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 第48章

  “景兄过了天命之年,还是对自个儿认知不清。”不待等林晚照接完姜恻的那句玩笑话,一旁的吕鸿秋不顾有外人在场,却提了一句别的,“若不是这次有姜贤弟与林贤弟挡着,他头顶的脑袋还能保的住么?”

  “吕兄……此事既然过了,不提也罢。”林晚照又抬手斟了杯,一饮而尽,“今日就是图个开心罢了。”

  吕鸿秋将长须一捋,勉强将眼中的火掐了:“我若是他,还有甚么脸去堂子里?这次是处理好了,若有了万一呢?你我的脑袋早就移了家,这厢只能黄泉上再当难兄难弟了!”吕鸿秋颇有胖态,这样激烈一言,整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几人又是笑着打了圆场,姜恻顺势唤了舞妓进来,几人又开始了下一局的行酒。

  李终南一直在旁边听着这些满头雾水的话,悄声问了身侧的屈夜梁:“那个景大人……可是捅了篓子?”

  “然也。”屈夜梁执杯在手,心情似乎不错,“不曾听过么?那批去从他手上的过的粮草被劫了。”

  “劫?”李终南有些惊讶,“查到了是何人所为了么?”

  “不曾,不过这厢也不难查,今日官道周边流寇激增,可谓是行路难。”屈夜梁道,“其实劫了不要紧,官府出兵,自然也就一锅端了,只不过是这个时间点不大怎么巧。”

  “那批粮草,莫不是去往前线的?”

  “是了,阿蒙还不蠢。”屈夜梁嘴角噙笑,眼神愈发轻佻,“孺子可教也。”

  “呵。”李终南跟着他笑起来,“我自然是比不得屈公子,你再怎么盯着我六哥,他今日也不会休妻罢妾。”

  “咝……”屈夜梁自讨了个没趣,将眼移开,将紫袖那么一甩,起了身,卷了一阵风出去,“与你说不通。”

  见屈夜梁离了席,李终南继续听着那几人说着些有的没的,在一派喧嚣中的他,居然又有点想晓舟珩了。

  厅外不知何时有了萧萧索索的一阵细雨,正断断续续顺着檐溜滴下来,不过丝毫不影响室内几人连连的换盏推杯,似乎更添了一笔逸致。

  就在几人笑语言谈之时,只听厅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姜恻瞬时辨得了,那是自己妻子李凝酥的声音!手上满斟的小杯这厢一抖,直直洒了满袖。

  接着又是几声小婢们慌乱的叫喊声:“不好了!不好了!少奶奶见血了 !”

  众人心头俱是震惊不已,忙起身去到了厅外,然后就在不远的檐廊处,看见了一滩血水,以及一股说不上来的异味。

  仆役慌张地在廊上奔走着去寻大夫来,没人料得会如此情形,有的小婢还在一旁瑟瑟地哭出了声。

  “产婆呢?刚才这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姜恻发疯似的奔向扶着李凝酥的那名婢女旁,看着李凝酥苍白拧在一处的脸,姜恻腿肚一抽,站立不住,就这么跪了下。

  他是真的慌了。

  “酥儿不是应该在房中么?怎会在此处?”

  小婢被姜恻的这一咆哮吓得浑身战栗不止:“回少爷的话,少奶奶说有些闷……要出来走走。”

  “说!”姜恻紧紧抓着李凝酥的手不放,在她力竭的喘息中,能感受她分分秒秒流逝的体温。

  “少奶奶不让婢子跟着……就……突然就……”小婢更是战战兢兢,身子晃了又晃。

  滚滚雷声在几人耳畔炸响了开,雨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狂落,似要将天宇也要一同带下来,混乱中也不知何人推了李终南一把,他就那么到了姜恻面前,两眼冒血丝的姜恻这才想起,面前这位李府的八少爷,是名在江湖上颇有名望的医者。

  姜恻嘴唇就在这刹那间一丝血色也无了,神色迷惘之极,他木木地盯着李终南,声音已是卑微到了土里:“……求你……求你救救酥儿。”

  可师父不曾做过这类事,李终南自然也就不怎么通,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心头发怵。

  但慌乱之中谁还能细想来这些?当下众人也顾不得去寻其他的甚么产婆,不容李终南拒绝,直直推了他上架。

  情形危在旦夕,李终南秉承着医者仁心,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然而,李终南并未最好准备,所以当那已是能辨得清鼻眼嘴的婴儿在自己手中之时,李终南只觉如临鬼神,哭无常声,迥彻了整个金陵的夜空。

  那一刻的李终南,捧着死胎的李终南,觉得自己是名千古罪人。那一瞬,他自觉他一辈子都无法追上师父了,永远无法能像自家师父那样气定神闲,不论多么糟糕的情形之下,他俱能应付自如,再转危为安。

  不像自己,难掩蹙悚,只想要逃离此处,所以他和他沾满血的双手,在转身出门之时,隐隐是看到了那些人眼中所参杂的复杂。

  李终南结束了回忆,回过神来之时,发觉自己已被晓舟珩抱在了怀中。

  “恕汀……”听着晓舟珩安心的心跳声,李终南好像也没有那般张惶了。

  “我在。”

  “恕汀啊……”

  “终南,我在。”

  晓舟珩亲亲了他的额头,那日所伤之处的疤痕已经不大明显了,甚么都不必说了,李终南,我理会得。

  有我在 ,你不必怕。

  窗外是久雨不停,鼓如催,风更朔的夜,可那又如何,良人遂在眼。

  如论何时何地,一定都要同舟共济,此生必要风雨共行。

  ……

  而此刻李终南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落荒而逃之后,姜府的气氛更糟了些。

  “蔚霁。”

  “暮寒,咱们……”屈夜梁刚从别处回来,远远就望见了此处的杂沓,他握了握有些发麻的手腕,转过身去,可余下之句还未说完,就被眼前的李韫奕硬生生截了回去。

  李韫奕面色铁青,手颤抖着往身后某处一指,已是难掩愤怒,从牙缝憋出了几字:“蔚霁,你且说一句真话与我听,那人是不是你杀的?”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出场新人物:林晩照,景椿。

  李终南并没害死那婴儿啊,本身就没保住,李终南只是觉得有点无能为力。

第64章

  后来,晓舟珩又宽慰了李终南几句,这才彻彻底底解了他内心那种楚囚相对的光景,二人磨磨蹭蹭到了四更才去睡下,听着雨声拍在窗格之上的阵阵鼓点,皆梦了个飞燕惊鸿。

  似在顷刻,天已在明,雨歇雾散,小院内外又成了图书堆几案,花竹当檐楹的那个小天地了。

  二人晨起,稍食了些晓舟珩煮的粥,在喂过灼灼与会意后,出门一同去中街买了些补品,准备再次前往姜府,借探望李凝酥之由,为昨晚失仪之处致歉 。

  可惜待二人方到姜府门口,便见了黑压压一堆官府之人伫立在门外。

  晓舟珩见这等阵势,心下一绷,直直暗呼不妙。

  果不其然,乌泱泱的人群中,他看见了身着官服的禹泊成。

  一月不见,禹泊成似乎多了几分成熟,他鼻梁上伤似乎还未痊愈,依旧是贴着纱布。

  晓舟珩远远招手唤了一声:“民瞻。”

  “恕汀!”禹泊成错开一众衙役,小步跑至晓舟珩面前,“你怎来这处了?”

  “这姜府……可是出事了么?”晓舟珩往远处偷眼瞄了瞄,这样问来。

  “唉,可不就是。”禹泊成也下意识往身后一瞥,双眼一沉,掩着声道,“昨夜……府上死人了!还是个京官!”

  “怎会有这等事?是哪位?”李终南问道。

  禹泊成这才看见了晓舟珩身侧的李终南,他想起前几日李终南拜托自己做的事,这厢脸上神色就有说不出的古怪,开口的声音也就随之异样起来:“呃……是江宁府知监景椿景大人。”

  两人听完怔愣不已,自然是没有料到昨夜姜府居然出了两件意外之事,而且一件比一件猝不及防。

  禹泊成还未细说,就被旁人叫走了,不过走前还是与李晓二人行了个方便,让他们进到了姜府内。

  姜府内柏松满院,棵棵苍翠欲滴,黛痕匝地;楼阁参差,处处池水粼粼,金碧晃曜。

  “在官员家中谋害官员,这成何体统?”晓舟珩只觉近日这世道是愈发乱了,作奸犯科者层出不穷,这厢竟然连遮掩都免去了。

  “具体禹捕头也未细讲,不知到底是如何身亡的。”李终南道,“莫不是溺毙气绝?毕竟我听席上的林大人讲,他饮酒过多,去外透气去了。会不会是脚下打滑,未分清水路实路?”

  “林大人?哪位林大人?”昨夜李终南在讲事发经过之时,并未提及具体名姓,只用了职位代替,因而晓舟珩就不大清楚。

  “知军林晚照林大人,好像是新调任而来,我亦是初次见他,甚是年轻,有几分卓绝之气。”

  晓舟珩脚下一停:“他现在……不会在这府上罢?”

  李终南见晓舟珩神色蓦地端肃,心中犯疑:“这倒是不清楚,估计还是……”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一声招呼:“八少爷!”

  二人抬眼,发觉林晚照正疾步趋上前,笑道:“昨夜多亏了八少爷,姜少奶奶才无恙了……”他也是话说了一半,笑意便僵在了脸上——他看清了李终南身侧的晓舟珩。

  “这……你……不是……少丞……怎么……”

  李终南见林晚照形色仓皇,于是忙将晓舟珩一把护在身后,皱眉不悦道:“林大人,你们可是认得?”

  “不认得!”两人异口同声,俱是热汗涔涔,不敢直视李终南。

  “早闻绝艳余采之名,就是没想着能在此处见……见得?”林晚照尴尬笑了两声,将手摆了两下,忙行了一礼,“在下江宁府知军林晚照,见过绝艳先生。”

  “小生惭愧,见过林大人。”晓舟珩嘴角抽搐,也回了礼。

  林晚照不知为何又接了一句,更是画蛇添足:“今日真是不巧……你我只好再择吉日聊备杯酌,以伸在下景仰之意。”

  这厢确实不巧,晓舟珩与林晚照乃同期进士,深知那人的嘴跟禹泊成一样是个没把的,而且那人不知从何处知晓自己有官职在身一事,与这人呆在一处,只怕是再多言几句便泄了自己的底,迟早出事。

  李终南心头疑惑更浓,疑信参半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扫了又扫后,这才问起了昨夜的后续之事。

  据林晚照所言,原来就在李终南离开之后,外面之人在姜府的侧花园里,发觉了已经气绝多时的景椿——那时的雨已经是大了起来,不仅是将景椿怀中淌出的血,连带着周遭的痕迹,皆洗刷了个干干净净。

  景椿之死当时是李韫奕头个发现的,他虽是听到了李凝酥的那声凄厉尖叫,与众人一道移步,但奈何晕血,就离那处的嘈杂人群远了些。

  就在李韫奕扶着廊柱休息间,眼角瞥见远在墙角一处似人形的那团黑影。他虽看不清那是甚么,但还是壮着胆子喊了几声,不见回应,这厢冒雨上前一探,这才在惶恐不堪间发觉了靠在假石下的景椿,以及他腹部赫然插着的那把流寇刀。

  流寇贼人所用的刀,其实就是江湖中人或者是武官们防身所用的手刀,柄短身阔,厚背薄刃,可在近身之寸间取人性命。而之所以李韫奕能认得那是流寇刀,是出于那刀与一般手刀的不同之处——尾端有耳处系着的那条刺目红绳。

  杀人夺命之时怕血染刀柄,以防因此脱手而处于被动之地,流寇之徒在造杀业之时特地想出的这一法子,后来不知怎就传了开。

  昨夜李韫奕所见的刀尾处,就系着红绳,打着结,随着冷风在他眼前荡了又荡。他虽不会武,但还是辨得那一刀的狠毒,阴辣以及一击直中背后的那份十足暴戾。

  毕竟那把捅入腹中的刀只剩了刀柄,可见景椿似来不及反抗,可能亦没能看清是何人所为,就去阴界报了到。

  霎时间李韫奕只觉浑身都冷透了,因为展示在他目及之处的那份狠辣,让他想起了一人。

  然后就在李韫奕准备去告知他人之时,他与中途离了席的屈夜梁撞了个正着。

  见到屈夜梁的李韫奕怒火中烧,两人即刻间便有了激烈的争吵,引了众人聚集于此。

  奈何李终南仓皇奔出之时,深陷在深深的无能为力中,却是没能注意到那边的异状。

  而在那边尚不知花园异变的几人,还焦急地围在李凝酥房外。在李终南的帮助之下,李凝酥的命是保住了,见爱妻无恙,姜恻这才勉强缓过劲儿来,哪知一口气还未呼完,就听闻了景椿死于非命一事。

  这厢眼前一黑,喉咙泛起一阵腥甜,脑海中混乱一团的姜恻无心无力再做决断,只好报了官。所以昨夜除过李终南,剩下几人都作为嫌犯留于姜府上。

  听完林晚照这番言论,李终南得知李韫奕还在府上某处,心下对屈李二人争吵之由十分在意,这厢便留晓舟珩与林晚照在此,自己前往一见。

  待李终南走后,晓舟珩阴着脸走近林晚照身侧:“燮阳,在旁人面前,莫要多言,我尚有要事在身。”

  “恕汀!冤枉!”林晚照向后几步与他错开了距,又是连连摆手,“方才我可是甚么都不曾说过。”

  “这并非是玩笑话,若是坏了事,你我项上人头不保。”虽是逆着光,但还是能看得出晓舟珩泛着青白的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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