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不待秀竹反应,邢夙昔又是笑笑,“不过是恰巧路过,儿臣还有要事处理,就不在此多逗留了,母后就在这慈明宫中好生休养罢。”一言即毕,邢夙昔起了身,冲玉笙寒一挥手,“玉卿家,走罢。”
邢夙昔的话音犹在安太后两耳微颤着,可待她回过神时,二人已宛如两道轻烟,不见了踪影。
又是良久,安太后才从那种无形的惊恐中抽离出来:“秀竹,把茶盅收了。”
秀竹一个哆嗦,得了这番赦免,忙起了身,趋近桌边刚那么一碰茶盅,只听呲啦一声,那小杯竟是碎了。
慈明宫中的众人皆是再次愣住,皆面无人色,安太后自觉堆彻在她面上的脂粉早就花了——若这般强劲的指力,若是攀附在自己喉咙之上,必能抉入肌骨,让自己万劫不复。
……
“解意,可是看出来甚么。”待二人出了来,邢夙昔抬手驱散了身边为数不多的宫人,与玉笙寒似漫无目的般在御花园走着。
园中大池,纵横数十亩,二人在水边站定,只见影倒波中,澄澈空明,又闻远处数声清磬,似是度水穿林而来,令他们二人胸襟漱涤,不在世间,不着一尘。
“眼珠右视,意在遮掩,瞳仁剧增,惊恐难饰,双手无故摩挲,意在为己开脱;简而言之,她心中有鬼。”玉笙寒轻声道,“不过单凭这一点还是难下定论,也不知她是对二十年前鬼外子一案惊恐,还是真的动了甚么不为你我所知的手脚。”
玉笙寒顿了一顿:“杜渐防萌总是没错,还是要查查太后近日动作,最后不要落得个不知随弹应至的局面。”
见旧日里那个冷静自持,浑身都发着光的玉笙寒又回了自己身边,邢夙昔嘴角弧度扬得更高,一把牵过他的手:“我理会得,我亦是觉得她沉不住气,就那么稍稍试探,她就要屎溺失禁,分分钟闭过气去。”
听了身着龙袍之人的这样一言,玉笙寒噗嗤一笑:“我的陛下,您乃一国之君,怎能如此口无遮拦,在背后妄议太后,当心上行下效,日后成了不良风气。”
笑声入耳,邢夙昔微微侧头,但见日光落在玉笙寒的肩头,将那人的眼鼻嘴眉描摹得更加清晰了,一别五年,他依旧是这般丰神澄澈,顾盼不凡,逡巡不息的岁月真真没能伤到他分毫。
邢夙昔啊邢夙昔,不是应过他要一同去往海上神仙窟么,今后……就好好待他罢。
“真是大意,居然忘记了她那边,待我处理完了那些腌臜,就与你一同归去。”邢夙昔收了那一闪而过的心绪,眯了眯眼,心下早已是无缰无锁,“解意,你可知我授你右丞一职并非是为困住你。”
玉笙寒一愣,嘴边笑意还未来得及撤去:“……我理会得。”
”在你走后的五年内我思索良多,自觉十年前的自己,移日卜夜间想的都是如何筹谋天下,待你不辞而别后,我懊悔不已,这才醒悟原来这世间一切都比不得你。”
眼前这个人嘴中所说的话总是那么孩子气,但永远让自己无法辩驳,甚么疏神达思,怡情理性,圣人之人,在爱人面前,皆是空谈。
“我想与你去当个闲散农人。”邢夙昔绕至玉笙寒面前,眨着他半明半昧般的深瞳,将空下的那只手抚上他的脸颊,“吃淡菜黄韭,穿百衲布衣,闲时药房炼丹,忙时桃园种菜,挑水打柴,日后与我过得这般,你可愿意?”
还不待玉笙寒应声,邢夙昔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只怕是……为时已晚,我在你心中个口蜜腹剑的小人形象再难抹去,那些年将你身上一寸一毫都榨干榨净,你对我早已是怨念已深罢。”
玉笙寒骤感胸间澎湃,只觉邢夙昔的那一眼直直望进入了自己神魂,只怕人间无常,苦,空,无我以及等等都在这一刻悉数迎刃以解,只听玉笙寒淡淡吐出两字:“不晚。”
“当真么。”邢夙昔眼中潜藏的那条龙动了动,难得蹙眉严肃道,“所以我悔之晚矣,怕我真的禅让后,你不与我走了。”
原来他在担心这个啊。
玉笙寒向前微微迈步,与他贴得更紧,二人身高本就基本无差,这下真的觉得是要叠合一处:“我那时说过的话,依旧作数,你若是禅让于晋王……”
“……那这官我也不做了,我跟你走。”
邢夙昔笑了,遂抬手抵了他忠臣的下颔,献上了他最炙热的深吻。
当日,宫中就传出了两件大事——
一则,圣上不知出于何故忽然宣了晋王进京。
二来,太后近日凤体抱恙,接连多日紧闭宫门未出。
……
其实皇甫褚都忘记了他是如何成为钟不归的爪牙的,好像就自然而然间,他就成了钟不归的公笔吏,且为他做了很多事。
虽身为“金陵三杰”之一,皇甫褚在很久之前就自觉自己既无绝艳采余晓舟珩的虑周藻密*,亦无毫巅鸾飘尹旧楚的见微知著*,论样貌与坊间口碑也是稍稍逊色了些。
这样一来,那份卑以自牧的君子之风,随着岁月的流逝,似乎也沾染上了些甚么。
所以当他主动投靠至钟不归门下时,也不知为何那份自卑就被填平了。借着琴师身份之便,皇甫褚窜梭于各个达官贵人之间,每每传一次情报或是杀过一人,皇甫褚都以那人坏了国家纲纪来宽慰自己。
哪怕他有时不知为何要杀了他们。
那些七窍出血而亡的人们,究竟犯了甚么罪?要有多可恶才要受此般私刑?待这种疑问与困扰日渐堆积,慢慢的,皇甫褚自觉钟不归给自己下达的命令中就有甚么变了味。
“见过皇甫公子。”借着惨淡月色,顾禽荒行了一礼,“在下户部尚书顾禽荒,久闻皇甫公子大名,恨未一见。”
“不敢。”皇甫褚回礼,怀中抱着的是他的箜篌。
“引荐你们二人相认也不为他意,只是日后你们便要成为钟某的股肱腹心*了。”
股肱腹心,这倒是个好词,皇甫褚暗自思忖道,将自己大老远从金陵叫回,也不知是图了甚么,不过今晚过后,就与自己没甚么干系了。毕竟自己能应允再次回京城的原因本就是为了与钟不归说清。
毕竟钟不归答应过自己,七月十四在杨府的那晚过后,便是自己所为公笔吏这一身份的最后一次任务,想到此处的皇甫褚不由暗暗紧了紧拳。
“本官的人已经摸清了玉笙寒的行踪。”钟不归道,“果真杨府一事能将他引出来,他既然抛头露面了,”
听了这个传奇般的名字入耳,皇甫褚只觉栗栗危惧,顿生陨于深渊之感,颤巍着出声:“……大人莫……不是要取他性命?”
“非也非也。”钟不归摆手道,“可曾听过这样改弦更张的道理来?”
见面前二人不语,钟不归只好自己说了下去:“本官打赌,玉笙寒重新出山必将回朝复职,刚好借此机会清理清理钟氏的门户,也未尝不可。”
顾禽荒听闻笑道:“钟大人不愧有妙极神机之名,若是圣上得知此事,那钟大人便有机可乘。”
“不错。”钟不归道,“玉笙寒一向是圣上的弱点,将此事告知于他,待他将注意力转向寻找那人行踪时,放在朝中的眼线便少了,这样一来便大大方便你我清理门户了。”
“那些薄册可都准备好了?”
“自然,请钟大人放心。”
听着二人这般往来,皇甫褚说不上为何,只觉言谈间的顾禽荒有些个虚应故事*。接着他们二人又打了一会儿官腔,钟不归便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纸出来,冲着皇甫褚道:“这些名单上之人是要麻烦皇甫公子这次处理之人,不过要在顾大人与他们会面之后才可动手,若他们识相呢,就不用处理;若是硬骨头呢,皇甫公子应该知道如何做罢。”
又要开始那种杀戮?这与先前钟不归许诺自己的完全不同!
“钟大人……”
可惜皇甫褚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顾禽荒截了去:“自然,下官与皇甫公子定不负嘱托。”
于是就在皇甫褚的不情不愿下,二人与钟不归拜别。待二人出了钟不归的府邸,顾禽荒叫住了皇甫褚,只听得他声音喑哑干涩:“皇甫公子,我知你不愿再为钟氏做事,不如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见他瞧出自己的心思,且毫无揶揄之意,皇甫褚一阵心惊,沉思片刻:“甚么交易。”
顾禽荒俯下身子停在皇甫褚的耳边轻念几字:“……毕竟这样一来,皇甫公子便逃脱禁锢,重获自由,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此处接的是第四十四章的线,当时玉笙寒还未回京城(当时陶白钱庄也没有出事)。
可是钟不归还未将玉笙寒的行踪告知于邢夙昔时,玉笙寒就于第六十章就被李终南给劝回去了。
钟不归得知玉笙寒行踪后,准备将线索告诉邢夙昔,然后如果邢夙昔派更多人马去寻玉笙寒,那钟不归就有机会清理他的门户了。
于是他让顾禽荒准备栽赃朝中某些官员的薄册(类似贪污证据什么的,如果他们识相,自然就会罢官,如果不识相,那只能让皇甫褚出手解决了。)
皇甫褚以乐器杀人于第十二章提到(七窍流血)。
虚应故事:是指照例应付,敷衍了事。指用敷衍的态度对待工作。
虑周藻密:考虑周到,辞采细密。
见微知著:见到事物刚露出的一点苗头,就能知道其本质和发展的趋向。
股肱腹心:比喻得力助手与亲信。
第90章 现代番外之屈奕篇1。
4.
床头的闹钟还没响,晓树就被李一蒙拉起来了。
“为什么这么早。”晓树嘴里满满当当塞着里李一蒙牌三明治,“咱们约的时间不是十点半吗?你好不容易单休,不多睡一会儿么?”
“我也想啊宝,但我六哥出了点事,我要是去六哥那处再回来接你,就怕是晚了。”李一蒙将加过糖的燕麦片推给晓树,“加上我不想让你开车,我只想让你坐副驾驶,”
“嗯,一起去就是了。”晓树看着穿着白t的李一蒙,脸一红,低头将燕麦喝了一大口。
二人原本今天是要去定西服,因为晓树要参加高中同学禹成与他女朋友魏小鸾的订婚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衣服,李一蒙知道后,在几日前就与晓树约好,去一家他经常光顾的那家店一次多做几套,反正之后总能用得上。
应该很贵,晓树这样想着,自己一个三无青年怎么就成了李一蒙的金丝雀了?
“今天回来该买些菜了。”李一蒙笑着将空了的碗拿去洗了,“宝,晚上想吃什么。”
“能吃李先生吗?”晓树起身在背后环住李一蒙,将头在他背后蹭蹭,今天闻见的是Clive Christian 1872的味道,那是金钱的味道,所以晓树没忍住多吸了几口。
“为什么不可以?我本就是你的,想怎么享用都可以,随时随地,随时随刻。”李一蒙擦干净手,转身回抱住晓树,轻轻吻上他的睫毛,“任君采撷,一切以你为主。”
……
李奕好久都没回公司了。
一方面是他一点也不想接手公司,另一方面他才与妻子白芾离了婚,儿子也被带走了,心情巨差之下,索性在交接上,直接手一松,把自己架空后,权限全给了原本就野心勃勃的李谟。他就给自己留了一点股份,能维持日常开销就行。
不过,李奕虽然是恢复了单身,但这离婚的日子不好过。毕竟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一但倒霉起开,那糟心的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
于是今天就真真实实印证了——人正昏天黑地睡着呢,门外的门铃就接二连三响了起来。李奕费力喊了几嗓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声音太小,还是但防盗门的质量太好,那机械铃还在不知疲倦一遍一遍刺激着李奕的神经。
“诶呀……”李奕一个起身,却因为昨夜宿醉,头重脚轻嘭一声摔下了床。勉强扶着墙面摇摇晃晃往门边走,李奕中途还被胡乱堆在客厅的啤酒瓶绊了几跤。
一开门,就看见了李一蒙的笑脸:“六哥,你怎么不接咱爸的电话。”
“抱歉,我在睡觉,没听见。”李奕将额前头发冲后面撩了一撩,这才发现李一蒙身侧的晓树,身子一侧,邀请两人进屋,“你男朋友?”
“嗯,我爱人晓树。”李一蒙拉过晓树的手,“宝,这是我六哥。”
“你好,我是晓树。”眼前男人有些消瘦,价格不菲的睡衣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面目有些许憔悴,但遮盖不住他那张好看的脸。
“李奕。”李奕简单点了点了头,桃花眼弯了弯,冲晓树笑笑,“不好意思啊,家里有些乱,见笑了。”
李家人都是什么神仙,多金又帅,相比之下自己一个大学讲师就显得寒酸极了,晓树心下又是一番感慨。
“六哥,你这是在做什么?”等李一蒙进到客厅,盯着一地烟蒂与酒瓶,皱了皱眉,“自己伤害自己?自甘堕落?”
“哎,我没事。”李奕按了按太阳穴,“缓几天就好了。”
“你离婚的事,屈梁知道吗?”李一蒙将给李奕买的东西搁在了桌上,这才与晓树寻了个空坐了下。
李奕一愣,他没想到李一蒙居然如此直接,他眼中本就不怎么亮的光突然就黯淡了一截:“……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又没有把我当真。”
“你又没问过,怎么知道他不是认真的?”李一蒙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他找不到你就给我打电话,给十哥打……那孩子虽然年纪小,但我还是觉得他有几分担当的。”
“担当?”李奕苦笑一声,瘫在懒人沙发上,双手捂着脸,“担当?炮/友还差不多。”
“奕哥,我可没把你当炮/友。”突然冒出的这一声让三人惊讶不已,原来就在李一蒙与晓树进屋时,没有带上外头的防盗门,而屈梁也不知道怎么就进到这屋里来了。
那有些沙哑的声音一出,李奕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后背绷得笔直,看着那瘦高的人影杵在门边,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阿梁。”李奕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居然比那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还脆弱。在泪眼婆娑中,李奕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屈梁的情形——
好像是六年前的某个凌晨,从饭局上回来的李奕在路上碰见了坐在路边上穿着校服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