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遥忆丹弓】
【番外──遥忆丹弓】
先皇驾崩,朝野哀戚,从皇宫内移灵至皇家园陵的道上涌入成千上万的老百姓。
风起,强得连巨木都刮得剧烈摇晃,却趋不散夹道送行百姓们的哭声。
据说当年先皇被废流放南疆之时,老百姓们也是这麽用泪水送他,而今,过往情景悲伤地重演。只是上回的泪水,尚能赢回一个死而复活并给天下苍生带来盛世的明主;这回,却再也没有第二次的死而复活。
那年,楚忆弓二十登基,成了新君。
抱著双眼红肿的小太子楚凛,一步又一步随著先皇的灵柩而行。若按皇家规矩,是不能这般像寻常百姓人家送走亲人,然而先皇曾笑说自己不是个会按规矩行事的人、娶的是个同样不按规矩行事的皇后、给楚忆弓选得更是个不把规矩放在眼里恣意行事的师傅列丹弓,所以也就甭想教出个会乖乖遵守规矩的储君。
想起曾经发生过的对话,楚忆弓脸上的线条总算不再只有哀戚,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太子瞧著他的表情,歪著脑袋开口问了句。
「父皇不难过吗?」
「难过。」
「可是父皇没有像凛儿一样哭惨惨,父皇舍得皇爷爷离开吗?」
「舍不得。」
小太子摇摇头,大人世界里太过复杂的情绪他一点儿也不懂。「凛儿不懂。」
楚忆弓将小太子的重量换到另一只手臂上,然後开口:「因为皇爷爷终於可以到那个人身边,去陪皇爷爷最爱的人。」
小太子噘起嘴巴,不依。「皇爷爷最喜欢的人是凛儿,才不是什麽其他人呢!」
楚忆弓被这孩子心性的话逗得露出淡淡的笑,道:「喜欢与爱,并不一样。」
小孩子体力差,加上又伤心得哭了好几回,被父皇抱在怀里又很舒服,这一颠一颠地,颠得楚凛的眼皮子都黏到了一块。没一会儿工夫,便枕著楚忆弓的肩窝沉沉睡去,哪还顾得了什麽喜欢啊爱啊究竟一不一样的问题。
身畔太监压低嗓子悄悄问了声:「皇上,请将太子殿下交给奴才们照顾吧!」
「没关系,朕还抱得动,等会手真酸了再给你们照顾。」
「是。」
看著按先帝遗照从简而葬的遗诏所打造的棺柩,楚忆弓不禁又想起了那个老让父皇头疼的男人──
楚云溪!
t* * *
『凭什麽要我拜这种人为师?』
六岁大的他,指著头一回见面,那个比他高出许多的列丹弓,回过头不满地对著母后质问。
『看什麽看?还不跪下磕头?』
『哼,才不要!』用力撇头。
『我才不要父皇的男宠当我的师傅。』
『哦?你知道男宠是什麽意思吗?』
『知、知道……』
其实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麽意思,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既然要当你师傅,按我的规矩是──天下没有什麽不能教的东西,更没有什麽不能学的玩意儿──今天就让你亲眼瞧瞧,男宠到底是怎麽回事。顺便让你明白,男宠可不是人人都当得了的,你要有本事能当个顶尖的男宠,我当你师傅这件事就可以不算数。如何?太子殿下敢不敢跟我打这赌?』
『我、我……我……』
『你要是不敢赌,也成。』列丹弓指著鞋面前的地,道。
『那就麻烦你这小鬼别罗哩罗嗦,快点给我磕头拜师少浪费我时间。』
『可、可恶!赌就赌,本宫还怕你不成?我就偏不要当你徒弟,死男宠!』
『气势不错,待会可别哭著回来。』
『哼!』
『走吧!』
『走?』
走?走哪?
『小官院。』
『啊?』
小官院?这是什麽?没听过。
当天,在他来不及脱口说出「後悔」二字前,他已站在了一间据说是全京城最有名的小官院里面。
一间又一间的厢房不时透出让他不解又迷惑的声音,而这全都是男孩子的声音,有的人在哭、有人喊爹娘、有人发出凄厉的惨叫……
当他被列丹弓捂著嘴踏入那一间又一间的厢房後,无论列丹弓口中所说「该看的」、或是会被那几个教他圣贤书的夫子臭骂是「不该看的」……他全都看见了……
看见了什麽叫做「男宠」、看见了什麽叫做「卑微」、更看见了──这真正的人世。
列丹弓给他的震撼教育还不只如此,那人将银子交给小官院里的男鸨,将二人领入後院,亲眼瞧瞧院前那群已经可以接客的男孩子们,曾接受过如何非人的训练。
他哭,臣服地跪在列丹弓的脚前磕头,求他赎出这院里所有受苦受罪,却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们。然而,却被断然拒绝。
『忆弓,把你的手摊开。』
依言,淌著泪默默将拳握的掌心摊开。
於是,列丹弓拿起架上供人梳洗的铜盆放在楚忆弓掌中。
『拿得住吗?』
『可以。』
『那麽……这样呢?』
列丹弓提起盛著水的银瓶,不断将瓶内的水倒入盆中。渐渐地,铜盆越来越沉,楚忆弓的手也越发抖得厉害。最後受不了铜盆的重量,手一抖,铜盆连著里面装的水一并翻倒在地上。
『一个普通人的手,只能承受这等重量。就如同你认为自己发了善心,将这些男孩救出火坑,可然後呢?他们接下来的生活该怎麽办?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出了这里他们可能口饭都没得吃,饿个三五天後他们只有死路一条。在这里只需咬牙撑下去,没有尊严算得了什麽?只要还有口气、还有条命在,就算是个被男人骑的男宠又如何?只要自己肯挣气,搏得几亩田地养活自己,或从军杀敌搏得威名、或十年寒窗成名天下。十几年後谁人敢断这男宠不能成为良将名相?』
列丹弓接著道:『倘若你不能像云溪一样,给天下人都能从一个男宠翻身为良将名相的天下,那是你的无能。你若真有善心想救这些人,就该给他们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天下,在你的手足以撑起这样的天下前,你没有资格去救任何人。这种发一时善念的行为,是寻常人的道,却绝非你楚忆弓该行之道。你要走的,是看得更广更远的道──帝王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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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以後,对於列丹弓这个人,他五体投地,服了。
只可惜,他受教於此人的时间,短得让他惋惜。
曾经,他问过母后,有没有妒忌过让父皇唯一动心的那个男人。而他得到的答案,是母后美丽的笑脸,然後抓著他的腰往树上一扔,接著拍拍双手优雅地领著宫娥们离去。
母后只有在生气时才会这麽对他,显然,这个问题,让母后动怒了。
後来,他不只一次见到过母后跟列丹弓两个人在後宫内支开下人,一边喝茶一边閒聊。也只有在列丹弓面前,母后才会露出这般跟端庄贤淑沾不上半点边的模样。
他疑惑,难道母后不爱父皇吗?如果爱父皇,为何毫不妒忌那个让父皇爱入骨髓的列丹弓?
鼓起勇气、冒著再一次被扔上树头高挂的可能,楚忆弓又把这问题对著他的母后问了一遍。
而这次,他除了再次被挂上树头外,也得到了母后的答案。
「孩子,等你长大後就会明白,爱的形式有很多种。而守护你父皇与他所爱的人,是母后爱你父皇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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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山一役,夺走了万千条英勇将士们的性命,也包括那犹如流星般横空出世、而又骤然离去的男人──列丹弓。
父皇亲率大军奔赴前线增援,临行前下诏太子监国,并由皇后辅政。
当这痛彻心扉的消息传入大殿时,他哭了。
端坐在九龙御座上的楚忆弓,当著文武百官的面,无声淌下哀痛的泪。
御座後垂放的珠帘,被皇后重重拨开。
「太子!」
楚忆弓从来没见过如此发怒的母后。
「过来,哀家有话跟您说。」
方踏入珠帘遮掩的後殿,一个巴掌毫不留情甩在楚忆弓的脸上。
热辣辣地,让他一时间没了反应,然而更让他震慑的,是母后脸上交错的热泪。
记忆中,母后是坚强的,就连世人论及母后,也无不竖起大拇指赞誉这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然而,她哭了。
从来都不曾哭泣的母后,为了列丹弓的死讯无声流下眼泪,舍了一身风华尊贵,跪在地上紧搂著自己,伤痛欲绝。
「忆弓……你不能污辱了自己的名……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流泪……」
忆者,忆娟,是母后的名。
弓者,丹弓,是他师傅的名。
而他,楚忆弓,是父皇、母后,与那男人的结合。
他,是他们的儿子──楚忆弓。
所以,母后没有妒忌;所以,那男人没有怨言;所以,他得到了这三人满满的爱。
所以,身为他们的儿子、亦是这国家未来的储君、刻下执掌大权奉诏监国的太子……
无论哪一种身分,都容不得他在朝臣的面前流泪。
就像当年列丹弓给他上的第一课,如今他捧的是家国天下、捧得是亿万苍生的命。
楚忆弓攒紧双拳,强压胸中悲恸,挺直腰杆面向珠帘,在母后赞许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回那九龙宝座。
他,要做个不让师傅丢脸的英雄。
英雄,无泪。
所以,他不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