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依旧下个不停……
却不知自己的任性,下得是一场颠覆世局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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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军队的每个士兵看到这处废弃的村子时,心里头想起的全是自己家乡的情景。这村子看上去虽已数年,可是那砖瓦、那锅灶、那圈养牲口的围栏、那缺了口的碗,与孩子们的竹马布偶……
这里,确实能稍稍安歇连行数日的疲惫,却躁动了被深埋在心底,对於求活的渴望。
「家……我家乡……就跟这处一样啊……」
士兵中,不知是谁开口发了这句感叹。
这句话就像是投入湖中兴起涟漪的石子,盪出一圈又一圈向外扩散的水花。
年纪轻的,受不住思乡之情,举臂掩著脸哽咽落泪;年纪长的,劝著骂著轻弹男儿泪的兄弟,然而劝著骂著,却劝不了骂不止从自个儿心底钻出来的悲戚。
农村哪儿不一样?不都是这般光景?
只是理智上虽明知,却仍抑不了哭泣的冲动……
粮尽,他们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见不到亲人最後一面,这已是命中注定,却能在死前看到与家乡相似的村子,最後一眼再看看这些曾被自己认为稀松平常的东西。
缺了口的碗,换作以前早扔了吧!可现在这一只只的破碗,却被拾起的人珍惜地捧在掌心,凝视碗上的缺口,想起远方的家乡、想起往日的情景、想起自己也曾摔破的碗。
想著想著,於是有人笑了,於是有人哭了,於是……在这一片无声中,人人的心都已随著思念,回到了他们渴求的家。
「爹……」
「娘……」
「媳妇……」
「哥……」
「女儿……」
声声呼唤、声声悲切……
每一道呼喊,都掺了太多的思念、掺了太多……太多……
多想再看他们一眼,再跟他们说说话也好,平常不珍惜的,现在觉得珍惜了。
想再听一回母亲的唠叨、再看一回熟睡中的儿女、再陪一回老父下田耕作、再吃一回媳妇儿烧的菜。
却已如梦如幻,再不可得……
哀戚之情感染著这里每一个人,几个军长提气想要吓阻这动摇军心的举动,请示地看向列辰,却被老将军摇头拦阻。
「让他们哭吧!」列辰道。
招来列丹郡,父子二人连同其馀将军进入清扫乾净的一处瓦房,命令十馀名士兵执戟严守於外。待所有人一一踏入屋内後,列辰亲手掩上破败腐朽的房门,在屋外士兵不解疑惑的眼神中,掩上了门。
英雄泪(42)
(42)
大雨彷佛要与天下人过不去,疯了狂地落。
地上凝泞难行,泥土被雨水浸了多日,软得带了黏性,无论人或是马,都举步难行。
不单如此,穿了盔甲的士兵日日步行,体热抵御不了大雨夹带的冷意,几天下来发寒受病的人数急遽攀升,随行军医为了控制伤药的数量,不敢施药,得了风寒的士兵只能用姜汤驱寒,却除不了病根。
偏偏这风寒最易传染,一个接著一个倒下,颤抖的身躯惨白无血色的脸庞,掌握权势的人可曾看过这般景象?可曾想过这一个个倒下的士兵,许多都是没满二十的孩子?
风寒染病的消息传到列辰那里,军长们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病者留下。」
为了防堵病情扩散传染给尚未染病的人,列辰将这些人留在发病的该处停留地,抛下了,列辰从不抛下的士兵,甚至严令军医留下为其治病。
得了病的人,就像条没人要的狗,蜷曲发冷的身躯悲伤地抖动,却抖不落心头上的寒意。
他们……被抛下了……
就连治病的医官,也没留下。
最让他们不能相信的,是舍下他们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列辰。
那个连战死沙场,最末等小兵的尸体都会亲手拖回,不让其曝尸荒野的列老将军,舍下他们……亲手舍下了他们……
心,动摇。
列家军所以骁勇善战、所以无畏无惧,是因为他们深信前方骑乘马背上,那巍峨的身影,会带著他们活著回家。对此,列家军上上下下无人质疑,也所以,造就出今日的列家军。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他们已死、即使已成了断肢残躯、即使这浊浊世道已将他们舍下,但唯独他们的将军,绝对不会将他们抛下。
军心,溃散。
被舍下的,心寒,寒胜天空降下的冷雨。
於是有人卸了身上的盔甲、扔去手中的剑戟,不顾逃兵唯有一死的峻法严令,逃了。
他们逃不开这世间,难到还逃不开遭到背弃的凄惨吗?
逃兵的状况越演越烈,甚至演变成每到一处歇脚地,再次拔营前行时,就会少上一批的士兵。
这天,离夷东之战,只剩二日。
仅存,一日之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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壤埔
壤埔,夷东四郡位处南之地,也是两境交界之地。
後世史册上,对於夷东一战,仅草草记上了一笔──
『上兴战火,发兵夷东,列辰为将。战三日,溃败。』
口传野史,对於夷东一战,却说的多了。
说这一战敌我悬殊,列辰出兵时的三万之军,沿道上逃的逃死的死,真正活著到战场上的其实不足一万。而这不足一万的兵,还是饿了几天的兵。
夷东王面对这如同残兵的军队,发了五万人将其惨烈歼灭,连战俘也没兴致收下,就像狩猎似将列辰的军队四面包夹,残虐地杀死每一个敌人,就连倒下断气的也没放过,砍首断肢,一个活口也没放过。
大雨,依旧。
战场上,大块大块的残躯浸泡在和了血的水中,腥臭发烂,食腐的乌鸦数里外就嗅到了血的腥味,成群万千地飞来,扑天盖地犹如黑色的妖魔,以肉为食、以血为饮,循著天地教育他们的法则,用其他生物的死亡延续其族群的生存。
野史的末尾,匆匆载了一笔,提及逃兵的文字间带著疑惑,数万逃兵之相史上从未有过,为一疑;逃走的人数量甚多,却无人知其下落,其二疑;逃走兵员无一人回归故里,三疑。
然而野史毕竟是野史,口耳相传下谅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听到的是毫无错误的,况且这些疑问也不是没个解释,逃兵毕竟是死罪,倘若回归故里也难逃被官府捉提的命运,不如寻觅隐密山林躲个十年二十年,等风波平静後再重出人世。
这个解释,没有根据,然而在那个紊乱无德的世局中,又有什麽是有根据的?君王根据了什麽贬谪太子?根据了什麽刺死流放无权的儿子?又是根据了什麽让一名追随效忠,为其立下赫赫战功并保他江山稳固的大将军,打那一场必死的夷东之战?
民怨,在帝王看不见的地方,星火般点点凝聚。
人民如草芥,朝廷忙著争斗权势,从来不把随手可捏死的老百姓看在眼里,纵使地方官员呈报各地乱象骤升,却被视作无稽乱语,鼻间一哼,道一句「蛮民能有什麽作为?」。
却不知载舟覆舟的都是水,可在翻覆船只前,谁又相信平静的水也能夺人性命?更不知,那翻舟的水,无波无纹的水面下,隐著一只睿智沉稳的兽,它在等,等一个时机,一个能让它惊天动地的时机。
【番外──惧内】
【番外──惧内】
「李、大、虎!你有种再给老娘说一次试试!」
河东狮吼,吼得旁边的几人耳膜抽痛。
列丹毓笑著摇头,抱臂观战,一点也没有要帮手下大将解围的念头。旁边的士兵们也都把这熟悉的一幕当戏在看,甚至有意无意地在李大虎被老婆追著打的时候,「不小心」挡在他前面。
面对毫无义气的的同袍,李大虎边跑边恶狠狠地瞪著众人,脚步却奇妙地失了平素的水准,失了军中飞腿的速度,像是刻意让自己跑不快似地,被夫人当著同袍们的面追著跑。
妇人停下脚,直喘著气,挥著杆面棍冲著丈夫一吼:「再跑就甭给老娘回来。」
这一吼不得了,吼得还在跑的李大虎登时惨叫一声,乖乖停下脚步。
「过来!」
「呜呜……夫人……我下次不敢了……」李大虎拉著自己的耳朵,也不怕在兄弟面前丢脸,乖乖地走回夫人面前讨好陪罪。
「哼!」妇人哼了声,摊开手掌喝道:「把东西给老娘交出来。」
「呜……」李大虎乖得跟猫似,把藏在腰间的几锭碎银交到夫人手中。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私藏。」
「呜呜呜,不敢了不敢了,我不敢了。」
妇人扭头走向列丹颺,一反方才泼妇的样子,恭敬弯腰,将那几锭从丈夫手中讨回的碎银递了过去。
「大公子,这是民妇的一点心意,虽然不多,还请大公子用这些银子帮士兵们添菜加衣。」
李大虎垂著耳朵,斜著眼睛偷偷瞅著他的夫人,有点委屈地开口:「我……我想帮你买些水粉胭脂……你上次涂著……好漂亮……」
妇人把碎银交到列丹颺手上,回头斜了眼自己的丈夫,食指使劲抵在李大虎的额头上用力转了转。「水粉胭脂算什麽?有比你们保家卫国重要吗?还是你在嫌弃老娘不擦胭脂难看了?」
李大虎一听,吓得差点没魂飞魄散,死命甩著脑袋重重反驳:「没有没有没有,夫人怎麽样子都好看,我……我这只是……只是……」
「听好了,老娘辛苦把钱攒下来不是让你拿去买什麽水粉新衣来讨好我,与其花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头,不如给你们添几件厚衣、打几套锋利的兵器,多养你们几斤肉也好,老百姓可不能没有你们,明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