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驯马手腕看得两兄弟甚是佩服,没想到夏叔能驯服这匹臭脾气的马。
夏枯草一声大喝,「走!跟夏叔干一票大的!」
甩鞭策马,黑马如箭矢般射出。
「好!」卫枸也豪迈地吼了声,对著自家兄弟道:「哥你还傻在那做啥?别忘了大将军的规矩,跑输的得吃地瓜粥。」
也不等把话说完,两腿一夹马腹,火速追向前去。
「操,来阴的。」
卫洙急急上马挥鞭直追,马蹄声杂著磨牙声奔驰在初晓将明的夜色。
三人三马急奔栺实,一个距离东晴关六十日遥的小镇。
夷东的大军,一日日逼近。
粮草──
刻、不、容、缓!
*************************
英雄泪(66)
第九章
(66)
栺实
栺实,一个距离东晴关六十日遥小镇。
大雨不断,地上的黄泥被雨水泡得又烂又黏,为了不让粮草进水腐败,小镇上不仅官宅,连民家能遮风避雨的大房子也全给押粮的官差占去摆放重要的粮草,四周临时架起的帐子,便是这些官差们夜里休息的地方。
夏枯草领著卫家两兄弟直奔栺实而去,沿途换马匹不换人,日夜兼程七日抵达栺实。该地早已接到从皇城发来的消息,从三天前便翘首盼望著他们到来。
三人方靠近地界,便见一人蓑衣蓑帽顶著滂沱大雨坐在写著「栺实」二字的界碑上。
「来的可是夏枯草夏先生,和两位卫家小兄弟?」那人两指夹著帽缘揭高几分,露出半张脸扬声询问马上三人。
夏枯草两眼微眯,没答话,却打量著前方那人。
卫洙见夏叔没打算答话,便下了马背走向那人,客气说道:「不知您是?」
露出半张脸的男人露齿一笑,道:「你猜猜。」
说完便折了截路旁树枝蹲在地上,在黄泥地上画了起来,卫洙心想正事重要,迟一刻便多一分危机,哪还有这等心情和陌生人玩猜谜?
回头对著卫枸一颔首,提腿便要跨过那人在地上画的图去与负责押送粮草的上官报告。没想到那画图的人却是一个横手,带叶树枝重重打向卫洙的小腿骨。
「疼疼疼疼──」
树枝条上带著韧性,抽在腿骨上那可不是一般的疼,像被鞭子抽地,热辣辣地让卫洙当场抱起被打著的左腿狂跳喊疼。
那人撤回树枝,在泥地上又添了几笔,接著站起身子用树枝指著夏枯草,问:「认得我是谁吗?」
卫洙卫枸看著地上像小孩子随手乱画的图案,勉强看出有一座山,山脚下弯弯曲曲的大概是河,河边有个大头人,大头人旁有条狗。两人把脑袋左偏右歪,却怎麽也猜不著这道哑谜。
夏枯草见了这图,激动翻下马背直扑那人面前,提手挥去他顶上蓑帽,露出张叫人看了毛骨悚然的脸。
那人两颊削瘦眉骨突出,凹陷的眼窝里滚动著如枭隼般锋芒锐利的眸子,脸上疤痕满布,像是整张脸皮曾被人撕去,而後又一块块缝回原处,模样甚是吓人,就连大白天里见到这张脸,也叫人背脊发冷。
「你……你竟然真的活著……」
夏枯草嗓音剧颤双目含泪,张臂与那人互拥。
「我的好兄弟,你真的还活著。」
「大哥……你也还活著……」
双掌激动拍著夏枯草的背,男子凹陷的眼眶涌著泪水,滂沱大雨打在那人面庞,却打不去久别重逢的泪。
夏枯草松开臂膀,低头看去,泥地被雨水打出一个又一个水洼,地上的图正被逐渐毁去。「如今,该如何喊你?」
「哈哈。」男子仰天而笑,模样虽仍骇人,却清楚看见那残破的脸孔,流露真心的笑。「俺终於、终於又是伏汕了啊大哥。」
浓浓的北方腔,迥异於之前的京城腔调,显然这才是他最初的口音。
「终於……是伏汕了吗?」夏枯草双手紧抓著伏汕的肩头,道。「如今的世道,能让你再次做回『伏汕』了是吗?」
伏汕颔首,「俺不再是犬山,是伏汕,是那个有人有犬有水有山的伏汕。」
「丞相没有说谎,白术的兄弟,果真还有人活著。」
「兄弟也没想到,大哥您竟也还在人世……」
t* * *
当年,白术帮被官府围剿,上下一百三十八人中,死七十三,十九人伏罪被杀、十七人发配充疆、二十人下落不明,逾下九人,包含首脑与其八名舵主,没有人知道这九个人究竟是何下场。是藏於深山荒漠人烟罕迹之地?或死於非命?没有人知道。
伏汕,是男人的本名,出生在尊卑制度下最卑微的贱户。
世袭的身分,贱籍之子亦是贱籍的世道,注定了他们这等人悲苦受尽欺凌的命运。终於,他逃离残虐的主人,犯下奴隶私逃的重罪,在官衙的追捕下眼看便要走投无路之时,遇上了白术帮,也遇上了夏枯草。
於是,他成了白术帮的一员,做尽一切正常人眼中的恶事。只要有刀,只要用著夏枯草教他的刀法,他可以杀死所有待他不公的人。只要有刀,他不再是那个见谁都得磕头求饶的贱奴;只要有刀,他也能替同样受苦的奴隶虐杀那可恶至极的恶主。
他恨世道,恨那污浊又腐败的世道。
他说,舔血过日子的他已做不回人,所以「伏」字不该从人;他说,世间污浊发臭得叫人痛恶,却无清水能将其冲刷洗净,因此「汕」字无水。
於是,除了自己的名字外大字不识的他,从此改了姓易了名,伏字没了人而汕字没了水。於是,伏汕不存,只有一个名叫犬山的强盗,跟随救他性命的大哥过起舔著刀尖血的日子。在这污秽不堪的世道下,他做不成人,难道还做不成一条只求活命的狗吗?
白术帮被剿,他用刀杀出条血路一路南逃,但绘了他容貌的告示早贴满了各处,只要他一个没留意露了脸,认出来的人往官府那一报,追捕他的官兵便像那附骨之蛆般涌来。时日一久,体力再难支撑,若非胸膛积攒著太多的恨,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般凄惨落魄地休止,才含著怨、怀著恨,撑著已撑到极限的肉体,逃下去。
最後,逃到皇城,逃到让这世道、让天下百姓痛苦,那个昏君所在的地方。心想既然横竖是死,索性干一票大的,若能宰了这昏君那可真值了。故用刀在脸上抹了几道,叫人难以一眼认出他本来样貌,在酒馆里混了个差事盼望著能耳闻些昏君离开皇宫的消息。却又怎会知道,君王若离开皇宫是多麽浩大的阵仗,是上千上万军队和宫娥太监们随行伺候的阵仗,别说是区区一个毛贼,就连来了一整个军营的人也未必能伤其分毫,再说了,一个普通的酒馆,来光顾的也都是些商贾百姓,偶尔来几位当官的也是小官小吏,哪会是帝王近臣?又怎知晓帝王的消息?
日子一久,酒馆东家瞧出蹊翘,觉得手下这个自称是「大山」的人,只要一来穿了官服的客人便刻意热络招呼,待在客人桌子边的时间也久得诡异。特别是那张脸,初看时只觉得处处疤痕煞是吓人,时间久了却觉得不像大山自个儿所说,脸上的疤是不小心摔到碎瓦堆上给划的,倒像被什麽人用刀尖一刀刀划下。
疑心一起,东家暗自请来个画师假装客人,看清楚大山样貌而後画下。拿到画後,东家反锁房门展开画纸,拿出购来的白色染料和水推匀,以笔蘸色,一笔笔消去画纸上黑笔勾勒的疤痕。半个时辰後,画纸上浮出另一张脸,一张消去疤痕,大山原本的脸──却也与衙门贴出缉拿凶犯的告示上,一模一样的脸。
就这样东家报了官,沾沾自喜地回到酒馆,以为没多久官府便会派人来缉拿重犯,而他也能拿到数目可观的赏银。却不料衙门的人不但想拿下人犯、更想连赏银一并污去,三更天时趁著夜色把酒馆悄悄包围,外头摆满浇了油的柴堆,打算将里面的人烧个半死後再冲进去拿人,就怕那杀人不眨眼强盗为求活命,反把他们给杀了。
大火熊熊烧起,大火碰上酒馆後房尚在酿造的烈酒,烧得愈发旺盛,酒馆内火舌四窜黑烟弥漫,不知自个儿已被出卖的犬山一心只想找著东家救他出去。等他找著人时,只看见被压在柜子下被黑烟熏得没了呼吸的东家,与他到死仍握在手掌心里的一锭官银。
不明白的事儿,终於明白。
犬山走出东家的屋子,外边全是著了火的梁柱,他从地上捡起一根还燃著火的木头,把心一横,将著火的那端用力按在脸上。
无法形容的痛楚,从灼烧的皮肤传遍全身,痛得他几乎要昏死过去,暗藏腰间用以防身的匕首被他甩去刀鞘,狠心地刺向大腿,藉著腿上的痛勉强撑起最後一丝清明,躲过不停从房顶落下的碎瓦、躲过断折倾倒的屋梁,奔去酒馆南侧的水井,坐在打水的木桶,把自己垂入井中。
幸运地,没被衙门的人发现而逃过此劫。
各地衙门张贴悬赏的告示,随著时间的流逝,渐被新的缉拿告示给掩去;白术帮的凶狠残虐、甚至民间流传关於他们劫富济贫,杀死悍主救出快被凌虐而死奴隶的故事,连那些不知下落的白术帮众犯,也随著时间的流逝,淡出世人的记忆。
t* * *
英雄泪(67)
(67)
「之後生了些事碰巧救下陈固陈大人,便在大人府上当了护院,两年前被推荐当了粮官,负责替朝廷送粮放粮。」
伏汕那张吓人骇目的脸笑得开怀,笑容灿烂得让人几乎忘了他脸上狰狞的伤疤。
夏枯草看著伏汕的笑,想起从前仇视朝廷的犬山,吐气:「你竟成了官吏,世道……果真变了……变了啊……」
「是啊,真的变了。」伏汕朗声大笑:「数日前接到大人密信,说是京城有三人正往栺实而来,看到大哥的名字时俺不知道有多惊讶,还拿水把眼睛洗了三回,以为俺眼睛有毛病,不然大哥怎麽可能还活著,且还接了朝廷的差。」
「信?怎麽,你识字了?」
嘿,陈大人教的。凡是府上的下人都跟大人学识字,大人说只要识了字,往後就算离开陈府也能在外头谋个不错的差事,所以大人无论多忙,每天都会抽出半个时辰教府里的人习字。」伏汕忆起往事,嘴角满是藏不住的笑,道:「大哥可别以为这是什麽美差,大人盯咱们学习可盯得紧了,学得不认真的还得捱板子,比人家私塾里的先生还严。不仅如此,大人还立了规矩,凡是跟他识字的人一辈子至少须收十个人当学生,把咱们认得的字教给他们。」
「竟然有这种官?」
「就是啊!俺到现在才收了两个,到死前还得收上八个屁孩子,大哥你说俺苦不苦命?」
「……」
夏枯草看著兄弟,无言陷入沉思。
伏汕嘴巴上虽这麽说,可他面上满满的感激骗不了人,曾经盈满牛山眼眸的恨已被淡去。取代的,是从不曾在他眼底发现过的──希望,与尊严。
卑贱的身分,任人折辱受尽逼迫,从来就没有尊严,也没有希望。
被逼得拿起了刀,舔著刀上的血苟求活命。他们不想死,就算杀人、就算被追捕,都怀著希望,希望能继续活下去。无论手上染了多少的鲜血,他依然是一个人,就连猛兽也是不受逼迫不致发狠嗜血,是以当白术被剿,他虽恨,却不怨。
恨官兵不敢去剿更凶更恶的朝廷大官只对百姓下手;恨围捕的人杀他兄弟毁他帮寨,却……不怨……
他终究是个杀人犯、是穷凶恶极的匪寇,死在他手里的,有该杀的、也有无辜的。从拿起刀柄的第一天起他便认了命,恶人终有恶报,在阎王爷判他死的那日到来前,他这恶人,会拼死在这恶劣的世道中,活下去。
尊严,未曾拥有;希望,离他太远。
於是,当他遇到两个与他同样苦命的孩子时,毫不犹豫地救下他俩。也许,在心底深处仍旧盼著,盼著终有一日他能看见,看见希望、看见尊严。
想起,陈固与他的对话──
『老子凭什麽要替你这狗官送粮?』
『凭你白术帮弟兄的一条命,与四十多年前响北夏家十七口命。你若能将粮草送入东晴关便能救你一个兄弟的命,连同四十年前响北夏家的冤案本官也将彻查清楚,还你夏家公道。』
『哼,老子的兄弟全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