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 第68章

  “此招乃禹州苍氏的山渐青,你这……”就在宗渊这份惊讶的语气中,沈骞翮只觉霎时定身不住,似要跌身而下,身后随即上来几个黑袍之人,狠狠擒住沈骞翮。

  “冥顽不灵。”宗渊嗔了一声,嫌弃似的看了看在他青衫上的水渍,冷了脸道,“沈大人莫要挣扎了。”

  宗渊一步一步走向沈骞翮:“苍其尘与钟不归二十二年前要针对的人,不用我说,像沈大人这般聪慧一人,也该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了罢。”

  那几个人将沈骞翮抓得很牢,指尖隔着他的衣衫似要扣入肉中。沈骞翮顶着一头冷汗,不屑地望着宗渊道:“你个滥污匹夫怕死怕得要命,怕有朝一日当今圣上也再对你们下手,所以你投靠了安太后,妄借杨埭山揞花楼的势力振兴武林,奈何你个腌臜畜生做不到,你们这些直娘贼也就只有暗地里下套这种本事了!”

  “你你!”宗渊从未被人这样骂过,一时心迷语塞,终是撕开了他那张假面,杵倔横丧间脸色难看如土,手中折扇俨然成了一圈尖刺,眼看已到沈骞翮脖颈处,只听那头一声惨叫,厅中突然飞进一人直直冲着宗渊而去。

  宗渊侧身躲过,只见那人摔至墙上,头一歪,早已是没了生气,浑身尽是被刀捅出来的血窟窿。

  众人惊愕间,只见一模糊身影从门边疾掠入堂中,但见那人身着黑色劲装,鹰眸中藏着化不开的坚冰,带着不羁以及执着的某种野性,右手执刀,左手提着另一个气息将歇之人。

  门边一黑袍人欲出手阻拦,倏忽间众人眼前一晃,心神一凛,只见那黑衣男子瞬间一伸手,喀一声脆响,单手已将离他最近那人的脖颈扭了断。

  捉着沈骞翮的那几人也觉危险来临,手一松,骇然后退,纷纷围至宗渊身侧。

  公良昃未看向他们,仿佛根本未将宗渊等人放在眼中。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公良昃一步一步走向沈骞翮,他擎刀的刀尖还滴着血,他脸上带着只会对沈骞翮流露的那份喜怒哀乐。待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毫发无伤的沈骞翮后,这才回过身来,目光愈冷,扫视众人道:“方才动他者,尽管死来。”

  话音一落,但见他刀挥星斗,胸卷江涛,与宗渊俱是一跃而起。随着锵一声,宗渊手中折扇突起的狼牙锯齿抵住了公良昃那一劈。

  公良昃还未撤刀,只见宗渊举袂一挥,左手倏起一掌,直拍向他之前心。这一掌如巨澜袭来,公良昃之身如同溺入汪洋,此番巨力将他裹挟而起,加之方才公良昃一路杀来,体力已是消耗了不少,这一下只觉背上如生双翼,呼地飞身而出,撞在厅中大柱之上,硬生生将那顶梁柱撞出了几道裂缝来。

  “咳咳,不愧是昆吾门之后。”公良昃将嘴边滲出的血拭去,眼底寒光更盛,顺势起身勾了勾手指,“一齐来罢,莫要浪费时间。”

  “……由来造物……日中月昃。”

  “不好!”刀光一闪,那几个黑袍人骤觉腹部一痛,五脏六腑一阵火灼,居然陆续呕血倒地。

  “好一个公良某。”宗渊继续展扇,如疾风般横削去公良昃身前。但公良昃不躲,反而再次用刀与之相抵,施力相当,二人居然掉转了位,只见公良昃瞬间便一口气连使劈剁刺勾,似没甚么章法似的使着公良世家的独门刀法。

  宗渊这厢近距离无法出扇反攻,这厢只能连连闪避。

  那刀法是少见的粗犷迅捷,实是硬接不易,宗渊见那刀接连迎头砍下,当下跨马横跃向右,虽是撞上了大柱,但却让公良昃砍了个空。

  “中计了……”这边一人似乎还未断气,在二人一来一去看清了公良昃的路数,这厢卯足劲一喊,可也仅仅出了三个字,身上一沉,就觉有人骑到了自己身上。

  然后便见沈骞翮一揪领子,左右开工几个大嘴巴子:“你这腌臜厮,方才把我抓那么痛,现在怎么不威风了!”

  同一刻,顶上忽然稀稀拉拉掉落下甚么,沈骞翮一阵目眩只觉四周猛然摇晃起来,原来公良昃这番看似无理的进攻,为的就是宗渊的那一撞。

  宗渊内力雄厚,那一撞柱,这揞花楼不塌才奇了怪了。

  “沈大人!”公良昃大吼一声,大步跨来,一把抓过沈骞翮袖边,拉着他奔去揞花楼唯一的出口之处。

  “走甚!”宗渊奋手一掷,那折扇在空中打着旋飞向他们二人。

  公良昃手一使力,挥刀绕身横削,将那扇子一拦,刀随之顺势脱手,飞向宗渊。这一变让宗渊始料未及,还未反应,人已是完完全全中了那一刀。

  二人趁着这一空荡,忙脚下风,听着一片惨嚎,重物坠落之声,在地道埋入土中的最后一刻,二人回到地上。随着身后轰一声,地就那么塌陷了数寸。沈骞翮与公良昃缓了片刻,这才发觉来时的巷子不知何时竟成了荒芜。

  不过,日头尚好,适合与人困觉。

  “揞花楼的人没亏待你。”公良昃看着沈骞翮,向前几步,伸出他满是血污的手掐了一把沈骞翮的腰,“胖了。”

  公良昃手劲儿没大没小,似在庆祝这番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可他那一下沈骞翮的眼泪都要痛得掉下来了:“嘿,你这……我差点就死了,你怎就一点都不着急!”

  “不着急?”公良昃笑了笑,眼眯成了一条线,“沈大人,你可曾听过一句: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所以见你第一面便是问问你可是吃好喝好了,而我这相忆之情便是,知晏无所有,聊赠心中事。”公良昃道,“远翥,抱歉我来迟了,今后日子那么长,我在你身侧便不会再离开,所以你无需再惧孤单。”

  “我?夸口,我怎就孤单了?”沈骞翮眼皮一翻,抬袖半遮了有些发烫的脸颊,“待我回了京城,我就偏要去往那些盛金之处,当回风月魁首,自舞自歌,日夜买醉,活似神仙,才无人管你。”

  公良昃摇首不迭:“绝无可能,你哪里都去不得,你只能在我怀里。”

  “怎就如此跋扈!”

  “跋扈么?”公良昃偏着头思忖着,似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道,妥协了那么一小步,“那……不能离开我三步。”

  三弄琴声弹落叶,九重秋景醉仙桃,且看白日上青霄。

  然后……沈骞翮脑中的那根弦就断掉了,他不仅拽过公良昃的前襟,还连带着他后退的那一步也一同扯至自己面前,有些咬牙切齿道:“小子,你只管试来,你要知道,若是惹了我,那便是一辈子都不能反悔的事情。”

  公良昃眨了眨眼,把他这些年的云黯水迢,风凛雪飘一齐告诉了沈骞翮:“公良某言出必行,对远翥更是如此。”

  听他这样一言,沈骞翮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嘴就被堵了个结结实实,公良昃那被自己逗弄哑了的声音翻滚在二人唇间:“关于你的事……我甚么时候……反悔过……你若让我现在去死,我亦是千万个甘愿……”

  “甚么死……不死……唔……你我不是都活下来了吗……”沈骞翮手臂缠到公良昃结实的后背上,二人自觉对方都是烧极了,此番胸腔相抵,以解愁肠,欲结绸缪。

  门无绰楔,洞无销钥,上有杳无极,下有千仞渊,他有他,他也有他。

  公良昃的手摸上了面前之人的衣中,堪堪碰及一处,便觉有些膈手,迟疑了一刻将那物什掏了出,透着纸背发觉了镇江府几字,这厢惊愕道:“这难不成是玉知府……”

  “然也。”沈骞翮喘着气,从公良昃手中接过,“你曾教过我三字令:春欲去,留且住,莫教归;可惜我只记住了 ‘留且住’一式,所以我就先用苍其尘的山渐青分散宗渊的注意,再用你教的这一招隔空取物。”

  “简简单单,手到拈来。”

  “看来,待你我回去,我要好好教你余下二式。”听着沈骞翮语气中那份耀武扬威的窃喜,公良昃一挑眉,“我要让你知晓我比那个苍其尘厉害得多。”

  “你怎么能与他比呢?”沈骞翮自然嗅到了一股醋意,但他没有看向公良昃,只见他缓缓摊开信纸,慢悠悠道,“那人早就成了骨泥,你还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再者,他没有沈远翥,可你有啊。”

  公良昃脸一红,忙要拉沈骞翮入怀时,却被他轻轻一挡:“知晏,玉知府送来的信上不仅是他所查到有关杨府与陶白钱庄一事,还有……验过杨府尸体后仵作的那份……检验详说。”

  二人借着明晃晃的日光看了那纸半响,俱是心下有一团破布堵在心头。

  最后还是公良昃先行道:“这好生奇怪,杨埭山身上怎么还有公门中人所佩之刀留下的痕迹?”

  沈骞翮自然也看到那白字黑字上书内容,不过也没能答来,只听他道:“虽你我之前已是亲眼见过那些尸首,但我还是要说,首先我为官入仕已有十数年矣,不曾见过一处尸上会出现如此多不同武器所带来的伤;再来,事发甚久,怎这体内的毒还未查出来?”

  “毒查不出来,原因无非有二。”公良昃的目光钉在薄纸上标注毒后的“不明”二字那处,“一来,仵作经验不足,难以分辨;二来,那毒,或许仵作本就无法知晓。”

  “无法知晓?你的意思是……”

  “不属于中原人的毒,一个中原之人如何知晓?”公良昃牵过沈骞翮的手道,“如今揞花楼已散,楼内残余武林旧部也不知去了何处。如此看来,你我破局关键,还是在那晚出现在杨府的阿蒙,寻见他,便能前进一步。”

  “他现在在何处,金陵么?”

  “嗯。”

  借着忽然刮起的风,以及其中带着的那份血腥之味,沈骞翮一扫脚边废墟塌陷,点点头:“五年未见,去一会故人罢。”

  作者有话要说:玉笙寒不让沈骞翮碰二十年鬼外子旧案与第十一章提到,苍其尘也于那章提到。

  三字令与山渐青皆是词牌名。

第93章

  自上次李终南交代了“太后乃贫女”以后,晓舟珩这才将前前后后的林林总总串联了一处。当时的晓舟珩便觉背后乃钟不归推动怂恿就颇存争议,这下加上安太后一线,种种的怪诞不经便都能讲得通了。除过疑惑安太后何时将属于她的眼线巧妙地散入李府中外,晓舟珩更是惊讶她从十数年前便开始着手的这份计划。

  可能当初的她心中并未有此希图,碰巧在“天时地利人和”之下,这才歪打正着用起了曾与她一同来自寒薇庄的女子们。

  但具体如何,远在金陵一隅的晓舟珩也只能妄自推度。

  不过问题又来:若在金陵这几月,围绕着李府发生的一系列无妄皆乃安太后为挑拨圣上与李闫卿关系的故意为之,且欲将初见倪端的众人视线转移到素来与圣上不和的钟不归那处,那安太后为何要选在这个时间点上背地里偷偷整李府?姜恻为何要与李韫奕决裂,甚至是牺牲他之前途也要与安太后为伍?

  难不成起因还是由于七月十四日那晚的杨府?或者是更加久远的鬼外子旧案?

  晓舟珩依旧心中答案全无。

  当时与李终南在屋中将安太后这边的线理清后,晓舟珩心下焦灼,欲书信一封,生怕圣上被这些事情蒙蔽了去。毕竟山高水远,朝中众人又并非像自己与李终南那般亲身经历了这一切,只怕到最后落得了个牖中窥日的局面。

  李终南当时听罢晓舟珩的慷慨言辞后,却也没有那么神慌意乱,只听他淡淡道:“恕汀,不必如此惊慌,但宫中有玉笙寒在,便不会出大乱。”

  虽晓舟珩不知李终南会深信玉笙寒有那份明辨敌友的乾坤之力,加之后来尝试联系关逡枫无果后,晓舟珩也只能再信一次李终南口中的那份笃定。

  果真不过多久,京城便传来安太后凤体抱恙,药石难医,宫中医官束手无策,圣上重金悬赏民间能者入宫一事。

  这还真是……耐人寻味。

  紧接着,如李终南所料想的一般,也不知是安太后,还是她之党羽见计谋已是败露,便顺势将姜恻供了出。因本就有钟不归上参朝中改制一事,几方僵持之下,人心惶惶间忽有姜恻这样一遭,朝中官员除过暗自松了一口气外,纷纷扭转矛头,将各种虚虚实实的罪名一加于姜恻头上,哪怕其父姜涂插手,姜恻这次插翅也是难逃。

  姜恻是择日押京受审,近日还被关押在江宁府府衙内。而他之家眷,因考虑到李凝酥身体有恙,衙府中人也仅仅是将她禁足于姜氏府邸,不得出来。

  至于姜悱与李韫谟,那当然是不见了踪影。

  晓舟珩几次都想去狱中一探姜恻,毕竟自己心中还有甚多疑忌之处还需旁人解答,奈何风声太紧,就算晓舟珩托了唐昶几次,那边依旧是不松口。

  晓舟珩也只好作罢。

  ……

  倏忽间十数日已过,来至十月中下旬的一日。那日卯时方过,出于冬寒迫近之由,天色半阴半沉,晓舟珩正在房中整理文稿,忽闻门口一阵马蹄之声,接着就听得灼灼在外胡乱叫嚷起来:“来人啊!来人啊!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晓舟珩以为来者是李终南,忙丢了手中稿件出门去迎。待步出院门,却见眼前立着一匹高大的黑色俊马,那马不住刨蹄轻嘶,口鼻喷出白色雾气。只见禹泊成跨坐于马背之上,反常地未着官服,一身素衣劲装,腰间一把他自己的佩刀,长靴马裤绷出了他颇具少年感的那份坚毅弧度,眼角下垂着,显得脸色尤为青白。

  “民……瞻?”晓舟珩在门前止住了步子,只觉有甚么横在两人之间,让他前进不能。

  禹泊成周遭的火焰像是被熄灭了,眼中露出了几分哀伤,定定地看向晓舟珩:“恕汀,我要走了……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望恕汀好自珍重。”

  “你为何……”

  “姜恻一事完全出于我之失职,当初我以为自己有些三脚猫的功夫与不大笨的脑子便可在这世间主持公道,现在想来不过是意气用事,到头来被人利用了一整,得不偿失。”禹泊成用的是晓舟珩从未听过的语调,“况且,韩大哥不在了……我以前问过他,怎么就舍得弃了疾斗铁父韩东叱之名。”

  “你可知他如何答我?

  不待晓舟珩应声,只听禹泊成道:“他曾与我说过,邪正异心,家国同体。邪能败亡,正能兴起。恕汀啊,你可知报国之事他真的一次都不曾忘。”

  晓舟珩心尖颤了颤,费力地抬眼看向禹泊成,他与禹泊成相识五年,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在这须臾间,晓舟珩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数月前禹泊成与韩铁衣在玖春楼言笑一事。当时万事始末未现,如同雾里看花,若明若暗,那时的晓舟珩方遭刺杀,心下烦杂,而对面二人却在为何人打酒而拌起嘴来。

  “我心中有愧,恕汀。”禹泊成蹙着眉,眼中刚毅神色让晓舟珩看得很清,“身为公门中人,我却助纣为虐,逆天行事,我哪里还有颜面面对见这城中百姓?”

  “捕头一职我已是辞了,我决计去往北方一探,若能多杀几个蛮夷,也算是我赎的那份罪罢。我曾听闻北地冬日雪甚大,也不知是否为真。”禹泊成一笑,“对不住啊恕汀,我知道出于我之缘由,你遭了些罪,你我相识数年,这厢便原谅了我罢。”

  晓舟珩心中一寒,只觉再如何铁石心肠,此刻也如冰释,他顾不得厉风钻入衣中的刺骨,向前几步:“民瞻,你别与我说这些。”

  “若是现在不说,待到何日再说?”

  “也罢,你之决策我身为旁人自然劝不动你。”晓舟珩眼中酸胀得厉害,他多想告诉自己面前这位有些许沮丧的青年,其实金陵的冬日也是会降雪的,“只是……你与小鸾姑娘,是如何说的?”

  风劲一起,吹散了金陵城的柳债花钱,痴呆懵懂间,二人似不能辨得个南北西东。

  “魏……”禹泊成鬓角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声音像极了一名处于鲐背之年的老者,“我还不曾与她提过此事,现在时日尚早,她估计还在歇息着罢……我心悦她,但我现在却无法护她。”

  晓舟珩低叹一声,心下分外理解禹泊成此举之意:“罢了,我理会得,待你走后,我自会转告她。”

  “多谢。”禹泊成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还有,恕汀,我需告诉你两件事罢,虽然皆为恶事……”

  “其一,就在我来寻你的路上,听闻丁府与江府因被查出与太后一党有所牵连,疑有逆谋,好像已经是被抄了家,我记得你有一位江姓好友,一位丁姓好友,所以待我听到后自觉这其中有甚么古怪,应该不是甚么巧合。”

  “这……?怎会如此!”在禹泊成三言两语间铺开的残酷画卷,让晓舟珩思索不能,惊愕不已,胸腔跟着绞痛起,“丁氏与江氏两族不曾站过队,怎会如此?”

  “其中曲折我并不晓得,说是误传也说不定,不过我自然是深究不能了。”禹泊成摇摇头,双眼又垂了下去,“还有一事,其实恕汀,你一直在查七月十四那晚的事罢?”

  晓舟珩还未从上个震惊中缓过神来,接着又掉入了另一个:“你如何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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