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公良昃对于妍媸一说,有了他自己的判断,譬如梦公侯戴着的那朵花,譬如自己爱慕了数年沈骞翮的容色风度。
即便他与沈骞翮可能本就是青竹丹枫。
所以在大火烧山的那日,当公良昃到达穆王府的时候,见到那艳俗的一草一树之后,只剩下了厌恶,他略略巡视了一圈,轻而易举便寻到了破绽,轻轻松松便翻身上墙,进到了府邸中。
待公良昃听声至到覃昭所在之处,眼睛刚落在窗框边上,就看见屋中这样一幕:只见一脸错愕与惊疑的覃昭口吐鲜血,衣衫大敞,手捂着胸口插着的刀柄,抬腿狠狠给了面前瘦小男子一脚。
祝醉墨型如薄纸,挣扎都没有挣扎 ,在地上滚了一圈,直直撞上了房中一角齐人高的花瓶,随着喉咙中咕嘟冒了一声后,眨眼工夫,胸口就多了一朵血花,脑袋一垂,居然就这样没了声息。
见状公良昃忙越窗而进,他起身虽慢,但占尽了身型修长的优势。这样一闪而入,就到了覃昭面前,只见那刀完完全全是贴着覃昭胸口肌肤透背而出,余势未消,祝醉墨所施加的劲力犹在。
覃昭摇摇晃晃,疼痛让他失了片刻理智,根本无暇顾及公良昃的此番破窗而入,他低头看着胸口插着的刀,似在犹豫是否要那刀拔出,单从刀柄上来看,上刻画的纹路看似像是出自京城的贵重之物。
望着那刀柄,公良昃只觉好像在何处见过,思绪一起不由就引了他的片刻分神,也就在这一刹那,覃昭双手握了刀柄,下定决心似的欲将那刀拔出。在他的残嚎中,又是喷出了一股一股的烫血,那流出的血突地就浓稠起来,须臾间就变成了诡异的暗红色。
刀身上有毒!那是自己曾在镇江府府衙义庄见过的附着在尸首上的无名毒!
那毒嵌在了刀身之上,挨至肌肤受了外压之力毒便会泄出。
一时间各种思绪蜂拥而至,公良昃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几步上前,一手按着刀柄,一手揪起覃昭的领子冲他吼道:“这刀是从何处来的!”
鲜血从覃昭胸口处喷涌而出,公良昃根本止住不能,只见覃昭喘着粗气,半眯着眼道:“……你是……何人?”
“这把刀!可是旁人赠予你的!”
覃昭瞳孔涣散,竭力笑了几声:“原来是公良某……你可还记得京城……生春宴……那日的酒可真是佳酿啊……”
公良昃暗嗔了一句,手一颤,顺势封了覃昭身上几处大穴,这才堪堪止住了血流。见覃昭伤势有所好转,公良昃就松了手,任他栽倒于地。
公良昃的嗓音又哑又沙,像一把沙子在磨着锅底,嘴中不断重复着那三字:“生春宴,生春宴……”
一年前的生春宴,都有何人去了?问题早在一年前就出现了吗?
就在公良昃琢磨的空档,这边的祝醉墨尚留得了一丝神志在,他似乎是解脱般长舒了一口气,有些费力地抬眼看向介于罅隙间渗入屋中的光——就在原来刀上有毒啊,那覃昭这个狗贼也就命不久矣了……兄长,家门之仇,我也算报得了罢?尹公子……我所交代的事情,你可是都要记好了啊……
……
“尹公子,你的手好些了吗,还痛么?”在祝醉墨尚未行刺覃昭的前一晚,他照常来至了尹旧楚所在的厢房,见尹旧楚依旧神思怏怏,心中不免有些难过。
毕竟,他是给自己解围才遭此无妄。
“有劳祝小公子,好些了。”尹旧楚笑笑,露了个尖削的下巴,他也察觉到祝醉墨有意无意停在自己手上的目光,于是便下意识遮了遮那只右手,那手指节肿大不成形,颜色暗沉,哪里还能占去往昔半分。
见尹旧楚有所掩饰,祝醉墨也知自己太过大胆了些,便也慌乱地撤回了眼,将手中药品摆好,不知哪是根筋搭错,提了十分不合时宜的一茬:“尹公子,是……快成亲了罢。”
“是了,不过是从这个牢笼出去,再去到另一个而已,其实也没甚么不好 。”尹旧楚却不觉如何,只是淡淡笑了笑,“人要信命。”
那唇边泛起的笑照耀如同白日,烛火乱颤间,让祝醉墨豁然明朗:“……若你能回金陵呢?”
“回金陵?在何处不都是一样的么,钟不归的爪牙遍地皆是,况且故意为之的事情钟不归做了一次就会做第二次。”
“敢问公子何意。”祝醉墨不敢看尹旧楚的眼,他哆哆嗦嗦抬起尹旧楚的手,要为他换药。
“之前与你讲了,我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的缘由。”尹旧楚将袖边拉了拉,盯着祝醉墨额上的那颗汗珠,“家父得罪了穆王的党羽之类,现在想来不过是搪塞的由头罢了。”
“杨府殁了一事估计他早有预料,他这才选择了尹氏接手替代原先杨氏,日后为他搜罗情报罢。”刺痛袭来,尹旧楚咬了咬下唇,声音渐弱,“所以才有了后续一事,如此看来,全族性命全压在尹某人身上,能如何呢?”
“尹公子,若你没了后顾之忧,也没了这些束缚……你若是回了金陵,会开心么?”
“自然会。”尹旧楚点点头,“若你也不在如此囹圄,真希望你也能同我一同去往金陵,祝小公子也该看看府外的楼台倒影,清幽山水。”
尹公子,我也想,我也想。
祝醉墨下定决心似的,终于抬首与尹旧楚的凤目对了上,只见他眸子有些发亮,这厢轻声道:“尹公子,你可知……其实穆王并没有能力做这些,在他背后指使他的好像是个名唤姜恻的人……但我也不知那人是否是钟不归的同伙……”
“……还有啊,尹公子,金陵快下雪了罢,若真是某日下了雪,尹公子可否替我多看看……那些新梅?”
待公良昃回转过身时,那瘦小的男子已是阖上了眼,在这万物岑寂中,他眉宇间的那朵嚣艳,正在无声无息地盛大。
……
在揞花楼的沈骞翮自然是不知外面早已是乱成了一团,此刻的他盯着桌上果品,随意挑了一颗闽中鲜荔来吃。
“所以说,你们的目就是皇位了?”沈骞翮去了壳,将香味珍口的荔枝拿起,在宗渊眼前晃了晃,“此鹬蚌相危,我乘其弊之举真是绝好的计策。”
“沈大人过奖了。”宗渊一伸手,呈了一张信纸到沈骞翮面前,“没想到沈大人与玉知府关系甚好,让在下十分嫉妒。”
沈骞翮并未看去,并非是他不感兴趣,而是他问了宗渊也不会给他看,而那信上又甚么,不用想,相必也是玉如轶查到了杨府的甚么线索。
奈何自从沈骞翮与公良昃奉命来镇江查案时,便陷入了揞花楼的圈套里,玉如轶的信被截了,也不足为奇。
“我有个疑问,还需宗兄解答,安太后究竟为何如此笃定圣上,钟不归与李闫卿会入布置好的棋局之中?就是因为区区杨府么?”沈骞翮嘴角一撇,自觉自己活着出去的可能不大,与其这样不如一股脑问个明白好了,自己稀里糊涂了一辈子,不能去了地下,也依旧当个糊涂鬼。
“确实是因为杨府。”宗渊笑笑,“杨埭山那个老狐狸着实知道的太多了。”
“他知道了甚么?知道了有关先帝难以启齿的秘密?五年前大火的背后隐情?还是二十年前鬼外子旧案的真相?”
沈骞翮语速极快,一字一词皆是朝中之不敢提及的秘事,宗渊少焉间脸色变了又变,精彩纷呈。
二人间便这么静了半盏茶的时间。
见宗渊久久不语,沈骞翮自觉讨了个没趣,正准备自行圆话回来,能多知道一点是一点,他就不信宗渊对自己不曾有过一点倾吐欲。正当这样想来时,沈骞翮却没料得宗渊还是应了:“若我说…… 三者皆占,沈大人信得么?”
听闻此句的沈骞翮差点没能从椅子上掉下来,荔肉也是忘记了咀嚼吞咽:“你说甚么。”
“沈大人想听甚么?我便说甚么,反正沈大人听去也没甚么干系。”宗渊勉强收起了难看的脸色,眼皮抬了抬,眼里闪出了一丝寒光,直直缠向了沈骞翮,“罢了,容我一项一项说来。”
于是,在沈骞翮的支吾其词,心劳意攘间,宗渊展开了折扇,语调冰冷入骨,扎得沈骞翮浑身刺痛:“炼药修真,降龙伏虎,寿香一炷,宝鼎龙涎,不就是历来帝王世家所渴求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一年前覃昭回京参加生春宴于第五十二章提到。
第80章
片风撩动,铺云蘸海,执剑的李终南带着三分春旖,步着一线生香,盯着眼前狼狈不堪的两人,缓缓移挪而至。
其实李终南本无心听之,但谁也没能想到,他刚到此处便捕了这样几句入耳,也不知该怪李韫奕与屈夜梁的掉以轻心,还是自己来的时机过于不巧。
听了他们二人之间的隐秘对话,若屈夜梁杀了钟不归的人……用的还是自己留下的那把“当世无双”的剑……那钟不归及其党羽迟早会查到自己头上来罢。
这边的屈夜梁也未能料到眼前之人居然是折返而归的李终南,也没法子判断他听去了多少,于是便眯了眯眼,掩饰似的咽了一口口水:“八少爷……”
李终南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你用的,是那把剑?”
“哪把剑?你在说些甚么?”屈夜梁松开了李韫奕,让他待在自己身后。
见着李终南那张面无起伏的脸,屈夜梁心下却是无比清楚,李终南是怒了。
李终南竭力压住心头的气血翻腾,一字字道:“屈夜梁,我再问你一遍,我于七月十四赠予杨埭山的那把剑,你是不是动了?且用那把剑杀了人?”
“你……想听到甚么答案?”
话音未落,李终南发丝与衣袂倏地飘起,眨眼间已是掠至屈夜梁身前,只见一线之间,寻梅剑的剑尖就点向了他腕肘肩喉上的四处要穴。
屈夜梁后撤一步,飞速弯腰捡起地上弃刀,凌空跃起,身向后仰,手中那把沾了血迹的刀呛然劈出,断了李终南带着恨意的一式。
“不想与你打,阿蒙,莫要逼我动手。”待屈夜梁余光确认好李韫奕去了那边树下后,他亦是压低了声道,“毕竟,若我动起了真格,你的绝艳先生会哭得很难看。”
“哦?敢问屈公子有何见教?又是何来的此言?”尾音被李终南长长吊起,带着十足的讥刺,“那我若是认真起来,六哥年年的今日岂不是要为你烧香了?”
屈夜梁被噎了回去,他也自知若是拌嘴,他在李终南那处占不到任何的便宜,眼看着李终南再次攻来,屈夜梁也定神迎上。
剑与刀本不属一门,但在屈夜梁这处,他却自觉没甚么差别,甚么刀与剑,剑与刀,不都是送人上路的媒介么?
反正横竖死的又不是自己。
只见李终南抬手,随着口中“北刘寄奴,南黄乘武”八字一出,寻梅剑在他手中蓦地发起白来,直扰屈夜梁双目。少顷间,他周遭忽起了一层水雾,水珠大颗大颗凝聚一处,珠珠都蕴满劲道,锐利难敌,四面八方皆显尽了悬浮的剑锋,道道逼向屈夜梁,似要将他围困至此。
屈夜梁不慌不忙地迈了一步,直入剑雨当中,猛挥刀戳破一滴一滴的水珠,欲破开此盾。
也是在此刻,李终南正欲再次举剑,哪知一道狠戾刀气穿过剑阵便压至他之面门,李终南出剑一挡,按下此招,哪知屈夜梁不被剑阵所压,紧接着又是三招。
刀剑相接,此番二者发力相扛,都没占去甚么上风,二人胸口俱是一绷,纷纷向后倒飞而去。
待屈夜梁双足方落,忽觉脸侧一片冰凉,这厢抬手一拭,只觉那凉意须臾间便转为了刺痛,颊上便多了一抹细浅的剑痕;随即,被那阵剑雨擦伤的痕迹从他颈上、手上和紫衣之上纷纷显现了来,周身都在缓缓渗血。
“啧,你这小子……”
“所以,你们那晚去杨府做甚?”李终南在不远处站定,抑着胸口犯上的一阵恶心,怒气随着剑入剑鞘时也一同散了,但眼神依旧冰冷,少了平日的那份温和。
若屈夜梁那用了自己留在杨府的那把剑,加之自己对屈夜梁嗜屠人癖的了解,怎么就会只杀了一人?那沈骞翮若是来寻了自己,目的就只剩了一个——来取自己性命。
“自然不能同你讲,我不与你讲,你也不能再杀我伤我。”屈夜梁笑着道,“你动了我,暮寒就会不高兴,他不高兴了,你就永远从他那里不得到……”
“蔚霁!”
“家谱,我要的是李氏家谱。”李终南看了看远处的李韫奕,将嘴角一弯,面上却完完全全没有一丝笑意,“所以六哥,你也知你们那晚做了错事罢?既然如此,为了补偿我,不如就把家谱交给我罢。”
这算……哪门子的补偿?
话音一落,二人并未再生言语,四目相对,僵持不下间,气氛似乎又贬抑起来。
只听那头李韫奕有气无力地低叹一声,甩了甩衣袖,从树荫下踱步过来:“好罢,好罢,终南,那也不是甚么宝物,你执意要,给你便是。”
“暮寒,这如何使得?你不是应过李将军……”
李韫奕转头看了看屈夜梁,忽然就伸指敲了敲他的额头,笑道:“你呀你,傻的么,怎么还是不懂,事已至此,我只好陪你一同在这泥潭中了。”
不等屈夜梁应声,李韫奕又看向了李终南:“现在回李府,六哥给你。”
……
其实之所以晓舟珩觉得流寇的目标是姜府,完全是自己下意识的推断,毕竟景椿之死与流寇联系那样紧密,这就由不得晓舟珩多想。
“燮阳?”晓舟珩见林晚照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这厢便试探出声,“姜府如何了?流寇贼人是去往姜府了么?”
只见林晚照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发了声:“恕汀,恕汀,那边死了好多人,死了好多人。”
原来林晚照是随着衙役们出了姜府,正欲回自家府邸之时,半道上便看见了浩浩荡荡而来的流寇,一路的人头滚落,鲜血冲天。林晚照身为一介文官,杀活禽之事都不曾见过,更何况是近在咫尺的杀戮血腥,这厢都哆嗦嗦往回跑的时候,就撞见了抱着刀的晓舟珩。
听着耳畔隐隐传来的打斗哀嚎之声,只听林晚照又道:“恕汀,恕汀,你一向才智过人,你告诉我,这流寇是不是跟钟不归有关系?”
“钟不归?燮阳,你在说甚么?”
“恕汀,我都说,我都说!你别让我去流寇那边!”林晚照明显已是被流寇的那份残暴吓破了胆,见到晓舟珩便觉得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再见他有刀在身,只觉他定会护着自己。
“我,我是钟不归的人,是他派我来江宁府的,那个粮也是他让我们往京城方向运的。”
“你说是钟不归假借圣上口谕调粮?”晓舟珩一愣,没想着林晚照居然这样说了一嘴,“他怎有这样大的胆子?这粮原本是去往前线的!粮草一断,北地的兵卒将领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晓舟珩悲来填膺,只觉钟不归真是罔顾旁人性命,在边关战事胶着的情形下,想的居然还是怎么整死李闫卿,断了他的活路,而非如何护住我朝河山,此乃真正的助桀为虐!
所以遭流寇遇劫一事便很有可能是钟不归为了断粮而采取的遮掩一举。
林晚照见了晓舟珩眼中的悲愤,自知理亏,又是一个哆嗦,紧紧抓着了晓舟珩的袖边不放手:“我也不想与他为伍,我也不想让李将军出事……但是钟大人开出的条件那样诱人啊,恕汀,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