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虑万愁不过眼前之人的一句宽慰便可消逝,这份钟情引人上瘾,待尝过其中甘甜,只怕是日后皆道罔识人间百味,荒废了旧日浮生。
……
待李韫琋与韩铁衣从穆王府出来,外头天色已暗,早是呈了金乌西坠,皓月推空之景。
“停了,你们先行回去,留个轿夫在山下就好。”马车才出城,李韫琋就这么一吩咐停驻,护卫与侍从也晓得李大当家的脾气,不敢多言,也就顺从地各自回了去。
“你不走?”见众人离去,李韫琋一瞥在远处正在卸油彩妆面的韩铁衣。
韩铁衣见李韫琋唤他,这厢赶紧从那小河边过了来,脸上还有些水渍:“诶,待一会儿更暗了,你一人在此处,如何回去呢?终归是不安全的。”
“你对何人都是如此么。”李韫琋上下扫了一番韩铁衣,只觉今日蛮夷的劲装还与他有几分相配,显得他腰身挺拔,添了几分豪气。
韩铁衣喉头滚动,在心下数千次的排演,要真是说出口之时,还是有些臊得慌:“怎会,我,我……只是对你如此。”
这等话一出,虽知晓他莽莽广广,却没料想他会如此直接了当,李韫琋随即一怔:“你图甚么?”
“图甚么?”这句似乎也问到了韩铁衣,呼吸一滞,又是牵了动念,说出口的话也随即磕碰起来,“图,自然是甚么也不图……不对,我图甚么你不知道?”
“罢了罢了,你且随我去一处。”李韫琋自觉与那人真真是讲不通理来,这厢索性就放弃了。
见韩铁衣老老实实跟了上,李韫琋不再言语,二人就顺着官道走了这么一段距,又拐入一条羊肠小道,高低斜曲间借着星光,倒是还能窥见前路。又是好一会儿,李韫琋停了下,下巴抬了两抬:“就是此处了。”
眼前是一处朴素小院,外围了一圈修竹 ,又种了些花草,虽是干净,但与陶白钱庄那处的琳宫梵宇与青绿朱丹比来,还是差多了。
“有时候烦闷了就来这处呆呆。”李韫琋将韩铁衣的满腹疑问恰如其分地截了回去,抬腕一指石阶,“坐罢,不知韩公子可与我小酌几杯。”
“自然自然。”李韫琋这厢便进了屋里,不过一会儿就抱了酒坛与几样下酒菜来。
那酒尚未掀泥,一看就是存了数年的上等白堕,酒封一开便是醇香四溢,满院醺然,韩铁衣心头一热,忍不住问道:“你带旁人来过么。”
“不曾。”李韫琋摇头,也顺势坐于阶上,将酒坛一递,“不曾有过。”
见他如此说来 ,也不知是否为欺骗之言,韩铁衣心情大好,直接抱过酒坛,仰头入喉,毕竟自己虽是伴君坐,但着实无法寄清虚。几口下肚,情绪高涨,韩铁衣旋即执箸敲起酒罐来,嘴中也哼起了歌。
说是歌,也没得词,只剩个曲。
借着韩铁衣颇有磁性的北腔,只觉一轮皎洁上,万里澄清中,二人之间莫名就生出了几分休戚与共*。
“韩公子……可是想家了?”李韫琋手撑了头,凝神细听一阵,突然这样问道。
“呵,琋甫何时成了我的知心人。”韩铁衣笑笑,将袖边往上翻了翻,露了一截结实的臂膀,“你怎知这是北曲而非南调。”
瞧了见那少有的被沙场磨练出的筋骨,李韫琋胸口蓦地一烧,只好连忙瞥眼过去,不与他对视:“听来……少了些伤羁戍之感,不像是军中之乐,却像是古曲燕燕歌了。”
“确实如此,我母亲曾与我唱过,具体词句便是记不清了。”
李韫琋双眸一垂,端起小盅,浅啜一口,藏住了一份痛痒相关的心绪:“令尊与令堂……”
“家母已不在世,家父……” 韩铁衣侧脸过来,盯着那张冶艳入骨的脸,“也不瞒你,我父亲不是中原人。”
李韫琋倒是没想到韩铁衣如此坦诚,世人皆看重出身家世,韩铁衣似乎丝毫不忌讳——这般还是与自己相像,不过自己是我行我素惯了的不在意;而对面的男人,可能只是缺了心眼罢。
“这也便是我入军籍的原因,”韩铁衣又是一口酒,接着道,“我想寻到他,问问他为何抛弃我们母子二人。”
此言一出,李韫琋手中酒盅那么停了一停,他更不会想到韩铁衣竟这样说出有些灰暗的畴昔,于是也跟着小声哼了起来:“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好一个将子无死,尚复能来!”李韫琋口中一字一句清晰可辨,甚为动听,韩铁衣酒劲上头,拍手大笑,却是没留意将酒撒了一身。
李韫琋也跟着笑了起来,手中杯也差点有些不稳 :“韩公子醉成这样,岂识途路?”
“我不回去了,我留下来陪你。 ”韩铁衣见了那惹目一笑,顿时骨软筋麻,这厢便撂开酒坛,起身折了身侧晚香,伸手别向李韫琋稍有凌乱的鬓边,“种杏仙人,看桃君子,得似篱边嗅晚香,与你还是配得。”
酣酒逢知契,黄花乱插满头归;与君醉千岁,看尽人间岁岁青山。
离了翠矮屏与芙蓉幔的李韫琋,殊不知就这样在韩铁衣面前沾了活气,只见李韫琋伸手碰了碰那花,低低应道:“嗯。”
就容自己放纵一次罢,反正,该来的,也要来了……偶尔醉一次 ,也无妨了。
作者有话要说:休戚与共:形容关系密切,利害相同。同欢乐共悲哀。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白云谣,自《穆天子传》,远去的人,已不可见。只有白云悠悠,尚在山间缭绕。道路悠远,山重水复,何时能回?何时能见?但愿你还能活着,还能回来,你我还能再相见。(这怎么有种不吉利的感觉。)
第50章
断虹横江,五更残月参天上。
镇江,知府府衙。
“少爷。”万怀殷*一个闪身进了房内,冲着伏案之人低唤一声。
“我早都不是甚么少爷了,怎还是不能改口。”听闻万怀殷之言,玉如轶抬起头来,火光之后的他在近日操劳之下,整日的少餐少水,不过一月多,已是失了大半形骸,“查好了?”
“是。”万怀殷迅指间移至玉如轶面前,“账目送去了常州府的陶白钱庄。”
“陶白钱庄?”玉如轶本以为万怀殷能带来甚么好消息,结果得知了杨府账目送去的那个地方,还不如销毁了去。
近来就因这杨府灭门一事,玉如轶只觉要要了自己命——且不说朝廷那边给的警告,以及细查下杨埭山那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加之难以安抚的民心;更可怕的是,杨诘与楼北吟的身份。
虽不知圣上何意,但朝廷那边要以刑部员外郎楼北吟为真凶结案,但在玉如轶还未做甚么表态之前,就被沈骞翮驳了回去——那人口中懒洋洋一句“若一人能敌百人,我朝何必养兵”,直接让刑部尚书差点背过气,当场折寿二十年。
官官相护已不是甚么秘密,但杨埭山所牵扯的,可是成倍的相为,细查下来,人人皆有嫌疑,让玉如轶根本无从下手。那人心狠大胆,来者不拒,哪方的生意都做得,这一点,跟陶白钱庄的那位富埒琋甫李佩芷还真是相像。这也解释了为何杨埭山愿意将那本账目托付给李大当家的原因罢——同气相求,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至于民心也不必多提,此事一出,镇江沦为鼎沸,丹徒也成了坊间所谓的“鬼城”。玉如轶本就因自家父亲缘由,有罪在身,此番动众,更是物情离怨。甚至都已经传出是自己在这其中颠倒黑白,不知做了甚么手脚。
再说杨诘,除过知晓其母亲身份之外,这些年杨诘去到哪处,做了甚么,全然不知。
而曾经的状元郎楼北吟,说来奇怪,放榜不过两年矣,再提起此人,众人也就堪堪提过,好似对此人的存在表示无可无不可*。也不知是入仕后遭了同僚挤兑,还本身就是道边苦李,玉如轶不得而知。
更诡异的一点是,无人确切知晓他们的样貌,他们毫不相干的二人总是处在一种模棱两可的界限内。这种可怕的巧合之下,玉如轶已是难以呼吸,不敢细想。
于内,玉如轶竭力在维持局面,于外,那个看似能帮上忙的沈大人,自从与公良昃去了松江府之后,鲜有回信。
就在当下,玉如轶却是有几分能理解当初自己堂兄玉笙寒身上所背负之物。奈何早先的玉如轶年纪尚轻,整日沉溺于清歌妙曲和玉山颓倒之间,丝毫不能理解玉笙寒半分。面对相同情形,玉笙寒当初一次未提,但眼下换做了是自己,这厢已是撑不住了。
每多过一刻,头顶上的棺材板便下压一寸,玉如轶妄想去顶,却直直被碾作血末。
真是好生残忍,自己努力一番,到最后还是落得个尸骨无存。
这样一圈想下来,玉如轶脸色更觉惨然,心下自嘲:自己父亲为了前途利益设计了他之手足,从而导致玉氏旁枝败落——除过自家外,其余皆是满门抄斩,余下的两个子嗣,一个去了势,一个送去藩外差点没了命。
可谓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自家儿子,若是自己父亲在天上看到自己此情此况,会不会感慨报应二字。
“怀殷,磨墨罢。”
玉如轶检出一张素笺来,放在实上,那边万怀殷翻开砚匣,帮他磨好了浓墨,玉如轶这厢蘸笔落下几字,待墨迹干后,取过信纸封套,叠好塞入。不过就在封口之后,玉如轶却是犹豫了,这封信,应该给谁?
常州知府信得么?沈骞翮与公良昃信得么?
玉如轶摇头暗叹,自己究竟是多久不曾享受过一枕安,然后睡到红日三竿的那种闲适了。
……
说回松江这边闷热的地道里,壁上火头无措地摇摆着,却是显得孤苦异常。
“铸剑少主封山后只锻造过两支剑,踏雪和寻梅。”公良昃掺着尚未缓过劲儿来的沈骞翮,沉声道,“踏雪剑已断,寻梅剑在之前那场大火中不知所终……”
“公良,我是不是说甚么你都应我?”不待公良昃再说下去,沈骞翮出声问道。
公良昃眼神望沈骞翮身上一停,自觉此刻并不应该应他,但是还是把头点了点。
“你不要去我去揞花楼。”沈骞翮还是呈着他泛着死灰的脸,从喉咙里勉强憋出几字,“你去金陵,或者你去哪里都好,一定要抓住阿蒙。”
明显感觉身后那人身型一僵,呼吸发重——那是竭力隐忍下的不解与怒火。
“公良,你不是想与我好么,待你回来,我就应你。”
这并不是公良昃想听到的,一瞬间他仿佛失了言语的能力,但理智还是让公良昃离了沈骞翮的身,哪怕此刻他心头已尽显了预兆——若自己离开,便会与他赍恨*千秋,再见无期。
“我与你交代几点,阿蒙师承铸剑山庄,与你平分秋色,你自己当心。若真是危及到你安危……可取其性命。”沈骞翮见公良昃似乎是被说动了,依旧交代着余下的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公良昃的内心惊涛,“还有……”
在沈骞翮一声惊呼中,公良昃将他整个人一拉,面朝了自己,不容沈骞翮再说,低头便啃上去。公良昃的这个吻有点过于霸道,他嗪了沈骞翮的双唇,肆意-舔-弄-吮-吸,探出舌头,度于他口中翻江引浪。
沈骞翮哪能招架得住他如此,整个人身瞬时便热烘麻酥,可惜自己来不及回应,那份狂热便中道而止。
“沈大人,保重。”公良昃匆匆避了沈骞翮的眼,留下这么一句,转身离开。
“保……重。”沈骞翮费力地眨了眨眼,强自夷然,冲公良昃背影挥了挥手,似乎想驱散眼前那片离合无定的雾霾。
“我与他这般,可是……觉得怪异?”待公良昃出了地道,沈骞翮唇瓣还微微发着肿,嘴角尚存一丝旖旎,他见宗渊一边觑来,于是便这样问来。
“啊不会不会,沈兄多虑,沈兄多虑。”宗渊笑着将扇面那么摇了两摇,哪知却是越扇越热,“内人也是男子,没甚么不妥。”
这倒让沈骞翮有些惊讶了,他抬手揩去唇上公良昃尚存的气息,嘴中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着了。又过了一些时候,终于眼前现了一道通天黑门。
还未从方才公良昃那糟糕的态度中缓过神来,沈骞翮心下愈发觉得压抑,忍不住问了:“宗兄,这揞花楼究竟与他处有甚么不同?”
“不同啊,可是大不同呢。”宗渊一边笑,一边又不知在门上按些甚么,声音从前端传来,听不来是个甚么情绪,“沈大人啊,你可知江山玉医李贤槻为何会死吗?”
沈骞翮一愣,才被驱散走了的恶寒又裹挟而来,是了,顾禽荒没有骗自己,他那封回信上不过一句诗——
那应该也是十年前,因南边洪水泛滥,朝中有忠臣曾疑心有人贪污,挪了本该修缮大坝的拨款,这厢便引得几司合奏。沈骞翮自然身为中流砥柱之一参与了此事,只不过在上交文书之时不小心捎带了半张笺纸。
在户部代为呈交之时,官级尚低下的顾禽荒原发觉了那可疑红笺,本以为是甚么夹带之事,抽出一看,竟然是那个最为厌恶的沈大人随手泼墨半句的诗——
飞鸟惊长戈。
顾禽荒当即冷笑一声,只觉这厮怎就这么不爱惜物什,不过区区几字还用得着半张纸?于是不假思索提笔回道:
暴殄扰魂归。
待沈骞翮收到那皱巴的纸后,却是觉得好笑万分,自己只不过是写前试笔,贪图那几字好写罢了,谁知这世上还会有这样抠搜计较之人。
之后二人这种事也就断断续续来了近十年,起初只是对诗罢了,后来还参了些谜。沈骞翮自觉这是情趣,而顾禽荒则认为这是添堵。看到那难以入眼的草书,顾禽荒便可时刻提醒鞭策自己,不可怠慢慵懒,不然就会沦为像沈骞翮那样放不上台面之人。
回归正题,那诗没甚么,可若按照平日里那么一拆,那得出的便是皇陵。
皇陵,顾禽荒所指的是先帝。
而这份信息也足以让昨夜的沈骞翮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所以他才看了那样久,一部分原因确实是因惊惧噩梦再袭,而另一部分,则是出于他的犹豫。
这份动摇,是因为公良昃。
本就想使个法子让公良昃不跟着自己淌混水,现刚好有了阿蒙那一遭,沈骞翮也就顺势让他出了去,只要他离了此地,就是安全的,不论他之后如何,终归要是比与自己死往一处的好。
“若天地不能给你答案,那揞花楼便可以。”宗渊话音一转,推动了眼前大门,“因为这揞花楼,不赌牌,赌的是……人命。”
作者有话要说:万怀殷与玉如轶的故事请详见拙作《青骑龙》。
无可无不可:可有可无。
赍恨:激 hèn,抱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