应下,随之起身出门。
章桓在宫中亦有值宿之处,便在御药房后面的抱夏里,最北边一溜三间屋子打通,屋外种着一排修竹,与别屋隔开,又是清静又是轩敞,屋中陈设并不如何华贵,倒也一应俱全。
此时余鏊正坐在西屋靠窗的榻上喝茶吃点心,一边立着个叫做桐籽儿的小太监在旁服侍,见他二人进来,余鏊拍拍手上点心渣滓站起身来,冲章桓道:「这点心味儿不错,茶却不大好,回头我与你送两斤上好云雾过来。」
又打量一眼谢霖,忽道:「这位太医好生眼熟,似在哪里见过。」
谢霖却是记得他的,道:「在下谢霖,尚是五年前,曾与薛太医一并往营卫所里与几位兵士看诊,与统领有过一面之缘,想是余统领贵人事多,不大记得了。」
他这样一说,余鏊登时也想起来,一拍脑门,「可不是有这么一遭,瞧我这记性。」
章桓不耐烦听他俩寒暄,皱眉道:「啰嗦甚么,还不把衣裳脱了。」
御林军统领乃是正三品实职,且因此职干系重大,非皇帝亲信之人不能担当,章桓不过一个五品掌事太监,却敢如此不敬,将余鏊呼来喝去,直把谢霖看傻了眼。
那余鏊却不以为意,呵呵一笑,「哪有甫见面便宽衣解带的,可不得聊上两句。」
这才冲谢霖道一声告罪,解了外面袍甲,又褪去内裳,露出一张宽阔脊背。
他那疮便生在左肩胛下方一寸,核桃大小一处脓肿,已然破口溃烂,流出些黄色汁水。谢霖取出一副细白棉布的手套戴在手上,压住脓疮周边查验,又问道:「几时长出来的?」
不等余鏊答话,章桓先道:「足有一月了,先时不过黄豆大,只当是火疖子,不曾留意,随后长大些,微觉痛痒,便敷了些拔毒膏在上面,眼见着消了些,恰这厮奉旨出去公干,全忘了每日里抹药一事,待回来便已是这般了。」
余鏊亦回头道:「我那几日险些忙死,哪儿还有功夫顾得上这个。」
两人言语间熟稔至极,全无客套,直听得谢霖啧啧称奇,暗忖也不知这俩人是怎么个交情,相熟至此。
不过片时,谢霖查验完毕,道:「只怕不是疮,乃是个瘤子,应是痰气凝结而成,初起时吃些苍附导痰丸,用以化痰散结、舒筋和络,说不得也便消了,现下却是晚了,需得用刀剜去,再辅以桂枝茯苓丸合着散肿溃坚汤,吃上十天半月的,方能好得利索。」
章桓一听动刀,脸先白了,急急追问:「这般厉害?非得动刀不可?」
余鏊却是镇定自若,道:「不过剜上一刀,怕甚的,太医只管动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