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泪 第28章

  「噢!痛!」

  那人俨然没想到纪平会来上这麽一招,当场屁股著地唉了声痛。

  纪平咧开一口白牙再次将那人扶起,拍著那人肩膀笑嘻嘻道:「放心,多被人阴几回,这两腿闪躲的功夫你就能练成了。对了,你啥名字?」

  「小的姓稽,叫稽疋。」

  「……」

  纪平听得这人姓名後脸一黑,又偷偷地朝列丹弓站著的方向瞄去,果然那爱给人乱起别名的将军爷一听此人名字,噗地一口气喷出,嘴巴里含著的草梗被这口气一喷,像枝箭似地从列丹弓的口中射出。

  稽疋?鸡皮?

  纪平扶额,目光怜悯地瞅著这位「鸡皮」小兄弟……

  心道:我保证有人一定在想什麽时候再凑上一个疙瘩,鸡皮疙瘩正好一对儿。

  在场的威平营将士们全都想到了一块儿,尤其被某人没良心戏称是「喂猪喂狗」的卫洙卫枸两兄弟,更是忍不住抱成一团替这位小兄弟默哀。

  看热闹的圈子中,有人摸著下巴嘿嘿笑道:「小乌龟、小平平、喂猪喂狗,现在多了个鸡皮,嗯,下次挑出的人选管他姓啥名谁,就叫疙瘩好了。鸡皮疙瘩,哈哈哈,本将军真是聪明,瞧瞧,这样不是比什麽稽疋鸭疋的好记多了吗?哈哈哈。」

  t*     *     *

  自威平营的几人编入列家军後,年轻的士兵们就经常打著讨教指点的名号,就地围成一圈开始比划。没多久,这些讨教指点的大圈开始向那些战绩赫赫的军爷们围拢,最後连列家的四位将军们也没能幸免,一个个被扯入这淌浑水。

  这些铁汉子们打得过瘾,可惨了负责治愈伤兵的随军大夫们。一开始纪敏还颇有医心地替他们敷药,只是这局面越演越烈、也越打越热闹,闹到後来气得纪敏一翻桌子命令所有大夫全都不准给这些人上药,还说这药材晒制很耗功夫,给这些自己找拳头捱的人用不如扔去粪坑──好歹这粪坑还能遮些臭味添些药材香。

  於是这群在纪大夫眼里连坨屎都不如的男儿们,只好嘿嘿乾笑摸著鼻子自个儿撕些乾净布条处理伤口,反正军营里别的没有,行军打仗跟自理伤口这等事儿,就算不是大夫也多少有些经验。

  也因为纪敏这一气,气出了讨教指点的规矩,无论想较量什麽,兵器上都得缠上厚厚的棉布,这样即使不小心下了重手,顶多捱上几处瘀青,没什麽皮肉伤。

  不过这原则中必定有几个例外,而例外中自然包括了楚云溪和列丹弓,给前者特别待遇理由正当,至於後者可就让某人吃味极了。

  「纪敏……」列丹颺指指前臂上流血的刀痕,不断对著纪敏正在替其包扎伤口的小弟使眼色。

  「咳咳,那个嫂──好好好,甭瞪甭瞪,我改口就是。」列丹弓急急挥手改口道:「我说纪哥,你是不是该先看顾一下『那个伤患』。」

  列丹弓用下巴指著自己手指尖上被野草划出的「一点点」小伤口,自认颇有良心地劝了声。

  「你比较重要。」

  「敏儿……」列丹颺的表情委屈极了。

  刚才被巴铁缠上,今日第七次给那可怕的大圈圈围住,为什麽他这个可怜的苦主没人搭理没人敷药,自家小弟只不过手指尖上一咪咪的小刮痕就能蒙纪大夫「恩宠」施以救治?

  呜,这不公平!

  「吵死了,还记得我昨晚跟你说过什麽吗?」纪敏包扎好列丹弓手指头上的小伤口後,斜著眼冷冷睨向坐在板凳上,手臂还渗著血的列丹颺。

  「昨……昨晚啊……」列丹颺红著脖子用手挠了挠脸。

  瞧了眼自家四哥的反应,列丹弓怎会不晓得昨晚这两人干了什麽「好事」?於是眉毛一提,暧昧地靠向纪敏。

  「啧啧,昨、晚、喔!」列丹弓坏笑:「纪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四哥无论『做什麽事』都『很专心』,你要他记得他『做的那档子事』以外的其他事情,岂不是太为难他了吗?」

  列丹颺恶狠狠狂瞪那个扇风点火的小弟,要不是当著纪敏不好对列丹弓下手,不然他早拎著该死小弟的领子揪出去教训一顿。

  纪敏的目光从列丹颺移到列丹弓的身上,勾起迷人的笑靥,两根指头掐上了列丹弓的耳朵,接者狠狠一揪。

  「呀啊啊啊──四哥救命啊啊啊──」呜,我的耳朵。

  「秦弓小弟。」

  「是是是,纪大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麻烦放过我的耳朵,呜呜,好疼。」

  「你要敢再怂恿士兵们围著丹颺讨教,就甭怪我不小心把给老马通肠子的巴豆让你吃下去。明白了吗?」

  「呜呜,他们找四哥讨教,那是四哥有人缘,关我屁──呀啊啊啊啊……」另一只耳朵也惨遭毒手。

  「不愿意?」

  「呜呜呜,愿意愿意,可是好歹得有人顶著吧!怎麽说这几个月下来营里的人手脚功夫都精进不少。」

  纪敏手上的劲儿稍稍缓了些,认真想了片刻後,笑道:「丹郡不是从酒罈子里爬出来了吗?就由他顶著,你说成吗?」

  「成成成。」

  纪敏方一松手,列丹弓连忙护著两只耳朵溜到列丹颺的背後躲起来,探出颗脑袋瓜子冲著纪敏吐舌头。

  「你快给哥娶进门吧!这麽凶,除了笨哥外没人敢要你的啦!」说完,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死小孩。」纪敏又羞又窘,逮不著债主,却不愁没个让他迁怒的可怜虫。

  啪地将手中乾净的布条砸向列丹颺的胸口,被列丹颺接个正著。

  「唔……」

  列丹颺小小唉了声,咬起布条的一端自力救济地包裹著伤处,刚缠了几圈,包扎伤口的手便给看不过去的人按住。

  「笨手笨脚。」

  列丹颺终於笑开了脸,倾身在纪敏的额角落下一吻。

  「你──」纪敏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忙向四周张望,确定没人瞧见後佯怒捏了把列丹颺的大腿肉。「要是有人可怎麽办?」

  列丹颺耸肩笑笑。「我已经跟娘说了。」

  「说、说什麽?」心头一跳,纪敏按著心口,希望列丹颺说的跟他想的别是同一件事。

  「自然是我们的事。」

  纪敏手一松,未绑好的布条也跟著松开。「天哪,你、你竟……」

  列丹颺从板凳上起身,环过纪敏的腰,双手在情人的腰椎处互扣,露出甜蜜的笑,道。

  「娘很高兴终於能把你绑在列家,还说她以前老担心哪天冒出个姑娘把你给拐跑了,现在可好,可以名正言顺地让你喊她一声娘亲。」

  纪敏掀唇欲语,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出口。「夫人……夫人她……」

  捂著嘴,就怕馀下没出口的话一旦说出,眼泪也会随之溃堤。

  孤儿的他自幼不识爹娘、更不知自己家在何方?记忆里只有个模糊的影子,只知道那个影子就是他的亲爹,至於娘亲,则连个模糊的存在也没有。

  在那模糊影子後的第一个印象,便是列辰夫妇。对他来说,列府才是他的家、老将军与夫人才是他的爹娘。虽然从未说出口,可他一直默默地将老将军跟夫人恭敬地放在爹娘的位置,孝敬著、侍奉著,更将列家兄弟视作自己的亲手足般,也所以他宠丹弓,护短护得连列家几个哥哥都笑他忒是偏心。

  只是当他发现自己对列丹颺怀有异於手足、凌逾亲友之上的情愫後,虽幸运地知道丹颺对於他亦是相同的爱慕,却愧於面对待己如亲出的老将军和夫人。

  他已剥夺了丹颺娶妻生子的幸福,若再将他父母儿子间的情分也损坏,那麽他宁可放下这份得之不易的感情,也不愿伤了两个恩人的心。

  「夫人她……真这麽说?」纪敏死死咬著下唇,以痛逼回快要溃堤的泪水。

  列丹颺吻著情人的发顶,微笑收拢双臂,将人儿用臂弯紧紧箍牢。「是啊,你没瞧见娘的那张脸,看样子她早就知道我们的关系,只是嘴上没说破。而且还不只这样……」

  坏心眼地在关键的字句前停顿,等著纪敏仰头询问。

  不出所料,迟迟等不到下一句的纪敏,急著抬头。「还不只怎样?唔唔唔……丹颺你……唔……」

  烫人的唇等了许久,就等这一刻,列丹颺吻著纪敏微凉的双唇,渡去温热的气息。又绵又甜的吻,让纪敏俊俏的脸蛋上添了几分红晕,两人紧贴的下身也起了不合时宜的反应。

  稍稍挣开列丹颺铁圈似的臂膀,唇瓣上还透著诱人的红,本打算连圈在腰後的双手也一并挣开,却让男人委屈的表情笑岔了气。

  「噗,干嘛摆这个脸?亏你还是大名鼎鼎的将军爷,你这德行岂不是让那些爱慕你的小女子们心碎。快把刚才的话说完,不然我轰你出去。」

  列丹颺垮下脸,显然对於情人老把他搁在爹娘弟弟後面这事非常委屈。「娘还要我跟你说,要你别担心爹,说她绝对要把你这媳妇娶过门,没爹插手说话的馀地。」

  「……」

  纪敏眼中的泪,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漂亮的睫羽缓缓阖上,带著泪反手将列丹颺牢牢抱住。

  他的恩人,究竟胸怀多深的包容?

  包容他无依无靠、包容他与列丹颺的情、包容他这个无法替列家延续香火的男儿身……

  「敏儿……」

  「什麽?」

  「嫁给我好吗?」

  「好……好……好……」

  连迭三声,誓如磬石。

  然而这美好的誓言,却在烽火扑天的人间炼狱里缔结,被敌军断去一臂的列丹颺,用生命在誓言上以血为凭。用最後一分力气,揭下纪敏脸上残布权充的头巾……

  却没看见……他过门的新娘,锁著哀痛要让他看见的……最美的微笑……

  

  

  

  第三章、

  北有呼延作乱、东有夷东四郡蠢动不安,这是外。

  朝廷上忠谏之臣寒心,不苟同於奸佞小人谄媚逢迎之举,纷纷罢官归於故里,宁可晨耕夜息持卷教化纯朴孩童,也不愿枉死於暴君之手。於是,朝堂如腐臭沟渠,尽斥蛇虫鼠蝇之流,这是内。

  两年了──

  楚云溪抱膝坐在山坡上看著一山的碧草如茵,从他成为「褚溪」後,转眼已是两年。

  七百多个日子,将他洗练得更加沉稳内敛。

  军旅的生活,让他与一班青年派的列家军,连同从前便已熟识的威平营将士们,成了过命的至交。在这里,没有利益权衡、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阿谀奉承、没有身分高低。

  罩你护你,只因为你是兄弟、是战场上能安心将自己背後安危交付予你的兄弟。沙场无情,片刻轻忽都会要了人的命,因为有了可信的兄弟,所以你无须担心背後是否有人偷袭──因为背後,有兄弟护你周全。

  楚云溪的转变,列辰看见了,而且不只老将军,就连楚云溪周遭熟识的士兵们也看见了。

  一战一战下来,「褚溪」与「秦弓」从未立於前锋、也无赫赫战功,然而这两人却像是匣中珠宝,虽已费心隐藏,仍无法完全掩去其夺目光辉。

  身边的人,一个个升了军阶,而他们却还是个伺候老将军起居的小兵。与他们相熟的人,不只一次在几个将军面前为其抱屈。这些人不满又不解,不知为何功劳尤胜他们的褚溪和秦弓,总得不到公平的对待?

  而这些替二人抱不平的声音,随时时间的推移,渐渐蓄积成连列辰也无法漠视不理的声音,为了锁住从匣中透出的珠光,列辰头一回毫无理由地,下令将所有不满的人,连同褚秦二人,军帐八十。

  这一天,离举兵弑君,仅仅十八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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