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那你好歹给他个说话的机会,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行不行?”
这一双人,一跪下。
顶着这么两个坑人东西的步步紧逼的马齐可是真快语无伦次了,此事若是到这儿,马齐也就不听下去了,但傅玉愣是让他偏要给个段鸮当面说话的机会。
马齐听了差点没也气晕了。
心想我刚刚都没给他机会怎么开口说话,这个段玉衡都快把你二大爷我给气死了,你还让我给他机会,莫不是想我早日归天。
可紧接着,内心也想听听这二人还有什么花样要耍的马齐就等来了段鸮的一番和之前大相径庭的举动。
因伴着傅玉的出现,段鸮也没作声。
当下,傅玉看了段鸮一眼。
二人的视线一刹那交汇。
一身坦荡并肩跪在富察府堂前,眼眸中却映照着彼此的模样,也有着一模一样的坚定,随后,从一开始一直有所保留,也确实没讲清楚自己来意的段鸮才扭头出声来了句。
“我,确实还有话想对富察家的先祖,马齐大人,还有傅玉亲口说。”
段鸮这一句,堪称掷地有声。
他本是嗓音和容貌都生的很有气魄,恰似人间江河般一身风骨的人,一开口若是不故意气人,还是能赢得满堂为之一下寂静的。
“段玉衡本是个常人。”
“不比富察家多年留下的祖宗家严,满门富贵,幼年时家道中落,自此堕入寒门,父母均已亡故,是个在世上活的再命轻不过的人。”
“五年前,我尚且是个有很多机遇和时间在手,大可以去搏一搏的少年人,另有一番事业功名在身,如今却也是历了一遭跌宕劫难回来,需得一切从头来过。”
“多年前,我大可以在马齐大人的面前,不知天高地厚地冒着所有人的不允许来上一句。”
“我段玉衡哪一点都配得上他富察傅玉,就算我和他是男子,也比世上的任何人都配得上他。”
“可如今,当我想说出这话时,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和,我到底有没有可能真的担得起我们二人肩头未来的风雨,护得了他,也护我自己,或者说,守住我们心□□同都想要保护的东西。”
“所以,我思索之下,今日才唐突地寻上门来,一为坦诚将自己的心意相告,二也是把我所拥有的都全部给富察傅玉。”
——我所拥有的全部。
这一番话可听上去有点令人心里不知作何想法。
什么叫一个人所拥有的全部呢。
富察家上下都有点不知该在这样的场面下说些什么来打断段鸮的话,可紧接着,似乎要将整颗心脏就这么□□裸地挖出来给了傅玉的段鸮才又一次开口道,
“世宗在时,于我当初考取功名的那一年,在北京城内的景山万春亭上赏赐了一块地,这地本不是很大,却是福根地,本意为延续子孙福气,不辜负家传才学,所以这些年下官一直留着,未曾动过。”
“这是段玉衡在京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一点微薄家财,也是我可以证明自己自尊和价值的东西,除此之外,我当日离京之时已是半分未留给自己,均已还给当日五猪人案时受难的顺天府百姓。”
“若马齐大人不弃,我自可全部拿出来,另有我在兖州多年的祖产积蓄,全部在此。”
“而这就是我段玉衡的全部。”
“……”
景山的地。
万春亭。
那可是皇家的地,历朝历代便是有功的大臣都难得拥有,莫说是千金万金去买了,光是这世宗生前所赏赐,能俯瞰紫禁城的福根山亭就值得世代子孙好好传下去。
但段鸮紧接着的一番举止却并不像是开玩笑。
因为他直接就这么从深蓝色的官袍袖子中将方才并没有着急拿出来的一个木匣取出放在了堂前的地上。
这有个小铜锁的木匣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里头是两张规整叠好,画着押的地契,被段鸮的一只手给缓缓取了出来,但也是这么面朝着马齐的双眼一打开,从这木匣的新旧也能看出这段玉衡真不是什么富裕之人。
一个十年来出身寒门的常人,要想在京中立足,莫不是最后沦为这功名利禄场的国贼禄鬼。
忠的变为奸的,清的染成浊的。
这些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段鸮时至今日能始终坚持着这一份他自己的原则和志向,却也令人不知该评价这位在外人眼里总和些污名惹上关系的南军机。
可他所做的一切,却也不像是假话,因拥有这样一双如玉衡星般赤忱干净的眼眸的本就是会为自己的言行而付出最直接的责任和代价的。
“段鸮不为抬旗,也不求名利,走出这道门去,也只愿和他一同分担一切,此生和富察傅玉这一个人到老而已。”
“我和他,一切干干净净,但求一生相伴,其余荣辱生死,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一念清静,烈焰成池。只愿此心,终生不悔。”
这说完,话已至此的段鸮又一次收拢衣袖颔首向眼前的马齐伏地,双手落地倾身叩首。
这一次,他不再和之前那样故意耍心眼地刺激人玩,从头到尾神情都万分平稳沉着,仿佛找上门来时已将一切主意打定好了一般段鸮做的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跪下了。
从他出生,除君王,恩师,父母,他没跪过第四个以外的人。
这一跪,是真豁出去了。
偏偏段鸮做这件事没有丝毫迟疑,只当着富察家的所有人将自己的腰放到了最低,却也是这番旁人看了都为止沉默的情义,令人完全没觉得他有丢失丝毫的尊严。
反而是一种堂而皇之将他和傅玉的事告知给马齐的坦荡,潇洒或者说心甘情愿。
而做完这一切,段鸮也不再多言,只抬头看向身旁一直陪他跪着,也听着他说完这些话的傅玉就很平稳地来了句。
“我停在门口的轿子应该已经先走了,我们可能要一起一步步走回去。”
“富察傅玉,你跟不跟我走?”
问出这一句话,段鸮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傅玉会拒绝他。
面对这个问题,从头到尾什么都听见了,连一句话都没有错漏的傅玉什么也没说,只下一刻,突然低下头一把牢牢地抓住了段鸮的那只手就跟他一起站了起来。
“嗯,走。”
这一刻,身形相仿的二人的手心都很凉。
但是只要握在一起,就好像再严酷的寒冬来临都会因两个人在一块而顺利过去一般。
这一同朝着门外的离去一二十步。
沙,沙。
只听两双男子的靴子踩在初雪的地上。
你那两个人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但每个富察家的人都在后头盯着傅玉和段鸮一步步踩着雪平静地一起离去的背影,也是到这时,众人才意识到段鸮今日上门来时穿的是最能代表他个人的官服。
因段鸮说了,这就是他的全部。
所以,当面对着马齐,他能拿出的也正是自己的全部。
一时间,即便是当着马齐的面,傅恒和图尔克都觉得有点被段鸮这所作所为震的说不出话来。
即便,之前有再多不可思议和不理解,却也有点被段玉衡这么个当真了不起的人物给弄得说不出话来了。
绝世风骨,烈火之情。
如此坦荡,不惧于任何人,却也如此地热烈赤忱而惊心动魄。
要不是真心喜欢傅玉,这本身就有着大好前途,根本不必如此的段玉衡又何必这么将一切都交出来只求马齐能多看一眼他的真心呢。
“……”
也是这眼看着傅玉和段鸮就要这样真的说完话就走了。
坐在内院的马齐神色不明,却也眉头皱的死紧地看着他走到下首院落,又一身单衣即将走出富察府的那一刻,终是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们两个等一等。”
“段玉衡,我且再问一个问题。”
“你今天许下这些承诺,可怕来日真的因自己这一次的选择一无所有?若是到了某一天,不是我,而是这命要你在两者之间做一个选择,你到底是要负江山,还是要负自己?”
负江山,还是负自己。
这一次,段鸮停下了。
随后,他这才回过头,又很进退有度地先行了个礼,这才款款而答道,
“我要,富察傅玉。”
这一句话,已是段鸮当下心中所想所做的全部回答。
马齐问他想负谁,本是一句想拆穿他最后底线的话,可这一句本是一个人到底要辜负一件东西的问题,到了段鸮这里却成了这么一句话。
因为段鸮的回答,已经很明白了。
江山和傅玉,他都不可能辜负。
两者皆不负,才是他段鸮的选择。
因他本是个做任何事都坚定,如一,一心向着一个目标而迈开脚步的人。
从少年时所求的个人志向,到如今他对着马齐,亲口道出的那一句,我要富察傅玉,都是段鸮这个人原原本本不加掩饰的欲望,追求和企图心。
面色本还不怎么样的马齐听了这话,落在太师椅上的手不知怎么握紧了一下,一双浅棕色的眸子却也一下子晦涩不明了起来。
而这话说完,他跟傅玉就这么一块牵着手缓缓地走了。
就像是今天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次寻常上门拜访一般,具体马齐是个什么态度,今后二人有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允许,他们俩却也已经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交托出去了。
等走出门去,轿子果不其然已经先一步听他的话走了,段鸮就一个人站在门外等了有个人约有一会儿。
期间,天色渐渐变了,深灰色的天空像是笼着一层薄薄的纱一般,随云聚起又一点点散开。
他却也没先走。
他看样子很有耐心,而有个人到底也没让他等到两条腿都麻了最后两个人走不回去的时候,因就在段鸮又等了半刻后,自富察府的前门道上有马蹄的声音。
等段鸮一回头,就看到有个牵着一匹并非是暗香的雪白小马,穿着之前那件黑色大氅一步步走出来了。
然后,那人就这么踏着地上的雪走到他面前,先将一直揣着的那只暖和的手先拉住了段鸮冰凉的一只手,又一点点贴紧帮他小心地捂了捂,两个方才在里头上演了一出公开大戏的‘混账’才凑在一块说悄悄话了。
“怎么样。”
盘算了那么多,却也从来不打那种打不赢的仗的段某人问道。
“嗯,傅恒刚刚出来把另一把门房钥匙拿给我了。”
吃里扒外到方才在里头跟他一起盘算自己二大爷某人也跟着回答了一句。
“哦,这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