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盅名为「清醒」的酒,被静静搁在长形躺椅中央的小桌上,两杯斟满的杯子,谁也没动过。
楚云溪的手指,一圈又一圈沿著杯口缓缓划著,开口後便再也停不了,说著自他登基以来朝堂上关於他二人的论议。有好的,也有坏的。
一些自诩高洁之士粗鄙指谪两人逾越君臣之线的关系,尚可无需理会,然而牵扯列家与皇权的言论,却让楚云溪认真重思。
从列辰与先帝,到列丹弓与他。
先帝信任列辰,否则不会赋予绝对的军权,更不会下赐可直达天听的火漆印。而列辰以先帝的信赖为倚仗,才能在无数艰困的战争中随意调动和指挥足可威胁先帝皇权的大军。列辰每赢一场战役,先帝给予的信任便多了一分,初登大宝开疆拓土的时候,如此君臣一心无论於先帝或於列辰都是美事。在那时,即便朝堂上有反讦之言,也只会被当作阻挡帝王宏图霸业的恶言,无须列辰自清,先帝早把说长道短的人撵出朝廷。
只是飞鸟也有尽绝的一日,到了那时势必鸟尽而弓藏;大局底定後,骁勇善战的列辰最终也只能成为扎在帝王心头,拔不得又无法容忍的一根刺。
帝王的想法,无时无刻不被大臣们窥探著,只要稍起疑心,自然有佞幸之流趋附著疑心上疏弹劾。一次两次或许动摇不了信任列辰的心,那麽百次千次、乃至於万次呢?
当班列於朝的大臣们有半数以上都凿凿言论列辰的忠心,而他又确实拥有反逆的力量时,曾有的信任便如斑驳的墙,墙上的泥块一片片地剥落。
最後,先帝只剩下疑心,收回兵权的方法也只剩下唯一亦最残忍的一种──逼死列辰。
多年来,他一直著磨著这个问题,从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无法理解。在他还是太子时,甚为老将军不平,在他眼中,无法全然委以信任的父皇背离了君臣之道。他认为既是有能力的臣子、既然委以重任,便该用人不疑,疑人勿用,而不该在臣子尽忠後还来猜忌试探。
当年夷东之战前,他曾与列辰在帅帐中彻夜长谈,自然也提及这个他百思无解的疑惑。
列辰当时只说,他与先帝都有错,错在失了平衡。
信任虽好,却不能失了平衡,当朝廷上下乃至於贩夫走卒的心中都只有列家君的时候,君臣关系便失了平衡,始作俑者是先帝,也是他。
楚云溪话说至此,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没料到这名为「清醒」的酒如此辛烈,一口下去喉管如受千刀万剐,刹那间五官扭绞痛苦至极。
烈得可比剧毒,灼烧著体内的五脏六腑。
楚云溪的拳头捏得死紧,满额大汗强忍烈酒犹如火焚的灼烧感。好不容易待辛辣感稍为淡去,才开口道:「咳咳,好、好烈的酒──」
列丹弓看著甚是焦急,瞬间还以为这酒里被那老掌柜下了毒,见楚云溪除了难受却无中毒症状,听他说话间语气和寻常无异後,才放宽了心。
气得一把取走楚云溪的酒杯,斜眼瞪去。「不知道酒性就甭乱喝,喝死了我身上又得背一条弑君之罪。」
「好些天没听到你的声音了。」楚云溪把手覆在情人手上,笑得温柔。「我在想,既然你不愿来问我,不如我主动来与你说个明白。」
「云溪,你想说的究竟是什麽?」
「平衡!你我之间,必须取得平衡,这段情才能走得坚定。」
「不明白。」
列丹弓摇头,无法领会楚云溪嘴里所说的平衡二字,背後的含意。
「我背後的,是皇权;而你背後的,是军权。」楚云溪顿了顿,尔後道:「这两种权力,必须取得平衡,也是我为何坚持亲征的原因。」
确实,国家需要列家军,皇帝也需要列家军。但如果只是「需要」、只是「仰仗」,最终只能走上先帝歼除列辰的後路。不同的是,先帝除去的只是臣子,可列丹弓却是他心爱的人,他狠不下手,於是他只能选择偏袒列家,偏袒自己的情人。然而这种结果,他成不了圣君,情人也将沦为被後世辱骂的佞幸。
这不是他想要走的路、更不是列丹弓会让他走的路,可以想像到那个时候,情人必定选择罢职归乡,或是更激烈地舍命捍卫两人的名誉。
他,绝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他必须在两种权力之间取得列辰生前所说的平衡,平衡皇权与军权,唯有这样,两人才能够不再只是君王与臣子,更是齐力为了「天下太平」奋斗的盟友。
亲征夷东,是他向世人证明他能够调度列家军,同时掌握皇权与军权。除了列家的人之外,皇帝同样是能出入沙场克敌制胜的将领。
反过来,下命列丹弓与陈固共同辅政,则是让世人明白,第一,这两人深受皇帝信任;其次,列丹弓有能力辅政监国,而不光只懂沙场战术;其三,列丹弓绝对无法以军干政,因为朝廷上还有另一个握有文官实权的宰相陈固。
棋局至此,若能顺利赢得夷东一战,便可在皇权与军权之间获得平衡。而一份难得的真情,也将通过权道的试炼,得以保存。
「原来……你已想得这麽远了……」
爱上一国之君,原本就不容易。列丹弓以为自己早已想通,却到此刻才深觉自己想的浅了。
本想无论世人如何评论,他既不是个会在意流言蜚语的人,旁人怎麽想都随他们去,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忠与不忠也只需楚云溪一人明白便罢。
然而,楚云溪想得更深、也更远──
想,两人一同留名青史,千世……万世……
「云溪……」
翻身离席,情不自禁地扑入楚云溪怀里,止不住的泪,奔腾夺眶,湿了情人的前襟。
「云溪……云溪……云溪……」
他明白了,云溪亲征之举背後的深意。
体会了,情人的爱竟如此深之又深。
楚云溪襌尽心力要予他的,不仅仅只有一份深情,而是予他一片能够搏翅翱翔的穹空。不是圈养雀鸟那般,用柔情去保护,而宁愿让彼此都受些伤痛,来换并肩飞翔的天地。
云溪,你傻啊!
为了我,你竟选择了颠簸难行的那条路……
傻子,真是个大傻子。
就像你当年为了我一句话,被流放南疆一样,傻得……叫我怎麽能不沦陷……怎麽舍得……不去爱你……
《番外─禁宫秘(下)》
《禁宫秘(下)》
「那又如何?亲叔侄又如何?」两手紧抓著无寻的手腕,唯恐他下一瞬会从眼前消失,楚吕暴怒嘶吼,犹如负伤的兽。
血缘算什麽?
血缘从没予过他丁点好处,现在又要阻挡他对无寻的情吗?
不准!
朕是天下的王,他想要的东西,没人能阻拦。
「放开我,让我走……」
凝视著楚吕慌乱的眼神,无寻只觉得自己的心,被这眼神狠狠掐紧,疼得他无力挥开箝制於腕上的手,只能虚弱地开口,开口求眼前的男人让他离去。
「不放!」
强硬的语气在今晚之前,未曾在两人独处的时候用过,可今晚心中的那只野兽发了狂,不再乖顺地收起爪子、不再温柔地伏低身子,只为了怕吓到眼前最珍贵的人。
它气愤挥舞著锐利的尖爪、拱起庞然身躯挟著怨恨,瞪视打算狠心抛弃它的无寻,低咆。
「臣与陛下只能是叔侄,过了……就是逆伦。」
「但你方才说了,你爱我。」
执傲的逼问让无寻陡升怒火,睁大了眼切齿吼道:「臣爱的人是繁露。」
楚吕微眯双眸,冷笑:「是吗?」
掬起无寻耳後的一缕黑发,楚吕弯身吻了又吻掌心里的发,噙著冰冷的语调徐徐地道:「那麽……朕就杀了他,杀了让你宁愿舍下朕也要去爱的繁露。」
无寻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不,你不会……」
吻够了那缕有著无寻气味的发,楚吕反手劈在无寻颈背。
无寻两眼上翻,坠入黑暗前只听到一句,一句冷胜寒冬的话──
「不,朕会。」
不是「我」,而是「朕」……
那一晚後,楚无寻再没听过楚吕用过「我」这个字。
没有你我,只剩君臣。
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也不能不死,何况是肉体的自由……
那一晚,无寻在昏迷中被下了药,软若无骨的肉体被另一个男人要了一遍又一遍。摆盪於清醒与昏迷之间、辗转於情欲与伦常之间,从此失了自由、亦失了会与他谈心说笑的……一个男人……
从此承王成了帝王的禁脔,被幽禁在皇宫的最深处,除了伺候无寻的几名太监,再没人见过他的身影。而那个名唤繁露的青年被处极刑,身上的肉被一片片切下,每一片都只有指甲的大小,直到第两百八十三刀才断了气,而这两百多刀都在承王的眼前被割下……
被太监箝制而强迫睁开的眼皮,让楚无寻看著无辜的繁露从一个温柔多情的生命,变得浑身血洞,哀嚎犹如炼狱厉鬼,最後在他眼前断气,成了残破又冰冷的尸体。
於是,他放弃抗拒、放弃怨恨……
最後,他连自己的灵魂也放弃,成了不言不语无喜无悲的人偶。
直到他的存在无意间被一个人得知,一个名叫列辰的人。
这个人不知对楚吕说了什麽,只在後来辗转得知,列辰手中有一枚火漆印,楚吕曾答应过,只要列辰出示这枚印,无事不允──而送他出宫,是列辰第二次动用这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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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後、
插满青苗的农田里,有个弯腰照料稻苗的老人,田边有个七八岁的男孩正沿著田埂跑向老人。
小男孩停下脚步,一手扶著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一手比著家的方向道。「爷爷、爷爷,有个不认识的叔叔来找您耶!」
「叔叔?」
「嗯。」小男孩用力点头,两臂张开兴奋比划著。「对啊,叔叔还带了好多好多人来,排了这麽这麽长的队伍。」
老人满布皱纹的脸上充满疑惑,猜想这位来客究竟是何人。小男孩却没这等心思,一个劲拉著老人的衣角催促。
「爷爷快回去,叔叔说找您好多年了,快去快去。」
拗不过小孙子的催促,老人低头笑笑,「好好好,爷爷这就跟你回去。」
务农人为了顾田,造的房舍都不会离田地太远,一老一小没走多久便看见木造小屋外,小男孩口中所说「这麽长这麽长的队伍」。
没看过这麽多客人的小男孩很是兴奋,从小就在这偏远的山里跟爷爷生活,除了偶尔跟爷爷走过半个山头到附近的小村子,哪曾看过这般阵仗,更何况这很长很长的队伍里,每个人的衣服看起来都好贵的样子,是连村子里最有钱的村长都穿不起的丝绸衣裳。
「爷爷您看,我说得没错吧!好多好多人呐!」
「是啊……很多人……」
老人的叹息下,似有诸多复杂的情绪杂混其中。尤其当队伍最前方的男子朝他走来後,老人又是一叹。
「老人家……可还记得云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