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无恶意,我如何知晓并不要紧,我想说的是,七月十四那晚,我在杨府。”
“你说……甚么?”
“不错。”禹泊成忽略了晓舟珩愈发难看的脸色,语速急快了些,“七月十四午时,我与捕快王散在城边巡逻,在检查路引之时,经王散提醒,我发现一名行踪可疑男子,这才想起他乃通缉之人,曾在江南八府频频犯下杀业。于是我与王散跟踪他一路去了杨府。”
“那男子你可看清他之长相?”
禹泊成犹豫片刻,将那人面貌描述了出来。
听罢后晓舟珩将头点了一点:“所以你与王散目睹了杨府灭门惨案?”
“不曾,我们二人尾随他一路,见他进了杨府后便在距离不远处守株待兔,奈何待我们反应过来时,惨案已经发生。”
“那王散人何在?”
“不知。”禹泊成抬手一指其鼻上伤疤,“你可还记得你去金汤巷探查付大一死那次么,他借杨府尚有活口一事诱我出去,将我一拳打晕,若不是魏女侠,我只怕已是早早归西。”
“那这个王散是何许人也?”
禹泊成再次摇了摇头:“我无从知晓。”
“罢了。”晓舟珩自觉事情又是麻烦起来了,一桩桩横祸背后似乎皆与七月十四杨府的那晚息息相通,“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自会查清。”
“等等。”见禹泊成紧了紧马缰,似有离开之势,晓舟珩突然想起了甚么,“今日是十月……”
“十月十六。”禹泊成应道。
原来都已是十月十六,这个时日,是当初皇甫褚约好归来的日子。
见晓舟珩发着愣,禹泊成便再次开了口:“恕汀,你我后会有期。”
一言即毕,禹泊成在马背上冲着晓舟珩施了一礼,一扯缰绳,双腿一夹,没入了金陵城的大道深处。
省得浮世风灯石火,再休儿女神珠玉颗;百岁光阴几何有,千万日月撺梭去,只道是——自此金陵无故人。
良久,晓舟珩才冲着禹泊成离去的方向,深深作了一揖。
他那里,谩凝眸,正是马行十步九回头,也不知是在看他的魏女侠,自己,还是……他待了数年的金陵城。
晓舟珩闭了眼,却见虚无中生出了些花儿出来,站在远处的韩铁衣与禹泊成,正冲着自己挥手,争笑东风。
数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
太难,太难了。
走罢,晓恕汀,你与你之挚友水烟湄的那一约,也该赴了。
作者有话要说:玖春楼一事于第十三章提到。
禹泊成被王散暗算于第十七章提到。
傻狗禹泊成禹捕头在《风遣楹》中就算是退场了,他与魏小鸾的故事在家国天下事系列之四《渡江云》中还会继续。
第94章
浮世狭,别离苦,难为容,晓舟珩只能为禹泊成心下暗道一声祝他安好,愿日后万事顺遂。
然后,请务必活着。
晓舟珩心下正是难过,但这也不妨碍他思忖方才禹泊成口中恍若雷声的那两件事——丁氏与江氏怎也是太后一党?自己这些年居然都不曾发现过!是隐藏太好还是中伤,或者是……
晓舟珩背后发寒,便没有再往下想去。
至于禹泊成与王散,以及那名神秘男子……晓舟珩当下更是一头雾水。王散是故意引诱禹泊成去了杨府,还是只是凑巧?他们二人那晚出现在杨府的意义何在?
就在这思索间,晓舟珩不知不觉已是到了水烟湄,也不知是此刻尚早还是如何,一向热闹的教坊司居然多了几分与之不符的寂寥。
晓舟珩一抬眼,便见两人背对着自己驻足于门口。在这朝阳灿烂,竹楼花浦间,晓舟珩却觉几人像是不速之宾。
“西云,幸宇。”晓舟珩这样一唤,尹旧楚与皇甫褚转过身来。见到甚久不见的二位,晓舟珩先是心下一惊——他们二人衣袍之上尚沾风霜,眼眶深凹,自己不在金陵的这些时日里,他们经历了甚么,怎都如此憔悴!
“恕汀,我倒还以为你不来了。”皇甫褚怀抱箜篌,看向晓舟珩,先破开了这份尴尬,他勾着嘴角笑了一下,“走罢。”
晓舟珩目光在二人之间荡了又荡,将二人疲惫不堪的神色收进了眼底,这厢点了点头,三人一齐步入堂中,上楼去到了他们熟悉的雅间。
待几人坐定,晓舟珩往尹旧楚那处一瞥,这才发觉了他企图藏起的那只右手,于是迟疑问道:“西云,你的手……?”
尹旧楚如往日般风轻云淡地笑了笑,顺势手往身后藏了藏:“恕汀,我没甚么大碍。”
“你莫要诓我。”晓舟珩手急眼快,一把捉了尹旧楚的腕子,毫无防备间,在尹旧楚多出来的那寸袖边下,他便看到了那份狰狞,红肿歪斜,发肿发紫如同垂死枯木,“西云,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尹旧楚没料得晓舟珩能有此动作,神色慌张中,挂在唇边的笑只余下惨然,这厢欲挣脱而出,奈何晓舟珩擒得太紧,他尝试了数次都以失败告了终:“真的没甚么,恕汀,你放开罢。”
“这怎能叫做无事?何人伤的你?你可是得罪了甚么人?你乃毫巅鸾飘,手若是好不了,日后如何作画?”在尹旧楚嘴角残留的笑意正一点点破碎,支支吾吾间让晓舟珩更是有些生气,这样严重的伤,怎么能叫没甚么。
“我……那便只能不画了。”尹旧楚别扭地别过头去,还是不愿说出背后曲折,只是用力抿了抿唇。
就在这一刻,风入窗里,在那头将箜篌放置好的皇甫褚突然起手拨弦。
晓舟珩松了尹旧楚的腕子,定定地望向皇甫褚,晓舟珩听得了,那是自己初次见皇甫褚时他弹奏的那一首。
但见他清清冷冷弹起,散挑七弦、六弦,勾四弦,挑六弦,勾二弦,弹五声,掐三声,撮两弦,又弹五演,啷铃间书尽心中千秋事业,意气少年,正是尽显激昂慷慨之态,浩气贯虹之势。
……不愧是乱纤尽垩皇甫褚。
“二位好友,和弦不能救国。”曲至后半,皇甫褚不知何时手下已是溃不成音,竟是流出泪来,“本以为你我酒酣白日暮,方能走马入红尘,忘却天下事。”
“但是,我忘不掉。”皇甫的头低了又低,“我此行一路北上,目及处处皆是萑苻遍野,人烟向绝,四野萧条,我便一直在想可能我真的是做错了很多事……”
晓舟珩见皇甫褚这般失控,心下疑惑更盛:“你做错了甚么事?”
“我……乃钟不归手下的公笔吏。”
“你说甚么?”
“在金陵三杰中,我自觉自己是最无用的那个,所以当钟不归当初邀我入局之时,我便应了。”皇甫褚一停,箜篌弦音犹在,“想到当今圣上昏庸,而钟不归夙来又得以妙极神机的美称,若委身于他可救国,我也愿尽我绵薄之力,所以我以身份之便,为他做事。”
“你……为他杀过人?”
“不错,很多。”
“你!”晓舟怒火中烧,眼前抚琴之人在恍惚中变得是那样陌生,也许是晓舟珩从来不曾看清过那人。
“罢了,你之选择我与恕汀无法过问,你今日能直言不讳,也不枉我们相识数年,不过……”尹旧楚也是惊讶至极,打断了二人间的僵持,“我在来水烟湄的路上听闻了丁氏与江氏被抄一事,幸宇,这件事可有你一份?”
皇甫褚愣了一愣,面色更显煞白,不断继续涌着泪:“姑且算是吧。”
怎……会?这一瞬,有什么在晓舟珩脑中炸开,皇甫褚缺席那晚几人小聚的画面在他脑中闪过,他不由叫道:“酒!空结带来的那瓶酒!你那晚其实还是来水烟湄了!”
一时间怫郁,不明,悲恸齐涌心头,只见晓舟珩愤然起身,几步跨至皇甫褚面前,一脚踢翻了箜篌,伸手一把提起那人衣领,抵上那人额间:“皇甫褚,你可是去过一年前的生春宴?你那晚来水烟湄,定是在门边听闻了酒一事。待人散去,你进内一探,认得了空结带来的那酒还真是太后一党接头时的某种暗号,然后你立刻便告知了钟不归此事,后来理所应当的,在近日太后出事的节骨眼上,钟不归顺势禀告了圣上。”
“对不住,对不住,我对不住空结与渐觉。”皇甫褚泪如泉涌,声音嘶哑,似要哭尽明月皎皎,哭至长夜未艾,“恕汀,对不住,我只想救国。”
“皇甫褚,你!”晓舟珩搜刮了脑中的所有不堪字眼,明明已到了嘴边,却在须臾间被甚么堵在唇舌之内,让他分外语塞。晓舟珩颓唐地放开皇甫褚,任由他瘫坐于地,这厢怔愣一阵,回看向一边的面色也不大好的尹旧楚。
伴随着皇甫褚的低声抽噎,晓舟珩竭力按压住心头酸涩,再次开口:“事到如今,你之做法我无法苟同,我已无法认同你为我挚友这一事实。既然如此,那今日为金陵三杰……最后一聚,再……喝最后一轮罢。”
尹旧楚点头应了,从边取来酒,为三人满上,皇甫褚勉强起身,用袖边一揩面上泪痕,晃晃悠悠也来至桌边。
“来吧。”晓舟珩率先举杯,向尹旧楚与皇甫褚那处示意。
一杯,相见欢,不曾年年付花期。
“何为,风流名士?”
这是当初偶然一次晓舟珩的发问,当时的皇甫褚正在紧弦,他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几分随意,却诚恳的厉害:“自然是名传四海,光耀门闾之人可为风流名士。”
不是啊,不是的,皇甫幸宇,你大错特错了。
二杯,鲛绡透,一朝不问朝中事。
初遇时的几人正值年少,心中似乎只有金陵城的这片方寸。觥筹交错间不言斗角勾心,并未拘执,不谈疾苦。
三杯,叹忧乐,天性曾无一点瑕。
缃帙流离,风鬓三五,能赋词最苦,皇甫褚口中字字句句,晓舟珩怎能不懂?
他不能更懂了。
四杯,君莫愁,腰六相印一敝裘。
终究还是抵不过高官厚禄,叵测人心,抵不住流年飞逝,混沌世事。
情谊总是这般不堪一击。
五杯,杯莫停,羽觞昨许飞琼液。
若一切都不曾变过那该多好,这样自己,尹旧楚,皇甫褚,江如里以及丁中愁还会在水烟湄的小小雅间中,酒酣箕踞,高歌击楫。
五杯饮尽,世间再无金陵三杰。
这五杯酒似乎耗尽了晓舟珩浑身的力气,曾经的过往此刻如凌迟重辟,这让他一时间想不通那斧钺之人应该是面前的皇甫褚,还是这无常世事。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再生痛感,晓舟珩端酒盅的手愈发不稳了起来,这厢指尖一麻,手一软,酒盅应声落地,在晓舟珩脚边四分五裂。
“失罪。”晓舟珩匆匆行了一礼,不敢再去看身侧的尹旧楚与皇甫褚,踉跄着步子,落荒而逃。
晓舟珩曾想过自己的生活,或浅斟低唱,或题诗分韵;却是没想过,到头来却是真真的风露浩然,山河影转,今古照凄凉。
晓舟珩想不明白,这到底究竟是哪一步错了。
寒风刮起,迷了晓舟珩的双眼,他拖着烙印在他血液中的“绝艳余采”四字,坠入了千千万万个永夜。
晓舟珩也不知他这一路是何出了水烟湄,又如何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一推门,便见李终南已在内室里烧起了火。
“恕汀,你回来了?”李终南听闻声响,回身来到晓舟珩面前,笑着轻捋他鬓边的散乱发丝,“食过不曾?”
眼前的李终南从污浊中步行而至,他从辗转,流离,困顿,嗔痴,不得人世百苦中过了一遭,但他却依旧如天人下降,让世间污秽近身不能。
“没甚么胃口。”晓舟珩有些不敢直视李终南双眸,“终南,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丁中愁带酒一事于第六章提到。
第95章
见晓舟珩言语间如此吞吞吐吐,李终南神色也随之凝重起来:“你对为夫怎还需用求一字,只怕是折煞我也,出了甚么事,你且说来听听。”
晓舟珩踌躇一阵,还是说了:“西云的手好像受了伤,你能否帮帮他,若你心有介怀就……当我不曾说过。”
李终南偏了偏头,将面前之人的忐忑尽收眼底,旋即笑着温言道:“我理会得,恕汀不必如此忧虑,为夫岂是那般心胸狭隘之人?”言罢他亲了亲晓舟珩的额头后,就回房里取了放在此处的药箱。
“他的手受了甚么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