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从甚么时候起,楼筱彻心中有了种古怪的猜想——现在的新皇覃烨还是原来的那个覃烨么?接着他便想起在江南那个曾搭救过的女子,以及托付给普通农户的那个名“诘”的孩子。
不过每每想到此处的他都会暗嘲自己多心,净想些不切实际之事。奈何这念头一旦在心中初现端倪,便会见缝插针地在各个角落里嚣张而出,久而久之,就将楼筱彻的胸腔就被占去了个完全。
就在覃烨登基前不久,宫中上上下下都在为迎接新皇而做着准备,责任压力并存的楼筱彻一日一刻不敢松懈,生怕出了一丝差错。
某次在他拖着疲惫身子回房时,所住之处隐约露了些亮光。那柔和的光线顺着框檐一点一点流出,停在楼筱彻脚边,似乎在催促着他赶紧推开面前之门,好好看看门内之人。
当楼筱彻回身闭门之时,程阙音恰好忙完了手中活计。当她用剪刀剪去了一点线头后,转头冲楼筱彻甜甜一笑:“楼哥哥回来了。”
在所有人都将自己当狗时,只有眼前这个傻姑娘要把自己当人。
“回来了。”楼筱彻一边应着声,一边容程阙音为自己退去外袍,他淡然一扫程阙音方才缝补的那一块帕子,“都多久的物什了,破了就教人送块新的来,说过多少次了,你的手是为人医病的,怎么能做得这种粗活?”
“嗳,这帕子不是你送我的么,自然是舍不得扔。”
“人都是你的了,区区一块帕子还算甚么。”楼筱彻俯身一吻程阙音额头,身前之人还不及自己肩膀,不过自己为她弯弯腰,也没甚么不妥。
“楼哥哥,你是不是有甚么心事?”程阙音红了脸,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阙音。”楼筱彻转身坐到一旁椅上,“确实有一件事,已是困扰我多日。”
“是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不适?”程阙音将手抚在他额头之上,“不发热,是不是累着了,我给你去煮些药汤来。”
“嗳,不必了不必了。”楼筱彻拉了一把,顺势将她带到了自己怀里,“忙了一天了,歇歇。”
怀中之人药香扑面而来,这丫头又是忙了一天,楼筱彻有些分心,不由就想在这处寻个温暖。
不过片刻,楼筱彻便觉怀中的程阙音烫了起来,见状,他不自觉闷声笑了笑,从她颈项里撤了回来,顺便将她一缕细发别至耳后。
见楼筱彻一直这么盯着自己,程阙音脸又是涨得通红:“你看甚么。”
“看你,好看。”楼筱彻眼中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柔情,“想一直与你这样。”
“你……今日也太反常了些。”程阙音小声嘀咕了一句,“说罢,是出甚么事了。”
“没甚么,今日倒是想起一些旧日种种,以前羡慕义父手中握权,待自己坐上了这个位置,才明白了他的难处。”
“可不就是么。”程阙音用指尖描了描楼筱彻衫上暗花,“你难,我理会得。”
“倒也不难。”楼筱彻从程阙音身上撤回了一只手,轻轻一抚自己左颊,“只是这张脸,有些引人非议。”
“脸?”程阙音有些疑惑,一双秀眉皱了起,“莫不是与玉大人……”
“不是寒儿的缘故,是这张脸本身,现在还未去到新皇身侧服侍,风言风语便已是起来不少。”楼筱彻将目光停于空中,就此止了喟然之言。
“你的意思是……”程阙音盯着楼筱彻眼中跳动的火光,突然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想寻些甚么奇门异数来模糊自己的容貌?”
“模糊?”楼筱彻微微蹙眉,这二字的出现让他心生异感,只觉“模糊”二字十分耐人寻味,“阙音何来模糊一说?”
“不就是不引人注目之意么。”程阙音道,“貌同实异,模棱两可。”
“此言甚是有趣,不知阙音可否细细道来。”
“自然,不过也就是我愚见罢了,若是有甚么不妥之处,多担待些。”
“直言便是,你我之间还需甚么顾虑。”楼筱彻嘴角又破天荒地松了一松。
“江湖上所言的换面,易容之术我倒觉得,若你用在宫中只怕分分钟便会被认出。”程阙音道,“毕竟啊宫中大部分人都认得你了。”
“有理。”
“再说了,若我给你每日吃食里添些甚么,久而久之,让你变丑亦非难事,只可惜……”
楼筱彻只觉事情出乎意料地在往“喜人”的方向发展,言语间轻快甚多:“可惜甚么?”
“可惜这宫中何人不知楼总管是最爱惜自己羽翼之人,你若突然变丑了,反而更会引来非议。”程阙音只觉一向少言少语的楼筱彻突然就健谈了起。
楼筱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下颌:“确实,毕竟是从亡父亡母那处得来,若是毁了这张面皮,我也很舍不得。”
见楼筱彻如此动作,程阙音跟着笑了:“所以说,思来想去,只剩下所谓的模糊之法了。”
“难不成是程氏的独门之计?”
“其实也谈不上,这些年随着玉大人东奔西走,民间那些稀奇古怪的医术偏方我亦是学到一些,你想要的,多费些心思,应是办到不难。”
“多谢你了。”楼筱彻拥紧了怀中之人,余光越过那扇未关严的花窗之上,但见月过长空,清光皎洁。
后来的故事也就这么顺理成章了,楼筱彻先是寻来了早已混迹市井间杨诘,又在殚思极虑之下寻得了与杨诘体态几乎无差的贫寒学子楼北吟。
期间程阙音一直被蒙在鼓中,她不断尝试改进调制药膏给楼筱彻试用。而她根本就想不到楼筱彻转手就用给杨诘与楼北吟。
晓舟珩听着杨诘这样说来,总觉得有哪处不大对,但他一时半会儿却着实找不到破绽——杨诘江湖出身,不懂那些舞笔弄墨之事,而楼筱彻寻来的这个楼北吟,恰好读遍百书,沉默老实,能应付朝中琐事。
这楼筱彻,还真是胆大如斗之人。
那几字似乎都不足以来形容他。
晓舟珩心中冒出了更为恐惧的想法——难不成楼筱彻的目标是圣上?他被他自己这个犯上的想法吓了一跳,愤懑之气难遏,猛然间就咳出了一口血。
那血痰被李终南用手迅速接了住,全然没有一丝一毫溅到晓舟珩的衣衫上。
“终南……”
“恕汀,你是不是在猜测楼筱彻的最终目的是圣上?”李终南单手掏出帕子擦去不堪,又取了新的为晓舟珩拭了拭手。脏污虽是被抹了去,但掌纹中依旧残存着少许血渍。白皙的手掌配着暗红,将晓舟珩掌心那根福禄线映得尤为长。
君子万年,福禄……绥之?这用到自己身上合适么?晓舟珩摇头苦笑,且不说近几月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数道创痕,就单凭目前的情形来看,怎么捱过这一夜都是个问题——
是啊,揆情度理下的明显之事,不就摆在眼前么?本以为楼筱彻身为势力稍弱的内侍,会选择明哲保身,不去参与到这些纷争当中,哪知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他却与钟不归相互掣肘。加之楼筱彻欲用模糊之法对圣上有所不轨,借着玉笙寒这层关系居然还会对圣上起异心,这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不管杨诘故事中的楼筱彻最终是否是心华发现,彻悟本来,不再作此等算计,但他终究还是犯上了。
“之前沈大人问我,为何要赠杨埭山那把踏雪剑。”李终南一字一句道,“其实并非全是因为我师父或是铸剑少主。”
确实,当时沈骞翮便对李终南的那份说理满腹狐疑,自觉他口中说辞不能自圆其说,定是有甚么隐瞒。那时的晓舟珩虽是岔开了话头,但心中不是不知李终南的有些话还未说干说净。
沈骞翮冷眼窥视,神色愈发凝重,他似漫不经心地一扫静靠在一边的踏雪剑,将双臂抱于胸前,连二郎腿也翘了起来:“我就晓得。”
“踏雪剑。”杨诘费力扭过了头,顺着沈骞翮的目光看去,“那真是个好物什,江湖中多少人都妄从铸剑山庄中得剑一把。”
“包括你?”沈骞翮瞪眼过来,十分不满杨诘的此番插嘴。
“哈哈哈,这是甚么话。”杨诘双目四下游移,阴阳怪气笑了一声,“芸芸众生,杨某怎能免俗?”
“其实杨埭山那日寻子摆宴为假。”李终南无视了杨诘的蛮缠,还是继续他方才所言,“取货为真。”
“取……货?何人来取?货又从何谈起?”晓舟珩一怔,“货物实乃踏雪剑?”
“不错。”李终南所发一音一调异常低沉晦涩,晓舟珩头上一晕,气淤血涌,呼吸不畅,竟是一声都发不出,不自觉就抓紧了李终南的腕子。
众人似乎俱觉这其中有甚么衔接了上,好像,就要看清了。
不过李终南并未接着讲下去,反而是提了另外一遭:“你们可还记得虎啸?”
众人还未应声,玉如轶却是先接过了话头:“虎啸?此名分外耳熟。”
李终南一扬眉:“确实应熟稔于心。”
“我所知有限,不能拼成完整图画,你先讲罢。”玉如轶心头在恍惚中冒出些甚么,但他有些踟蹰,不敢直言,只恐有失。
“龙吟其实与铸剑少主同日而亡。”李终南没有推脱,“事实上,那日就如同之前所推一般,虎啸杨府一行目的并非是受钟不归所托而刺杀杨埭山。恰恰相反,他势必听说杨埭山已复原踏雪剑一事,借家宴这一契机欲当面闻讯挚友龙吟与铸剑少主同日而亡的真相。”
“这一点我同意。”玉如轶斜睨一圈,口中轻哼道,“难怪,我就说从何处听过!你这一说我才想起钟不归门下确有一江湖侠客名为虎啸。看来虎啸为钟氏门客并非是甚么秘密。若钟不归不曾刻意隐瞒过,那杨埭山也应知晓,就这么将虎啸派出,呆子也知是钟不归欲取杨埭山老命。但诸位想想,钟不归那种老奸巨猾之人,又怎会生出这等鸟入樊笼之举?”
“所以他才选了从来不曾现于钟府人前的皇甫褚。”李终南道,“那日,不论是在杨府中正在弹奏的皇甫褚,还是远坐京城的钟不归,都不知虎啸会出现在杨府。他的出现恰恰是个意外。”
“然也。”玉如轶点头,“何况,还正是由于钟不归不知从何种渠道得知,虎啸死于七月十四那晚的杨府,他怕牵连到自己,才教人把虎啸的尸首盗了走。”
“这钟狗贼还有这么蠢的时候?真真笑煞我也。”沈骞翮叹罢,没能憋住,锤着自己的腿面就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弄巧成拙一事,并非只有我一人擅长!”
众人无言以对,也不知沈骞翮是在嘲讽钟不归的这次翻船,还是在调侃他以往所经的那些诟谇。
“说回踏雪剑一事。”李终南道,“杨埭山在铸剑少主死后便托人在寻踏雪剑,此等商机他又怎会错过。于是费大量钱财之后,他终于从某处黑市上买来了踏雪剑的剩下半截,为还原剑本身,他便送去了锻造庄,以求续上前端。”
“当然,托人买来半截踏雪剑与付给锻造庄的这笔钱,自然就记录在杨府账目之上,这笔钱也只能从杨府里扣。杨埭山即想从中捞一笔,又不想就此留下把柄,他只能托人将账目上的这笔钱想个法子变没。”
“做假账。”沈骞翮道,“所以杨埭山七月十二寄出账目并非是给自己留后路,而是为了寻人将账目重做。”
“是了,杨埭山在七月十二日将一本账目寄去了陶白钱庄,我与怀殷方将此事调查清楚,钱庄便失了火,于是将此事也一同告知了沈大人。”玉如轶道。
沈骞翮摆摆手,示意他不曾收到。
“他之所以将账目送去陶白钱庄,并非是给佩芷,而是给了祝离忧,让其帮忙做掉支付于锻造庄的那笔钱。但不知为何佩芷将那账目先过了目,发觉了六哥曾于五年前在杨埭山那处的一笔交易记录,以为这乃他之威胁,加之当时覃昭有六哥上下疏通的证据在手,这无疑让佩芷更加坚定杨埭山很可能已与覃昭联手的这一想法。”
“咳咳……我当为何那时琋甫连同着账目一并交与你我,原来是在暗示杨府账目上还有关于……六少爷所留痕迹。”晓舟珩终于顺了气,勉强压住了恶心发呕之感,“奈何你我都不曾想到。”
李终南低低应了一声。
“等等。”沈骞翮目光冷冷,在李终南身上不住打量,“你之前说过你有踏雪剑剑尖,也就是另一半,你将踏雪剑复了原,杨埭山亦是,那现在不就有两把剑了么?”
众人齐齐看向倚在一边的踏雪剑,那剑似冬日青柏,风雨难侵,隐隐还闪着诡异红光。
“不然,至始至终就只有一把。”李终南撤回落在剑上的目光,但见他睫羽下垂,温柔地看向怀中的晓舟珩,“恕汀,你还记得常州府的鱼铺一行么。”
他眼中一如既往呈着一轮清月,神光湛湛,晓舟珩心中一动,自觉骤脱空虚枷锁:“自然。”
“那你你曾问我,在师父故去的这五年里,我无依无靠,以甚么谋生,当时说好听点,是我简略答你,难听些便是我扯谎欺了你。”
“不要紧,你说罢。”岂料一口气尚未喘均,晓舟珩被李终南接下来的话再次震得眼冒金星。
“我虽是以问疾为生不假,但我亦在锻造庄打过短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晓舟珩笑了笑:“这就是所谓机缘巧合么,杨埭山去锻造庄送剑,恰好送到了你的手上,于是你顺水推舟复原了真正的踏雪剑……因而那日你去杨府是以锻造庄送货的目的,杨埭山也不知你真实身份。”
“不错。”
“教我该如何说你?”晓舟珩哭笑不得,“我还要与你过日后这些年岁,你可不就要把我算计死么。”
“不会的,恕汀。”李终南也听来晓舟珩是在说玩笑话,“我不会那样做。”
“行了行了,你们收敛一点。”沈骞翮从骇异中很快挣脱而出,“所以说,你送去杨府的是真正的踏雪剑,而且就是现在在屋中的那一把?”
“杨埭山不知,并不代表七月十四那晚在场之人不知。”公良昃道,“阿蒙,难怪你先前说过你并未放过杨埭山,我竟是没想过你能忍心将铸剑少主的剑亲手交给杨埭山,论顽艳之人,你当属魁首 ,此番送剑之法,真真是好一个二桃杀三士!”
“公良大人过奖了。”李终南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全然承认了他所做之事。
“你顺水推舟的好意,却使得那晚的杨埭山成了案上羔羊,难怪他身上受伤甚多。”沈骞翮将检验详说又翻开来看,“我当初不明为何杨埭山会遭受此折磨,原来是因为这把踏雪剑。想必他与人交货之时,被点了醒,深知自己被算计,欲求一线生机,那知争夺之中还是落得如此境地。”
“现在问题在于,收货之人听起来十分可疑,又是何许人也?”玉如轶略一搔首,“楼筱彻那边的情况算是明晰不少,我看即便是看在堂兄的面上。牢狱之灾是不能免了。但这收货之人在故事中却未提及半句。”
玉如轶话音方落,自己又脱口道:“还是说,那晚杨府就没甚么家宴,亦并非是为失踪数年的儿子,本就是为了让犒劳那名神秘买主。”
“玉知府居然不像传说中那么懦弱无能,这倒让杨某有几分惊讶了。多亏玉知府,杨某现在才知天下多是耳食之徒,话都信不得。”杨诘戏谑道,“若不是杨某此刻双手被缚着,定当为要你拍手叫好了。”
玉如轶哪里听得如此侮辱,须臾间双颊涨得通红,唇-瓣上下哆嗦着,正要出声斥责,但见身旁万怀殷一步前跨,瞬时就冲着杨诘打出狠辣刚猛的一拳。杨诘无处可躲,只能硬生生接下,在堂中翻滚一阵,随着一声惨叫,直直撞上大柱。
“呸。”这么一撞,杨诘脸上药糊掉了不少,但听他嘶声啐道,“故事我不讲了,我不接着讲,你们这些蠢夫永远都不知那晚到底发生了甚么!我与楼北吟在这其中扮演了甚么角色,你们根本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