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 第80章

  “其实,你接下来讲与不讲都无伤大雅。”晓舟珩先是扶了李终南的臂膀,后又一撑木椅扶手起了身,他轻轻在李终南手背之上拍了拍,示意他不必忧虑后,带着一身暂时的羸弱,起身踱了几步,绕过杨诘,走至堂中。

  众人不知他要做甚,甚至连李终南都不知他欲说些甚么。

  晓舟珩言行完全在杨诘预料之外,他也是迷惑不解:“你是……甚么意思?”

  晓舟珩听出杨诘牙齿间稍纵即逝的畏葸,于是兀自笑了笑道:“我是说,你这个故事着实没甚么意思,你倒是使尽浑身解数将今夜在场之人诓了一圈。”

  “甚么?他刚所述那些为假?”沈骞翮也坐不住了,音调提高了不少。

  “这倒也不是,具体如何一时半会儿我也答不上来,不过离天亮还早,不如诸位再听听我这处的故事,如何?”晓舟珩一顿,忽然就冲着杨诘笑了,那笑十分惹眼,足以摄人心胆,倒并非是由于晓舟珩本身就样貌甚佳的缘故,而是那笑容中蕴藏着一种可带人飞跃一切荆棘的力量。

  杨诘好像察觉出了甚么,这厢终是稳不住,只听他咬牙切齿道:“晓舟珩,你……住口!”

  “应了你方才 ‘赠’与玉知府的那句,这世间人云亦云者占去大多,一番道听途说下来,自是搅得世人泾渭难辩。”晓舟珩笑得灿若繁星,嘴角还残留着淡淡血痕,但见他一挥袖边,卷走了数年的云屏烟障,“所以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你也要一同听听么,楼、北、吟?”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信息量大,我知道——

  常州鱼铺一行于第四十五章提及。

  李终南承认自己有踏雪剑剑尖,并且锻造了于第九十九章提及。

  玉如轶查到杨府账目于第五十章提及,且在七十八章告诉了沈骞翮;虎啸尸首被盗于第七十八章提及。

第108章

  楼北吟这三字的陡然出现,似让原本明晰的前路再次若明若暗起来。

  是啊,怎么能忘了此人?堂中几人早就该明白,杨诘自始自终就从未与楼北吟断开过关联。

  虽然穿过二者的线,几人还尚未捋清,但终归是寻到了些缺口,正是准备操戈入室之时,却因为晓舟珩的这一声,此刻情形直转急下。

  不管其余几人如何,反正沈骞翮左右是怎么也笑不出了。

  “你这是甚么意思?”沈骞翮一手揉了把自己僵硬的脸,一手指向面目狰狞的杨诘,“他不是杨诘么?怎又成了楼北吟?那晚楼北吟都已是死了,恕汀,你莫不是发晕了?”

  “我也想发晕,或者一闭眼就这么睡过去,待清醒后便可知晓所有答案,奈何……”晓舟珩目放光华,“奈何世事不遂我愿,我现在反而清醒得很。”

  不仅不合晓舟珩一人之愿,就问问这在坐之人,他们头顶的晴空,哪片不是早早就被乌云遮了个完全?

  就在这时,门开了道缝,带进来了几丝夜中寒气,原来是万怀殷借着几人说话的空,去泡了些茶,进来后闭了门,又端给了众人。

  沈骞翮接过,点头言谢,脸色沉郁地微抿一口浓茶,似乎还在推敲晓舟珩所言之意:“我与楼北吟共事已有五年有余,他样貌如何我自然记得清清楚楚,照你之意,倒是我也混淆了?”

  “试问当津者,岂应袖手。”晓舟珩冲万怀殷行了一礼,却没有接茶,只听他淡然道,“沈大人稍安勿躁,我并非是质疑于你。暂不提二者身份,试问诸位可曾想过,为何在杨府那晚的那个楼北吟要自尽而亡?”

  “是啊为何?”玉如轶将手中的册页翻得哗哗作响,“这一点我也不甚明晰,那人也并未受甚么伤,就是自我了断了。”

  “他自尽而亡之由,无非有三。”李终南将手中茶盅放置一旁道,指尖轻点椅背,“郁症,失控,懊悔。”

  沈骞翮偏头道:“自不可是郁症,在刑部他虽不与同僚一聚,但平日里能吃能喝,面容也不见得消瘦几分。”

  “失控该作何解释?就是所谓的杀红眼么?”公良昃眯眼盯着杯中升起的烟气,“但他能握得起剑么?”

  “对于那晚来说,算是吧。”李终南道,“若是将那晚的楼北吟认作灭门真凶的话。”

  “可惜目前问题正好在于,无人相信那晚自尽而亡的楼北吟是真凶。”玉如轶在一旁补充道。

  “那懊悔呢?对自己所做之事悔恨不已,难道所指之事并非是他杀了人?”沈骞翮差点被自己绕晕了,“假设那晚的楼北吟不曾杀人,那他所谓的懊悔又从何谈起?是看见杨府众人自相残杀后,因自身无能为力而心怀愧疚?”

  “很是有这种可能。”晓舟珩手抚胸口,小声咳嗽起来。

  “但他好像并非是那样的人。”沈骞翮脑中不由浮现了那人曾经停留过的一点残象,“难不成……难不成他真是畏罪自杀了罢?”

  晓舟珩眉峰再次堆起,面色更显煞白,无力地摇头道:“或许是罢,但凭我之愚见,只觉他是接受不住真相,崩溃而亡,含着恨意,不甘,自责以及种种,就此选择了断。”

  见众人目目相看,无人出声,晓舟珩只好又道:“虽我与那人并未打过交道,但听了这么多,再加上沈大人之前与今晚的一番说辞,我倒觉得那人是真凶的可能性也并不大,至于由此结论的缘由,我先不提。据我斗胆猜测,他估计是听到了甚么难以接受的事实,无力挽回,这才走上了不归路。”

  但……关键在于,究竟是甚么事让楼北吟如此脱力,只觉无法再活?

  见几人还是眉头紧锁,晓舟珩扫视了一圈,接着道:“而且,现在根本无法证明那晚的楼北吟是在灭门之后而亡,也许那晚的厮杀就是在几刻内所结,而仵作却无法得知。”

  “这点确实,所学所知有限,就算再厉害的仵作,即便是包括程姑姑在内,都无法精确至几盏茶之内。”李终南道。

  “等等,等等。”也不知是喝了几口热茶还是如何,沈骞翮须臾间发了一头汗,“若真能证明那晚的楼北吟自尽早于灭门之前,那他便可洗去嫌疑。”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一点,那就是楼筱彻是如何寻到的楼北吟。”听了沈骞翮这样说来,晓舟珩虽是认同,但却没有接上他的余下之言,“他身处高位,身边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会亲自在人海中挨个挑寻么?”

  “确实好像,说不过去。”沈骞翮侧头思忖片刻,忽道,“难不成,难不成……那两人是楼筱彻一并寻见的?”

  “极有可能。”李终南突然也明白了晓舟珩心中所想,他也看出晓舟珩是在引着他们慢慢穿过迷津,“毕竟当年知晓此事的只有他义父与他,依照楼筱彻脾性,他必不会将此事交给手下之人去办。何况这等秘事,很难保证不教旁人听去。若有甚么蛛丝马迹,那他欲在面容之上做手脚,或是对新皇不轨的心思也就暴露无疑。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当然不会那样去做。”

  “所以,我才想出了一个故事。”晓舟珩将双手背后,“一件咄咄怪事——假设在某个村中,有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孩童,可谓是形影不离,互为对方极好的玩伴,由于身高体态基本无差,让两人更是近亲。但很不巧的是,其中一人恰恰就是为裳的孩子,而更不巧的是,出于某种缘由,他们二人在楼筱彻赶去那个村子之前就调换了身份。”

  “可我还是不能理解你为何要做此等猜测。”沈骞翮摇头连连,“就算有,这与你叫的那一声楼北吟又有甚么干系?这对你证实这处的杨诘乃楼北吟真是没得一点用处。”

  “确实,假设有你所谓的调换一说,那楼筱彻又怎能发现不了?”公良昃正色道,“他怎会白白教两人孩童诓骗了去。”

  “你们所言疑虑我自然清楚,那咱们暂且先将杨诘与楼北吟的事搁一下。”晓舟珩依旧是不急不躁,“说回刚才的话题——那晚楼北吟的自尽之由,方才诸位谈论分析甚多,我倒是觉得……”

  晓舟珩尾音拖得很长,他的目光落回了玉如轶那处:“玉知府,楼北吟可曾娶妻?”

  “确实是娶了,好像是有家眷在镇江,但待去查时,却不知为何并未寻到那名女子。”玉如轶虽觉晓舟珩思维跳跃,但还是老实答了,“那名女子唤做茜葶。”

  听闻此名,众人再次面面相觑,似乎都在努力搜寻着以往记忆中那个名为茜葶的女子。

  这番思忖,自然无果。

  “查无此人说明了甚么?”晓舟珩又问。

  “名字有误,搬离此处,早已作古或者……本就用的假名。”沈骞翮的二郎腿这厢也不翘了。

  显然大家都自觉相比较前三者而言,末者似乎更有可能。

  “但……那位姑娘为何要以假名与楼北吟成亲?她是有甚么难言之隐,还是把楼北吟哄骗了?”玉如轶摸不着头脑,但他尽力跟上众人步伐。

  李终南听了玉如轶此言,赞许地看了看他,这数年间的磨练与人世,终是让那个顽劣公子多了几分老成练达,若玉笙寒在此,也不知会不会露出欣慰一笑:“玉知府,若两者皆非呢?”

  “那……那便是不好以真名世人!”玉如轶与万怀殷对视了一眼,确定了心中所想,继而听他中气充沛,声音洪亮异常道,“难不成是身份卑微自觉无法与楼状元配得?等等!还是说,她身份不凡,楼北吟敢攀不起!”

  “玉知府一语中的,不枉今夜鸾翔凤集。”晓舟珩道,“我以为是后者,不仅如此,容我斗胆妄测,那个姑娘的真名极有可能是幽兰。”

  “不愧是恕汀。”李终南笑笑,向晓舟珩投出极为欣赏的目光,“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不敢。”晓舟珩回望过来,“论猜名解字,终南甚我一筹。”

  也不知晓舟珩所指是自己初入李府时巧解了府上婢女们的名,还是在陶白钱庄时自己甘愿为晓舟珩所起的字。

  定然是后者了,李终南唇边弧度扬得更是明显:“恕汀这么说来,我怎么觉得与蒙雪与清风也相配得紧。”

  李终南一边说着,一边似是无意扫过厅堂一角的杨诘。

  其实从晓舟珩重提楼北吟三字之时,杨诘的脸色就已是难看异常,心中也打了个数个突突;尤其是提到茜葶与幽兰之时,浑身已抖得是剧烈失控;再当李终南口中蒙雪二字滑出时,杨诘两耳劲风顿生,整个人完全瘫倒了地下。

  蒙雪,乃是楼北吟之字。

  这名这字皆是楼筱彻所起——蒙雪知何日,凭楼望北吟。

  为何而望,为何而吟,正是这股清风。

  “原来如此,楼北吟的妻名为幽兰。”沈骞翮如有所思,“这对夫妇甚是有趣,起个假名都要配成一对,真是情真意切,令人发酸……”

  沈骞翮的声音渐渐小了,但见他瞳孔剧缩,惊恐地看了公良昃一眼,还不待他启唇闻讯,沈骞翮便猛然起身,将椅子都一并带了起。

  待沈骞翮再张口时,他之声线已是颤抖到不像话:“恕汀,你所谓的幽兰,与我所想那个幽兰,可是一人?”

  见沈骞翮如此做派,晓舟珩心头反而一松,微叹道:“正是。”

  “这……这……绝无可能,绝无可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沈骞翮一声长哀,脚下慌乱,骤觉有长矛穿魂而过,使他站立不住。

  于是沈骞翮再次提手指向杨诘,怒不可遏:“你不说也要说,为甚么,为甚么,楼北吟的妻是杨府中的三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毕竟是古代,条件有限,精确到几时几刻的谁先死,谁后死,估计还是很有难度的。

  再加上仵作是后到杨府的,很难保证原现场,没有被破坏(尤其指尸首被刻意搬动,挪动过)。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出自陶渊明,《饮酒·幽兰生前庭》(我发现文中用了蛮多陶渊明的诗句,可能是巧合吧哈哈。)

第109章

  杨诘对面前沈骞翮的跳脚置若罔闻,但见他面伏于地,缄口半响,随着一声从胸腔中发出的沉重息声后,杨诘还是选择开口:“嗯,你们推测无差,我确实不是杨埭山的亲生儿子,楼北吟才是。你们也没说错,楼北吟确实与他同父异母的三姐成了婚。”

  “在成婚前,成婚后他们二人都不知这一层真实身份。”杨诘不知为何言语间又恢复了平静,“他自尽也是因为知道了真相,这……都是因我而起。”

  既然这样,那故事就又要从头说起。

  其实一开始,事情确实如楼慊所预料的那样,那出生没有多久的孩子被亲手送至江南地界后,就在某农户那处被细心照顾着。

  那对夫妇也没有孩子,自然对这天降男婴疼爱有加,倒也并非是由于贵人所托,倒是更多出于了一种本能。

  当年楼慊所取“诘”一字,自然也用了上,随了农夫姓庄,也就名为庄诘。

  然而世事难料,这对夫妇不出三年就因病相继去世,孩子也就轮流在村中各家寄养,整日小庄儿,小庄儿这么叫着,久而久之,也就无人记得他原本名姓了。

  待小庄儿再大些,自然而然就懂得了察言观色,平日里安安静静的,从不给旁人添麻烦。但毕竟还是孩子,也喜欢与村中一帮孩子们一同嬉闹,于是他便认识了与他同年的阿捷。

  阿捷生得俊,嘴巧,讨人喜欢。他活泼机敏的性格与小庄儿恰好互补,二人十分处得来,一同摸鱼爬树,翻墙捉鸟之事可没有少做。虽小庄儿不是那种看起来好动的孩子,但他懂得以巧取胜,常常能取来最甜的那个果儿来。

  每每这个时候,小庄儿都会豪气万分地将手中吃食递到阿捷面前:“让给你了。”

  阿捷也未曾觉得有甚么不妥,每每都心安理得收了下。

  而每次轮至小庄儿去阿捷家住时,二人便欣喜得不行。毕竟唯有这时,阿捷的爹才不让他背书写字,容他跟小庄儿去田里捉熠燿,或是跑得一身汗回家。等日落,二人便共枕一床,嘀嘀咕咕一夜,似有说不完的话。

  连村中人人皆说,这两个孩子,像是亲兄弟似的。

  但或许是年岁不好,不知怎的,那年村中之人接连生了肺病,皆是喘咳三日后涨肺咯血而亡,连带着阿捷的父母也未能幸免。

  原本阿捷也是被双亲传染了上,亏得小庄儿日日夜夜往他嘴中塞捣烂的杏仁,症状才得以缓迟。又是修养数日后才得以下地。

  毕竟终日吃阿捷家中余下干粮也并非长久之计,米缸终是会见底。于是一日,小庄儿撑着虚弱的身子出了门,希望能讨要些食物来。

  也不知是小庄儿去的太久,还是如何,阿捷在饥饿与昏沉的驱使下,赤着双足,稀里糊涂也来到了小路上。

  可眼前苍凉山色,贫瘠废土间哪里还能寻得见昔日那个小村庄半分痕迹。

  晓来雨霁里,只余萧瑟入眼。

  阿捷就这么跌跌撞撞走着,他惊恐万状,却喊不出一声。他甚是不明,为何前些日子还是山清水秀的天地,须臾间就褪了色去,还连带着甚么一并走了。

  正是难捱之时,阿捷鼻间忽有异香闯入,激得他头皮发麻,恍惚中不住又多嗅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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