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 第81章

  很久很久的之后,阿捷才知,那股香是从宫中带出的苦檀。

  “你叫甚么名?”楼筱彻皱着眉,盯着眼前瞠目发愣的少年,“你是……家的孩子吗?”

  眼前的问话之人一身素衣,青白衣料上绣满了淡色浅花。那人肤色白到骇人,身子似乎也削薄得厉害,唯剩下那张脸,像是千年之松化成了仙客,竟教岁月忘了形迹。

  阿捷胸腔某处震了震,这厢哪里还能听见楼筱彻的后半句,他哇一声哭了出来,死死抱住了楼筱彻的大腿:“我、我叫阿捷。”

  楼筱彻看着眼前少年的俊脸,不知为何就想起那日奄奄一息抓着自己胳膊不放的为裳。他不知那女子姓甚名谁,也不知她经历了甚么。但她竭力与自己说过断断续续的那番话,与那张凄美哀怨的面容,在此刻却再次浮现了出来。

  那女子的双眸毫无瑕隙,当年往楼筱彻残留的善念之上狠狠扎了一针。

  眼前少年的眼……也清透得厉害。

  “你就是阿诘么?我带你回京。”远处似有村民涌至,楼筱彻一掩口鼻,着实是忍不住这处的难闻气味。

  “阿捷!”就在阿捷转身之时,小庄儿快跑至人群前端,手上还揣着半个馍馍,见阿捷似乎要与生人离开,他心下着急伸手就要拉,“阿捷,你要去做甚么?”

  “小庄儿。”阿捷底气不足,低声一唤,却是往楼筱彻身后躲了躲。

  那个名叫小庄儿的少年与阿捷看上去一般大,个头也相差无几,那个犯上的罪恶念想又涌出了楼筱彻脑海。

  他心不住砰砰跳着,哪里还有空揆度,只恐有人窥视在侧,忙冲着小庄儿一招手:“你也与我一同回京罢。”

  于是楼筱彻顺利将二人带回了京城,住在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别院。

  小庄儿成了楼北吟,阿捷成了阿诘。

  果真如楼筱彻所望,阿诘本事熟滑,知进退,识高下,确实有几分哄人的本事,可就是坐不住,整日想着都是那些旁门左道的邪事;楼北吟气恬神恭,进退有度,着实是识文读书的好料子,可就是不善与人交际,木讷得出奇。

  见阿诘着实不喜读书,楼筱彻也就听之任之;见楼北吟无意习逢源之事,他自然也就不便强求,只是将楼北吟送去镇江,安排他入学府读书。

  毕竟在宫中要维系之事甚多,自然不能时时刻刻将二人紧系在身边。

  起初楼筱彻也有派人去暗中调查过小庄儿与阿捷的身世,奈何那个村落自肺病传开后便无人再居,人烟生气早已不再,短短数月就成了坟冢座座。再知晓二人皆为瑞和三年生人后,这件事也就这么翻过了页。

  这就是上天……授意么?我真是要将我所想付出于现实么?楼筱彻甚是犹豫,只觉他那种换人之面的想法简直不可理喻。但每每见程阙音向自己展示成果之时,心下又是分外不甘。

  至于阿诘那边,来到这京城,处处皆是新鲜事物,他自然不会规规矩矩按楼筱彻所要求那般呆在府中。

  很快他便将他自己托付给了江湖,凭借天生的好皮相与能言善道的嘴,将他完完全全融入到各路三教九流当中。

  偶然一次机会,阿诘进入了揞花楼,也开始为揞花楼收集情报。但坏就坏在他收着收着,心眼留着留着,时间久了就不由自主将入耳的那么一句两句拼接一处,巧合地在他眼前形成了惊心动魄的棋局——

  不仅仅是有关东家长李家短的闲谈,那是有关长达数几十年的恩怨,有关先帝,有关新皇,有关……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阿诘知晓这些的时候,已是晚了。

  所以当杨诘每每勉强回想往日之时,他只觉在他成为揞花楼中一员时,便已是亲手拨开了彻彻底底,万劫不复的始端。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小庄儿才是杨埭山的亲生儿子,楼筱彻一厢情愿的搞混了。

  小庄儿=楼北吟(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杨诘)。

  阿捷=阿诘=杨诘

第110章

  说回楼筱彻这处,他每月都会安排阿诘与楼北吟会面,为达成他心中二人相似的目的,难免会提一些古怪要求。

  不得不认,要达成两人形态一致的这种培养,确需时日来磨。

  起初阿诘自觉这没甚么不妥,即便他无法揣楼筱彻的心思,但他也愿与楼北吟碰面。这些年过去了,也只有小庄子陪在自己身边。

  听那人将将学堂之上的趣事,书中的那些君君臣臣,甚至张口闭口掉书袋氏的言语,阿诘都觉得分外亲切。

  毕竟二人同病相怜,自然是要同忧相救。

  本该按照楼筱彻所想,这么平静且顺利进行下去,然而二人关系却在某日里急转直下——应是阿诘心中,正是在楼北吟中举之后。

  楼北吟的这般跻身,倒是楼筱彻不曾想到的。他心中矛盾异常,虽是轻而易举将楼北吟安排入朝,但反观状元这件事本身,只会将楼北吟推至人前,引些是非出来,使得自己寸步难行。可结果却让楼筱彻大跌眼镜——不知处于何故朔凤元年的这场科举,就这么在悄无声息中过了去。

  仿佛根本就不曾激起过一丝半点的水花。

  更让楼筱彻始料未及的是,也不知楼北吟是本就如此,还是早已踹踱到了自己的本意。自从他分进刑部之后,起初有些隐隐猜到楼北吟与楼筱彻关系的那些人还急于攀关系,可楼北吟要么只当是装作听不懂,要么就是拒绝得尤为直接,根本不留一丝情面。

  久而久之,楼北吟就在被众人孤立后,在沈骞翮眼皮子底下,他硬是磨去了他最后的存在感。

  楼筱彻对他自然刮目相看,加之那人事无巨细地将所在刑部大小事事上报,自然而然楼筱彻也就对他器重多了。

  偏心一人,自然就会稍稍冷落另一人——

  当天枰有倾倒之兆时,阿诘的心也动摇了起来,不知觉的,连指尖上也开始泛起阵阵苦涩滋味,那是没由来的妒嫉。

  阿诘很没有出息地选择逃避,他选择离开京城,甚至遁去更远的江南江北一带,将他自己完完全全投入揞花楼或是奔波在揞花楼的途中。可即便是整日的趁波逐浪与孔席墨突,但心中所藏异样不但不曾消减,反而却愈演愈厉。

  也许是无巧不成书,阿诘偶然间得知,这揞花楼的东家居然不是他所一直认为的杨埭山,而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安太后。顺藤摸瓜之下,阿诘又抓住了好些暗线:有关皇室,有关旧案,甚至是楼筱彻所闹乌龙。

  阿诘甚么都清楚了。

  那日,当楼北吟欣喜地告诉自己要娶妻一事,且那人还是杨府中人之时,阿诘话到嘴边,又强自咽下。

  那时的阿诘也不知为何没有勇气说出真相,或许是私心作祟,或许是一时犹疑,或许是……他想彻彻底底……代替了那人。

  即是朝中臣,又为江湖客,这般逍遥 ,何乐而不为?

  罪毒之花的果实俨然成熟落地,无人知觉。

  奈何楼北吟并不知面前好友异心已生,毫无防备间讲了他与其妻,杨府三小姐幽兰相识之由——

  就如画本中所言一般,楼北吟尚在镇江学府求学时,曾去杨埭山书画铺子取买纸,哪知离开之时却与杨府的三小姐幽兰打了个照面。

  “失礼。”楼北吟深知非礼勿视一词,哪怕不曾有过一丝过界之举,他也与幽兰致了歉。

  幽兰见眼前之人礼数撑达,衣裳济楚,也就放下了几分戒备,回了一礼。行礼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见幽兰轻撩鬓边青丝,绛纱袖中露出她半截玉笋藕臂。

  楼北吟心间颤了颤,让出了一条道,幽兰侧身提裙而过,却记得了那人其貌不扬的古怪客人。

  之后,楼北吟就经常去铺中买纸,一去买纸就会遇见幽兰。一来二去,就此私定终身。当幽兰问及楼北吟身份之时,他沉默半响,忆起楼筱彻那张藏满凄恻的脸,唇瓣微动,终是没能说出口。

  幽兰是带不回京城的,楼北吟亦是不能留在镇江的,于是楼北吟只得两头奔波,偷偷与幽兰私会,甚是辛苦。

  当然,事情还是有暴露的那么一天。

  杨埭山自然怒发冲冠,但他连楼北吟的脸都不曾看清楚,就将随意将幽兰嫁给了他。毕竟他也不能如何,这种家丑若是传了出去,折损的可不仅仅是杨府在道上的声誉。

  杨埭山后来自然也查过楼北吟身份,奈何楼筱彻已是做过周密布局,杨埭山只能查到那人是个穷苦小子罢了。

  无计可施之下,杨埭山单独为幽兰辟出了一个院子,对她的事也不再过问。

  与幽兰一起,是楼北吟此生做过的最大胆之事,他分外感激楼筱彻将他带出了阿鼻,虽不知那人具体收留自己与阿诘何用,但终究是自己的贵人。但恰恰不想让贵人失望,在镇江发生的种种,楼北吟选择隐瞒。

  ……

  约莫是在五月初,甚至可能比那更早,楼筱彻反常地唤阿诘来,递给他了一样物什:“你带着这个,去到镇江杨府,去把货物取来。”

  “货物?”阿诘接过那小罐,十分不解,“是何种货物?这个……”

  “你将那个糊于脸上,便可模糊你之面貌,将旁人认不得你。”在阿诘诧异注视下,楼筱彻亲自示范了一番,果真那粘稠之物敷在面上,便可教人产生类似“是是而非”的念头——眼前之人,好像曾在某处见过,但又好似未曾谋面,可无论如何,摆在面前的脸,尽是朦胧。

  阿诘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平复了心情,那时的他恍然大悟——阿诘,该是成为杨诘了。

  其实对于楼筱彻而言,他早就听闻杨埭山要出手踏雪剑一事,于是他留了个心眼,提前匿名将大笔银两送入杨府,本以为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想到杨埭山却让自己七月十四日亲自一人来取。

  至于楼筱彻为何要将踏雪剑收入囊中,一来他得知覃烨尚未登基之前,似与铸剑山庄有些过往。后虽有踏雪剑没入血海的类似传闻,加之杨埭山此举有滥竽充数之嫌,但楼筱彻不愿放过这个机会。

  但让楼筱彻不曾想到的是,钟不归那边,也动了,他似乎也得知有人已从杨埭山那处买了一把禁忌之剑。下朝或入宫时,便有意无意试探过楼筱恻对此事知情与否。这下让楼筱彻心中更是笃定,不论是杨埭山,还是七月十四那晚,定是大鱼。

  因而他这厢让阿诘孤身一人前去取货,一来确实想测验一番程阙音所研药剂是否可让阿诘顺利取走踏雪剑,给杨埭山事后来个查无此人;二来是为了刺探钟不顾计划,毕竟他对杨府一事那样上心,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又布下甚么局,或又要挪动甚么棋子。

  毕竟近日钟不归忙于清理内部羽翼,对于杨府,说不定还会有失。

  这个空子,楼筱彻势必要钻。

  反观杨诘,他虽不知楼筱彻心中所想,亦不清楚他突然给自己药剂的背后曲折,但他却有了个计划——转移众人视线,制造混乱,让自己真正成为楼北吟而存活于世的大计划。

  于是他将楼筱彻要对杨府下手一事,告诉了楼北吟。其实若搁了平日,楼北吟只需稍作留神,必能察觉杨诘所言有失。奈何被一旦杨府有难,爱妻亦会受到牵连等心绪所困,慌乱之下,楼北吟轻易相信往日挚友,轻松入了杨诘圈套。

  当然,入套的不止楼北吟一人,还有早在一年前杨诘就盯上的,那个一心寻求真相的李终南。

  ……

  于是,时间便至瑞和五年的七月十四。

  杨诘早一步去到李府,又趁着李韫奕不在府中,及吕鸿秋不注意间,再次溜出,半道换去衣袍,抹上楼筱彻所赠药剂,蹲守在杨府附近。

  酉时二刻,杨诘见一人身披青灰斗篷,揣剑而至。

  酉时三刻,杨诘见李韫奕与屈夜梁入府。

  这是李韫奕首次来至镇江杨府,他对杨埭山平日所作所为有所耳闻,心中对他行径难以苟同。若不是为知杨埭山的未尽之言,这处土地,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踏足。

  但见满院的曲角阑干,风梳柳影;又是袅翠蓝丝,拆胭脂萼,确实喜庆非凡。李韫奕将杨府这般隆重收入眼中,自觉杨埭山可能真是为迎其子归府而特意设宴。

  见有贵客前来,杨管家笑脸相迎,可还未行几步,却被杨埭山伸手拦下。杨管家见自家老爷面色不好,这厢便识趣地退了下。

  眼前的杨埭山,不过知非,却已有了眉厖齿鲵之貌。不仅面色暗沉,甚至还有些心神不宁。原来杨埭山的心不在焉出于他之疏忽——毕竟他竟是忘了送剑取货之日与李韫奕取情报之日碰巧冲撞了上。

  心下衡量一番,杨埭山只觉虽李府得罪不起,但眼下还是前者更为要紧。

  他见面前李韫奕一派气正神清之貌,加之尚念着方邀至书房的送剑之人,慌乱骤增,只想应付了事,于是随意说了个晚些的时辰,欲先打发二人。好在李韫奕与身侧的屈夜梁并未过多纠缠,只虚虚行了个礼,便离了开。

  见二人走后,杨埭山再次回了书房,付清铸剑所需尾款后,接下了那把剑。当在接过剑的那一刻,随之下沉的,不止是杨埭山的双手,连带着心头某处,也一同坠下。

  杨埭山不知面前送剑之人深浅,不敢出手试探,几句客套话过后,酉时四刻,杨埭山便送了那人出府。

  紧接着,杨诘与面上模糊药剂一同,如约而至。

  见杨诘确实是一人前来,再对接过暗号看过信物之后,但听杨诘道:“来迟,还望杨老爷莫怪。”

  “不敢不敢。”杨埭山觉得面前之人绮缟在身,似有几分贵气,有些眼熟总觉似乎在何处见过。

  不过一念也就是一闪而过,杨诘顺势引了杨诘入了书房。

  在拒过杨埭山递来茶水之后,杨诘环顾一周,开门见山:“剑与人,我皆要。”

  杨埭山脸色微微一变,托剑的双手微微一滞,回身勉强讪笑道:“杨某愚钝……不知这是何意。”

  见杨埭山如此问来,杨诘亦不再言语,心下知晓这人做过的半贾而卖,倍称之息等种种恶事,自然会留见缝插针之机。

  所以杨诘就这么一直笑盈盈地盯着杨埭山。

  那不怀好意地眼神让杨埭山发毛,竟罕见地教他透不得气来。

  二人就这么伫立着,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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