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或许是金波玉液,过于误事,亦或许是应了那句“酒是消忧物”。也不知怎的,韩李二人弄阶前月不知觉中就把好容易攒起的酒都喝了个干净,待小碟亦见底,醉忘烛跋后,韩铁衣与李韫琋人收拾一番,也离了那深院闲庭。
合着黯淡冻云,南枝乍冷,二人带着醺醺酒气往回走去。待来至山下,二人却发觉并未有甚么轿子在这处候着,李韫琋将眉那么挑了一挑:“这倒是奇了,怎得这庄上的混沌魍魉还将轿夫吞了不成?”
淡荡晚风间,朔气切肤袭来,就这么站着终还不是个办法,韩铁衣犹豫一阵,又望了望那黑漆无尽的长阶一会儿,道:“我抱你上去。”
李韫琋听闻一愣神,充满雾气的瑞凤眼一转,回看向韩铁衣:“酒还不够烈?”
“酒是好酒,世间难觅,多饮不妨,只是佩芷的后劲儿太大。”韩铁衣笑笑,“若有你在侧,哪里要得酒?只消一眼我已醉了大半。”
“……油腔滑调的呆子。” 忽闻乌鹊缥缈惊飞,栖止不定,有甚么在李韫琋两耳边嗡嗡作响,好半天,李韫琋才嗔了那么一声。
韩铁衣眉点巫峰,那是糅杂着极致的柔情,于是他就这么迎着晚风把双臂一张:“只是对你。”
以前只觉随李终南来庄上的的这个汉子僻性野逸,生得一身蛮力,现在李韫琋发觉这人竟不知脸皮为何物,甚么话都说得,甚么事也都做得。
自己何尝不与他一般呢?皆是不愿困于缧绁,却不得不而的可怜人。李韫琋走至他面前,将他双肩那么一勾,略一施力,就上了去,冲他耳边道:“韩东叱,这般情钟与我,只怕是要付错。”
韩铁衣笑了那么几声,小心翼翼地护好怀中之人,踏上了第一阶梯,反问道:“你在怕甚么?”
“怕?我哪里怕了?”李韫琋含悉怅怅间,双颊断红,挣扎着就要下地,韩铁衣怎能允他,反将双臂收紧了些,“韩东叱,你放我下来!”
“乖乖,你莫要乱动啊,把你摔了我该如何是好。”韩铁衣道,“你不必气,我别无他意,只是觉得你在怕我入了你的局。”
这样一言,李韫琋立即就安静了下来,思忖了半响,手指在韩铁衣肩上点了一点,幽幽来了那么一句:“你看得清?”
“你们那些算计我自然看不清,我只是觉得你很痛。”韩铁衣深吸一口气,兰麝入鼻,好似坠入牡丹香国,遂又将那纤腰捧定,“从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应该很难。”
远山尽遮,夜风还作,李韫琋鬓边的花瓣就此散了去。他盯着韩铁衣的侧颜,没由来地浑身趐软,这厢失了神,也不知何处生出一霎欲要把他撕碎了。
那头是衰柳寒蝉,这边是西风败叶,眼前是,眼前是……自己动的那一刹心思。
“之前不了解你,自然是有成见在,后来听恕汀与八少爷讲起,才知你那么小就一个人出来,身份这样矜贵,没人在身边服侍,你如何过活;况且你这样一个绿鬓仙……仙郎,本就该配着弥侈金山,怎就承得了削骨剐肉?总觉得你不该遭受这些。”
韩铁衣明显觉得怀中之人缩了一缩,似乎还发着颤,声音这厢也是弱了:“……八哥在江湖中颇有名望,自然也没有那么痛的。”
“也算是我妄测,总觉得你那么端着,说白了也就是在保护你罢了。”韩铁衣顿了一顿,“你所面对的是穆王还有……杨府那边的人罢。”
没有听见李韫琋吭声,韩铁衣只当他是默认了,暗自调了调吐纳,又接着道:“韩某虽是个粗人,文赋比不上李将军与恕汀,但若是场合在了,也是能憋出那么几句来。”
“不过我……好像做不得饭来,但是我也舍不得让你染春水。让韩某打架杀敌护你自然不再话下,但若是说当个庖丁,还需……”
后来,韩铁衣又絮絮叨叨说了甚多有的没的。明明李韫琋一字未问,他却言无不尽,如此对诉衷肠,不染点尘,李韫琋自觉内心有愧,那颗滚烫的赤子热忱,自己这种做肮脏勾-当之人,不能直视。
这通向庄内的阶梯,真的如此这样好走吗;为何他的每一步,都是那样平稳。
酒劲儿退去,便余了困意,李韫琋在最后还是捉了一那恍若梦寐的一句低徊耳畔,久久都不得散去——
“……毕竟啊佩芷……从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需要我。”
何幸此君,今竟遇知;某郎初见,东风三两,你我相识还是晚了些。
……
昨夜,长吻不休,吮-咂一气,二人就那么磕磕绊绊相缠着往房内走去,待这么去到床上,衣衫已是散落了一地。
钟鸣漏尽,东方渐曦,恍若之间 ,成了明日。
既然选择不来鸿飞冥冥*,那只能及锋而试*了,晓舟珩自觉自己还是很有可能看到一夫得情,千室鸣弦*的那天,清晨从李终南怀中醒来的他这样想着,似乎之前的烦懑心绪有了个解,须臾间全然冰消雨霁。
身侧的李终南还未醒过来,这样近距离看他,熟悉不过的气息扑在自己脸侧。也不知在列仙班之时,哪个马虎的漏了李终南这么一个带着仙气的,现在想来自己究竟是撞了多大的好运,能成了他今生的画眉人。
晓舟珩微微绕开李终南,往他之身后望去,只见一室流丹浃藉,如昨夜光景,晓舟珩这么一记起,双腿还在发软,沾沾绸绸间,满颊早是绯红。本瞧着李终南带着一身病骨,却不知他却是个庸中皦皦*,与自己百般切合,在一次又一次中将自己交付了去。
好像,夜晚的李终南,不太像个平日里那个他——毕竟那个在自己耳边坏笑着低语“阿珩莫不是想体验终南捷径”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正人君子。
不过晓舟珩却有些受用,毕竟自己怎么说来,也不太是那个会主动之人。这时也不知怎就想起之前摆在架子上的风月本,晓舟珩这才晓得,不是不动情,只是人不对。
真是不能细想,晓舟珩自觉与李终南越待,自己学过的那些金科玉律就越不切实际,不仅如此,身上更是躁动不堪,所谓食髓知味,可能就是现在这个理;这样想来——不如下次与他换个新奇样式好了。
正当如此思量着,李终南也醒了过来,丝毫不见睡起恹恹。只见他微微靠了过来,轻轻落吻于晓舟珩唇边:“怎不多睡一会儿。”
花朝月夕,红尘深处,为谁凝伫?不过属意万里江山,最是终南。
两人接着耳鬓厮磨一阵,晓舟珩还来不及与他说些甚么之时,耳侧便传来一阵小小的叩窗声,以及几声鸽子的咕咕。
“想必是信来了。”李终南撑起了身,越过他身就要去开窗。
见李终南如此,晓舟珩一愣,他怎会知道那鸽子是传信来的?也在同一瞬,李终南伸去开窗的手停到了半空。
晓舟珩暗叹一声,却也有点想笑,只觉李终南真要分分钟在自己这里乱了阵脚,迟早要说出那句“我非李府八少”之类的话来。于是晓舟珩遂挤过身子去替李终南完成了余下动作,随后又解了鸽子脚上的环扣。拆下一看,果真是唐昶的回信。晓舟珩将方才那心思搁下,将信拿与李终南一同看了。
二人读罢,这厢又是陷入了长久且难捱的沉默里——
白字黑字赫然在目,就这朝阳初上里揭开了往事 。覃昭与陶白钱庄交好,并非是坊间谣传的那般是李韫琋与覃昭如何如何,即便是有,不过应该是后来之事。真正愿意往来的缘由,还是出于祝离忧罢了。
虽晓舟珩知晓陶白钱庄的前身便是祝氏钱庄,但确实不知祝氏钱庄背后居然是穆王府。更巧合的是祝氏一门的衰败也是始于瑞和二年。
唐昶在信中又交代了些祝氏曾帮老穆王做过的那些事,例如如何暗度陈仓,如何偷梁换柱等等,现到了穆王覃昭,就轮到了祝离忧来做这些事。
在结尾之处唐昶还非常贴心地标上一点:祝离忧其实早在杨府灭门案之前的几年,就在自行调查自己祖上与穆王府之间的那些交易了。显而易见,祝离忧自觉祝氏钱庄没了绝对与穆王府有甚么直接干系。
而且,祝离忧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在数年前不知了去向,也不知是否尚在人世。
其余的皆不重要,唯独这个时间点,不就是二十年前,鬼外子开始犯案……再联想到七月的杨府灭门,以及那时覃昭与祝离忧的恶交,甚至到最后沦为堂而皇之的嘲讽。
莫不是祝离忧发现了导致家门悲剧的直接证据?
但是这些能成为祝离忧对覃昭起杀心的理由吗?
李韫琋又在这其中推了几分波助了几分澜?
不过能肯定的一点是,李韫琋绝对是利用了祝离忧绕的这么一大圈。
“走罢恕汀。”李终南回神过来,抬手一抚晓舟珩的鬓发,“与其这样僵持着,不如直接去问问佩芷,甚么都会清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鸿飞冥冥:大雁飞向远空。比喻远走避祸
及锋而试:乘可行之际而行。
一夫得情,千室鸣弦:指一个当权者能体恤民心,百姓们就能生活安乐。 出 处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童恢传赞》。
庸中皦皦:yōng zhōng jiǎo jiǎo,意思是常人中显得才能特出者,犹言出类拔萃。
瑞和年的这个时间点曾于第五章楼北吟口中,十八章沈昃二人处提及。
第52章
待晓舟珩与李终南平复了半响心情,收拾妥当,食过早膳后就准备去寻李韫琋,向下人打听一番后知晓昨夜他归府极晚,可能还尚未醒来。
再一打听,才知李韫琋昨日是去了穆王府,回来的半道上让人马停了,也不知去做了甚么。
站在庭院中的二人又是等了好些时候,依旧不见通报。
也不知是否为二人错觉,好似这陶白钱庄自丧事之后,庄内的下人是愈发是少了起来。
眼下,二人能想清楚的是,祝氏与穆王府长达数十年的合作一定出了甚么差错,因而才会导致失去靠山后的祝氏一族,有了自瑞和二年后的日渐式微。最后实在走投无路之际,只得让脱离李氏的李韫琋接了手,将百年家业拱手相让 ,改头换面,就此易主。
沦为傍人篱壁的祝离忧会恨李韫琋么?人心这种物什,晓舟珩不敢管窥蠡测*。
而究竟是甚么差错能导致祝氏成了弃子呢?
晓舟珩摸着了点门道,加之看完信后,李终南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提及了杨氏的发家时间,这样下来,晓舟珩自觉这个解释很有可能是镇江丹徒的杨氏。
虽然,晓舟珩当下没有一点证据。
攀桂片云,梧叶秋色,近日疏于打理的花草早早都沾上了那么一点冬色。
“我觉得,之所以这前后你我理不顺,即便得了你友人的信,还是模糊的原因在于,你我忽略了一人。”李终南突然这样说来,他一停,又兀自笑了起来,“真是……过于狡猾了。”
晓舟珩忽然间也明白李终南所指为何事何人,一时间居然是有些不能相信:“果真是如此吗?”
“嗯。”李终南点头,“我还需下山一趟,你若不放心,可再与你那个友人书信一封。”
晓舟珩应下,目送着李终南瘦削的背影离开自己视线,他盯着那消失的方向细瞧了一会儿,又是叹了口气,心下道:李终南啊李终南,就因为信鸽暴露了自己身份,真是太亏了。
能知晓那信鸽用途的,无非三类人。我究竟是该疑心你是同我一般的朝廷命官,还是该猜你是公笔吏,还是你本就是……那个我要找的异族细作呢?
李府八少爷是假身份不错,李终南的原名应该是阿蒙,那次霍栖迟所言的甚么北边,再加上之前自己当李终南揶揄自己时的山中故居,晓舟珩已经是有几份猜测。
这也解释了为何二人尚在李府之时,李终南要以镇纸栽赃引自己入局——让自己惹上嫌疑,集了李府中众人的视线,若自己真是公笔吏,那一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确实不能将李府的信息传出去;二来,可能李终南是怕自己发现他造的这份假,只有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他才能安心;三来,李终南的最终目的很有可能是在李府,限制住自己也算是维护了李府的安稳。
李终南在李府里要做些甚么?
既然他要在李府为何还会答应来陶白钱庄的请求?
他究竟在布甚么局,下得又是哪盘棋?
那得了他真心的自己,又在他那处算甚么呢?
真希望在谜底揭晓之前 ,李终南能亲口告诉他,而不是留晓舟珩一人在此处瞎猜,晓舟珩缓缓摊开手心,只见其中有一张被汗浸湿的纸条,字迹都不甚清楚,那是唐昶今晨那封信中的夹带,上面是有关李终南的一切。
所谓的那些真相,自己真的能承得住么?
晓舟珩决计还是不看了,在李终南回来之前,自己再理理思路,希望还能想出甚么关于祝离忧炸山的线索。于是晓舟珩在那纸条收好,正欲回房,眼前却见了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韩铁衣。
他拦在晓舟珩面前,脸上是少见的严肃,更多的,则是马首西风里的残留下的那点雁影斜阳。
“晓恕汀,你们找他,要问他甚么?”
“东叱?”晓舟珩没有料得韩铁衣有这样一问,也是头次见到如此阴郁难消的他来,可转念想到昨日晚归或是未归的二人,心下立马明了个三四分。
“他乃琨玉秋霜*之辈,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韩铁衣的双眼并不能直视晓舟珩,他的目光越过晓舟珩的玉冠落向他身后的池塘里,“那种舌端月旦,信不得的。”
“东叱,这里面曲曲折折,你着实是插足不能。”晓舟珩略微一瞟头顶的一榻白云,想着委婉措辞,“你本未在局中,若是就此打住,还尚有脱身余地。”
好久,韩铁衣都不再言语,也不知他是在犹豫,还是无力再置一言。
晓舟珩自觉自己其实本就与韩铁衣没甚么两样 ,他却是更为不劣方头的那个,这厢也只能低叹一声,在绕过韩铁衣身侧之时 ,只听那人道:“恕汀,你尚有八少爷,我若是这样一走了之,他怎么办?”
韩铁衣话音甫落,晓舟珩脚下一停,却没有回头:“东叱,若这番代价是你之性命……你该如何?”
那头韩铁衣开口说了一句,晓舟珩只觉两耳响彻亭下流澌,越鸟啼鸣,有甚么在斯须间云飞烟灭,又显了存亡不测的征候来——
“也罢,韩某知晓自己乃剑头一吷*,若真以命能护得他之周全,自然慨从。”
……
待晓舟珩走远,韩铁衣又去了李韫琋那处,院外无人候着,木槿花瓣已是掩了厚厚一层。挂在枝头的鹦鹉灼灼正在笼中理着翠羽,食水尚满,似乎根本不曾察觉韩铁衣的到来,以及依附在他身上的的那份萎靡不振。
韩铁衣盯了那鹦鹉半响,还是选择亲自去看看李韫琋。他刚一进门,就见他正神色凝重地坐在桌前,还未来得及束发,衣服也只着了单的。韩铁衣自觉面上发燥,失礼万分,方要往外走去,只听李韫琋一抬手中之物 ,声音干且发着涩:“你这是从何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