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孽海茫茫中,萧条秋景外,烟霏欲雨边,韩铁衣想就此深陷自己为自己设下的幽囚内。因而这手上的花糕便是重负千钧,搁在嘴里也是承了众生之疾,甚是苦涩。
李韫琋才迈了步子,只觉身后蓦地伸出一双有着横练筋骨的手臂,紧紧地将他箍住,李韫琋被那突如其来的力道带着退了好些步,就要被袍子绊倒之时,后背便稳稳贴-紧了韩铁衣的胸-膛。
“你就不能,对我笑笑吗?”韩铁衣呼吸有些急促,却是再难抑了那狂乱细碎的心跳,“我也没有那么不堪看罢,佩芷,唉,佩芷。”
也不知怎的,佩芷二字让李韫琋脚下一-软,仓促不能应,还没等他嘴里生出甚么词来,韩铁衣就松了手:“失礼了,你骂我罢。”
李韫琋勉强扶着桌沿转过身来,轻轻捂着嘴咳了几声,但见韩铁衣有些无措地垂首立在自己面前,也着实想不来为何这样一位雄躯凛凛的沙场豪杰,怎就甘愿在自己这处的南墙上三番五次撞了又撞。
即便自己站在略略弓腰的韩铁衣面前,自己也才堪堪到他肩膀,这样恰好能看见他双有点受伤的瞳仁——那片清湛澄明中略微带着些烟灰色。
这样细细一看,眉骨颇有棱角,眉黑稠浓密的韩铁衣好似有几分不像中原人。
李韫琋打量了这么个人半响,下意识便赦了他的不敬,也不知出于何故居然感到有些好笑:“韩……东叱,我训了你,你就改得么?”
韩铁衣不知李韫琋何故发笑,听他唤了自己的字,心口下更显杂乱无章。难得见他开颜一次,这厢韩铁衣也跟着蹩脚地憨笑起来:“应该……应该是改不得。”
……
再说此刻在天宁城某处药铺的李晓二人,这两人正立于堂中,与店中小厮大眼瞪小眼。店内旧且破,搁置药材的架子摇摇欲坠,不知是因为少有人光顾还是如何,除过充盈着的药材味,剩下的似乎也只有寒酸二字了。
三人同在一处,竟然愈显逼仄。
“二位公子是看脉还是?”小厮见二人是生面孔,虽不似陶白钱庄之人,但皆是丰神俊彦,又是缯帛在身,照了一室光彩,这让他一时间有些惶恐。
对于病理用药,李终南一向是信手拈来,毕竟将心比心来说,自家师父要比铸剑少主靠谱多了。自己背了医书,将师父留下的那些药单探究了一次又一次,此番研精致思,加之五年漂泊间的磨砻淬砺*,自然小有所成。可惜那日李终南只顾着注意渺渺脸上的青斑,却忘了祝离忧。现在想来,那日他难看的面色并非全是由于覃昭的狂妄言辞,反之,有可能是他本就是重病在身。
他那很重的病,很有可能与自己一样,素体虚弱,外邪侵袭,是患了心痹。
只不过自己还尚且恢恢有余,至于祝离忧……
“不了,就是抓些药来。”等李终南收好那些个往时的渺虑后,冲那有些茫然的小厮道。
见是真心要做买卖,小店似要就此蓬荜生辉起来,小厮马上觍着一张笑脸,逢迎道:“使得使得,公子要甚么药,还是有哪位大夫的方子……”
李终南一眯眼,:“可有炙甘草?”
“自然自然,入秋了易生肺燥,拿炙甘草泡水,健脾益气和中,二位要多少?”
“不多,三十五斤有吗?”
那小厮一愣,腰马上就不弓了,立即比谁都挺得直,一收方才恭敬之态,面上旋即瞪起眼来,扯着嗓子道:“你们这些人有甚么毛病?整日来这小馆子闹事有甚么意思?”言罢袖一甩,将柜台上的药碾与钵槌一并扫到地上去,哐当好一阵响。
碾子咕噜咕噜滚至晓舟珩脚边,让他吓了一跳,不知为何李终南出此诳语,如此明显的戏弄,也怪不得那小厮动怒。
柜后深红色的门咯吱一声,那头边便出来一位中年男人,看衣着打扮像是掌柜。那人见几人尴尬,赶忙一边作辑一边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不是不与公子配,只是前些日子其它一味药送出去了多些,一时间来不及补上,损失颇大,以后便不做这样的营生了。”
李终南一挑眉:“那一味药是甚么?”
那掌柜还没来得及张口,那个小厮便接到:“还能是甚么,是老子分了一天的桂支!”
李终南听闻眉头一皱,不顾那小厮的无理:“送出去了多少?送往何处了?”
小厮快言快语:“谁他娘的知道是哪个龟孙,一会儿要,一会儿又不要的。”
掌柜又是没插上嘴,只得在小厮抱怨声末了,讪讪道:“大抵就是个这么个情况,小门小户,经不起折腾,二位……”
李终南点点头,应了一句理会得,这厢便拉着晓舟珩出了那间药铺。
出来后的李终南甚么也没说,只是又让晓舟珩与他去了城中的其他的药铺,问法也都大同小异,不过变得是李终南口中的药材名称,甚么麦冬,火麻仁等词是换了又换。
待二人从最后一间铺子出来后,晓舟珩心中明晰起来,虽自己对药材一窍不通,但那些从李终南嘴中相继而出的,明显是一个方子。这下晓舟珩眼前不由晃过祝二当家那张掖起笑的脸来,心中遂即生出无限唏嘘:“这个祝离忧,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是了。”李终南长吁道,“祝离忧比我辈还深谙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这等道理。”
那炙甘草、桂支、麦冬、火麻仁、大枣等等,正如李终南所猜想的那样,还真是医治心痹的常用药材。虽人与人体质有差,但主要的方子,大抵上还是相似的。
“他要吃多少味药,就去了多少家药铺,就是为了不让旁人知晓他沉疴难愈。”
日光洒在晓舟珩有些微痛的肩头上,他只觉眼前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各个喜逐颜开,携酒提糕,赏菊登山,步步迈向象征着重阳日的萧疏云树里,配着满目秋声,满地秋阴,还真是……一派佳节好景致。
“而且还是……不治之症。”李终南挪步子靠晓舟珩近了些,顺手取了他发丝上的一片枫叶,略一松手,一叶西风作,飘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晒秋节:重阳别称。
灺:xiè,残烛,或灯烛熄灭。
獐麇马鹿:举动匆忙慌乱的人。
磨砻淬砺:mó lóng cuì lì 刻苦磨炼。指切磋琢磨,反复研讨。
列举的中药类目就是个大概,切莫深究。
祝离忧可能患的是某种心脏病。
第44章
月光下递,星斗乍合,在京城顾府的长随顾殊喜耳边打了四更,他打了两个哈欠,眼皮渐渐合拢来。就在闭眼的那一刹,肚上一痛,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是咕咚一跤跌了老远去了。
这一踹,顾殊喜可算是灵醒了,困意遁逃而去,他连滚带爬回至顾禽荒身侧:“顾爷,对不住,对不住,诶。”
顾禽荒没有搭理,眼皮只是挑了一挑:“走了。”
“嗳。”顾殊喜立马一掸身上灰,也顾不得疼,忙招呼小厮去抬轿。
抬轿子的都是练家子,快且稳当,就这么顺着黑影幢幢,一路出了顾府。
不过一会儿,人立轿停,这边还不待顾殊喜接帘,顾禽荒便自行跨了出来,顾殊喜这才发觉今日自家主子身披了件紫罗襕,视线不由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碰个正着,顾殊喜心头一跳,连忙垂下眼去。
他瞧见顾禽荒眸凉如水,嘴抿得很紧;心下只觉任何人,哪怕是神仙与自家主子这么对视一下,都会迷了心智。
“自行回去,不必等我。”顾禽荒理了理衣襟,掩声交代道,“机灵些,莫教人看了去。”
顾殊喜连连应下后,便看见顾禽荒衣袂一扬,三步并作两步走向那黑漆门边,不待扣环,就开了条缝,放人进了去。
顾殊喜见那门哐一声关上,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忙抬手揩去额上的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冷的。此刻顾殊喜内心剩下的,也只余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也不知自己究竟怕的是面前横额上那疾徐得当的那两字,还是那位自己越发看不懂的陪了数十年的主子。
这边顾禽荒进得门内,只见庭前有数种不知名且有些蔫了的花,月光这么一铺,更显阴惨。顾禽荒收回目光,无言地跟在引路人的后头,过了数十个窗牖门扉后,来到一间敞着门的书房外。
“本官与顾大人共事数年,竟不知顾大人还有秉烛夜游的雅兴,”声音远远传来,有几分促节。
“钟大人。”顾禽荒行了一礼,“沈骞翮已查到了揞花楼,下官估计他已是进去了,他这样一去,估计是再难出来。”
“本官当你与沈骞翮不和只是传闻,没想到你真舍得卖他。”钟不归坐在纹什锦椅上,手背敲了敲扶手,若有所思地望着伫立在门边的顾禽荒。
见那端的顾禽荒不应声,或是钟不归没能听见自己期许的那份答案,他眼角泛了阵精光,这厢又开了口,言语中的嘲讽不言而喻:“还以为你们是同本官做戏。”
“钟大人言重了。”顾禽荒面色不变,身子依然挺得笔直,“朝堂之上,何来得情谊一说。”
“好好好,本官没有对顾尚书看走眼,不曾枉费本官前些日子倾囊相赠的那份大礼。”钟不归拍着手,大笑几声,“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果真古人诚不欺钟某人也。”
笑够了的钟不归起了身,背叉着手,慢慢踱来,又道:“顾大人,今晚也顺便引你见见这位,号称乱纤尽垩的皇甫公子。”
夜风没由来地刮了一阵,微微吹乱了顾禽荒额上鬓角的几丝碎发,他看清了钟不归眼角的笑纹,那道道纂刻着自己无能为力的日暮途穷。
只见屋中那头屏风后一动,出来一人。
……
就在宗渊答应带他们去揞花楼的那天夜里,沈骞翮收到了顾禽荒的回信。
“顾大人,可以……”公良昃见沈骞翮已是将那信翻来覆去看了极久,心下忽然生出几分没缘由的慌张来,只觉虽是曲中无意,但却有弦外音。
“我与他夙期已久,自然信得。”沈骞翮坐在公良昃对面,借着屋内烛火的光笑道,“公良,我以后若逢不虞或是朝不继夕,你就去寻顾大人,说不准比找你爹还好使。”
公良昃被噎住,可是他怎么想来都不觉二人像是甚么至交好友,立即答道:“我不去,我哪处也不去。”
也不知何时开始,公良昃自然而然弃了自谦词,沈骞翮似乎也没觉得有甚么不妥,也不知他是在纵容自己,还是……他根本就不在意。
公良昃不曾问过,但是他心下约莫是知道答案的。
“好罢,好罢。”沈骞翮笑着应下,将那信纸搁在蜡烛上燃了,“保命的退路都不要,公良某还真是有几分能耐。”
待纸燃尽,沈骞翮拍了拍手上残灰:“夜深了,你快去房里歇着去罢,明日还要早起。”
公良昃抬首去看沈骞翮,正巧与他那双杏子眼隔着一桌之距相撞了上,那眸中浮动的笑意,让公良昃再难抑住他心脏上的一声声跳动,于是张口道:“一起睡。”
“甚么?”沈骞翮身型一晃,差点要当场呕血归西,“公良昃?你发甚么疯来?”
公良昃心中跟明镜似的,这般的朝夕与共,点滴之间,那是沈骞翮惯用的温柔刀,是伤自己体无完肤且不自知的狞恶。自己这厢也只好继续扮演那个寡廉鲜耻的厮:“沈哥哥,我一人睡……还是有些怕。”
真是信了你的邪,沈骞翮心下这样咕哝后,翻了个久违的白眼,又抬手挡了把面上可疑的红晕——只当是恐旁人闻此处的公良某夺了自己的钟,遂掩了自己的那双耳。
……
宗渊约见两人的地方,是在青浦城某处的弄堂口。今日的宗渊一如既往着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袍,拿着折扇,露着一口讨喜的白牙。
在宗渊的带领下,两人在小弄里绕来绕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沈骞翮甚至一度认为宗渊是在忽悠他们二人。
本身昨夜沈骞翮就没有睡好——且不说被公良昃霸去了大半的床,或是在他怀中搂着的自己,更不必提自由惯了的自己成功梦了魇;真真让沈骞翮生气的则是今晨硬生生把自己闷醒的那根胳膊。沈骞翮微转侧脸,还不待推开那恼人的胳膊,这厢就看清了公良昃的睡颜,他整个人都笼在一层薄薄的光晕里,乌髻半散着,镶嵌了一层金边,似乎是放下了常日里的那种严肃与戒备。
这时的公良昃才是沈骞翮记忆中的那位小子后生,也不知为何他非要逼迫自己套上一层老成持重的盔甲。
但愿答案并非是沈骞翮这三个字。
公良昃似乎感受到沈骞翮的那份悸动,下意识将胳膊往回收了收,翻过身来就去寻沈骞翮的唇,又抱了他的额去亲,这厢轻轻一碰便与他的软舌相-缠了上。
沈骞翮半推半就,伸-手-一-摸便是公良昃的坦开中衣下的横-阔-胸-脯。也不知为何,就那么堪堪一碰,沈骞翮指尖像是要溶化了去,血液毫不客气地冲撞着自己的四肢百骸。意识登时便恍惚了,沈骞翮一下子没了主意,也就由着公良昃七颠八倒的进攻。
终于在两人俱是透不过气来后,公良昃才松了口,又在沈骞翮耳边唤了数声沈哥哥后,才允了他起身。
想到这处,沈骞翮只觉自己做了一单很不划算的买卖,那份潜匿的狐埋狐搰*让自己很是烦躁。
就在沈骞翮耐心消失殆尽之时,宗渊终于在一面墙边停住了脚步,也不知按了甚么机关,眼前突然就现了一条地道——
三人顺着地道一步步的拾级而下,里面并不通风 ,除过目及之处的些许蛛网外,还算得上干净。越往深处走去,却是愈发湿热。宗渊忍不住撩了撩袖口,就在那么一瞬,沈骞翮瞥见他胳膊上的一条伤疤,不,应该说是剑伤更为恰当。
在略微昏暗的地灯的映照下,那陈年旧伤配着宗渊颇有书生气的脸着实有些个别扭。
“宗兄,你这伤口……”沈骞翮踌躇一阵,还是问了出来。
“不瞒二位,早年在下也妄想能执剑江湖,不过自从接了那一年铸剑山庄的拜名帖后,宗某也就收起那份野心了。”
沈骞翮哦了好长一声,随意把手那么一抄,这厢搭撒着眼皮道:“原来是昆吾门中的小公子,我本该想到的。”话是这么问出来了,其实自个儿心下的意思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不敢不敢。”宗渊停住脚步,回眸一盼,遂拿了扇子在手心中拍了拍,“师门败落,各自散去,早已是提不上串。”
想起数年前的那些血腥风雨,沈骞翮准备说些甚么来着,刚想出了个苗头,一瞬间就有甚么呲啦啦划过脑海。接着一股寒气抵着脚底攀援而上,激得心田一阵战栗,沈骞翮就这样向后退了几步,一把抓住了公良昃的袖口:“阿蒙骗了我。”
“甚么?”公良昃不明所以,扶了一把似要摔倒的沈骞翮。
“我已是记得了,杨埭山和杨诘身上的剑伤,是出自铸剑山庄之手。也只有出自那处的剑,才能呈那样的剑痕。”沈骞翮一手抵着眉心,面色甚是难看,“阿蒙的师父江山玉医李贤槻所持之剑正是出自铸剑少主之手。”
“李贤槻五年前已逝,现在那把剑想必在阿蒙手上。”在公良昃错愕愣神的目光中,沈骞翮勉强将头仰起,眼中霾云层层叠叠,“阿蒙七月十四晚上,在杨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