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话之后,封若书开门见山问道。
静和将收好的折扇搁上石桌,唇边的笑很淡,“我与你,自然只有婚事要谈。”
封若书在她对面的石凳坐下,问:“公主想如何谈?”
“自然是劝你答应这门亲事。”静和将手肘搭在石桌边沿,腰背笔直,“虽然国师迟早会点头,但静和觉着,晚一日,不如早一日。”
“公主从何以为,微臣会‘迟早点头’?”
“父王召过你了吧?国师是孝子,亦是贤臣,我想,只要父王搬出令尊,国师是不会拒绝的。”
封若书品茶的动作顿了顿,又接着慢慢喝了一口,放下茶盏,问:“即便如此,公主又从何以为,微臣会提前婚期呢?”
静和唇畔的笑意逐渐收拢,仿佛皎洁明月藏进了厚云,神情一时变得成熟,仿佛在尘世游刃有余的神算子。
“因为本公主......是王后的细作。”
第102章 逼婚(二)
一缕常春藤攀在石柱上, 如青龙一般弯曲着往上盘亘, 与身侧不知名的绿植交接, 汁浆丰沛的嫩叶交相掩映,成就了一方温和恬淡之境。
只是今日,这枝条的缝隙之间, 掩藏了某种不露锋芒的寒气。
“因为本公主......是王后的细作。”
静和说出这话的时候,封若书并没有多惊讶,静和虽不是王后所出, 但她生母去世早,自小便由王后抚养。有恩报恩,动用关系帮她打探消息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只看向眼前之人,微笑, “这似乎暗示微臣要远离公主。”
静和微微偏头, “细作,需要应付黑白两方的权力,看似处处受人牵制,腹背受敌。实则,却是处于天平中间,最能把控局势的砝码。我想往哪边, 本来势均力敌的局势, 便能往哪边偏。”
封若书隐约猜到她的用心,问:“公主的意思是?”
静和的眼神仍旧温柔, 透着胸有成竹的笃定,道:
“我可以把国师这边的消息压下来, 织一张大网,隐瞒母后。”
“那我要如何相信公主呢?”
静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猎物垂死挣扎一般,道:“如果母后知道,国师是个断袖,还与霍邦,霍先锋有一段纠扯,会如何呢?”
封若书的脸陡然一僵,泄了一丝慌乱,随即恢复如常,“这消息不知公主从何处听来,只是既然身为细作,便也应知晓消息真实的重要性,这等无端妄测,还是莫要当成筹码的好。”
他该庆幸,他们没有发现小安,不论是他不敢公之于众的身份,还是感情。
只是心里莫名有一股慌张€€€€他们为何会注意到霍邦?
静和平淡着笑笑,“不瞒国师说,我常年在王宫,为了探知一些消息,也养了一些线人。而其中某一个,刚好,撞见了国师送别霍邦时的情景。”
刚好,是那个意味不明的吻。
封若书心口逐渐收紧,算是明白了她此番的来意,“公主这是在威胁臣?”
如果不答应下来,那么静和会选择上报王后,还是查完霍邦,又接着去查安戈?
如此后果,他不敢想。
静和默了半晌,道:“不是威胁,是表露心意。”
封若书没有说话,默默等着她下一步动作。
静和平淡如水的表情终于有一丝异常,那抹情绪,大概是见到心上人的娇羞,混着是否要诉情的犹豫。
“我......喜欢国师,很久以前就喜欢了。”她终还是说了,“一直压在心里,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母后也不知晓。所以,我就算伤遍天下人,也不会伤国师。”
她的眼中隐隐湿润,指尖绞着一片袖口,这是从下车、进府、商谈,一切的一切之后,她唯一露出的与年龄相符的少女感。
盈盈抬头,眼中是训练有素的冷静,却较往日添了几分不可多得的深情。
“国师啊,容国要变天了。静和只是一介女流,不能帮国师成伟业,就大功,但静和愿意,此生此世只做一方伞,替国师遮去几分风雨。”
半空黑云骤降,四周一片阴暗的苍青色,压得人喘不过气。云海似波涛般翻涌,犹如愤然出海的蛟龙,呼啸声直击苍穹,又怒冲冲逼向地面似要将万物尽皆吞噬。
“所以,为了这桩婚事,静和什么都肯做。”
也什么都敢做。
被黑云遮住的梅亭,万色尽失,像是蒙了一层陈年的灰,无端端就没了生气。
唯一有颜色的,只有那噙着笑的少女,唇边的一滴清泪。
封若书要成亲了。
这消息沿着巍巍山峰,涓涓川水,传遍了八川大陆。
新娘是容王卫临寰的七公主,传闻有一笑羞近容城花的容貌,是养在深宫的绝代佳人。
世人说,这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好姻缘。
世人说,容王真是好眼色,公主嫁得好,国师娶得好。
世人说,除了七公主,想不出还有谁,能配得上举世无双的国师。
大婚那日,国师府铺满了红绸,容王卫临寰拖着病躯亲自主婚,人皆言笑晏晏,恭贺连连。
一口一个“国师”,一口一个“恭喜”。
然则却有一人,风尘仆仆从芷阴赶回,口里只唤了一声“军师”,却道不出贺词。
“......霍先锋?”
封若书看到门边的人,饮酒的动作一僵,如鲠在喉。
霍邦见到封若书光鲜的婚服,心头当即被剜了一块肉,鲜血淋淋。小山一样的身子魁梧又单薄,立在院门口。所有宾客都停杯住筷,纷纷回头来瞧他。
院中坐的,几乎是容国所有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以镇北侯为首的三大亲侯、王室所有的公子、翰林院的国士、立过赫赫战功的将军,以及,坐在最前端的方羿。
王公、贵族、朝臣......霍邦昼夜兼程地赶路,一身的灰,蓬头垢发,在华服玉冠的人群中格格不入。
封若书没动,霍邦也没动,场面一时降到冰点,所有人都盯着那破门而入的面生的不速之客,议论纷纷。
这时,需要有人出来收拾局面,也需要有人给疑惑的众人一个交代。于是方羿站了出来,大方地走到霍邦身旁,对众人道:
“诸公见笑了,这位是边城守将霍邦,跟本侯和国师都是旧识,边城路远,故而才匆忙了些,望诸公莫要见怪。”
僵化的局面这才打破,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是霍邦将军,久仰久仰。”
“听说此次伐蛮大战,霍将军可是立了大功。”
“原来是有并肩作战的情分在,怪不得边城这么远,霍将军也要赶回来参赴婚宴了。”
方羿拉着霍邦紧绷的手臂,他整个人都在颤,像是在极力抑制着什么,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于是方羿朝众人浅笑点头,“本侯先带他下去收拾一二,诸位,暂且失陪了。”
随即拉着人往后院走去。
王公贵臣们说笑了两句,便又开始吃酒。
跟封若书碰酒碰到一半的镇北侯也缓过神来,接着之前的话继续说:“国师文人风骨,有霍将军这样一位武功盖世的朋友,委实难€€€€”
“得”字还出口,就被心不在焉的封若书打断,匆匆丢下一句“失陪”,便怅然若失地没了人影。
镇北侯举着酒杯的手尚还停在半空,僵了僵,错愕地看向自家夫人,“这......这......”
那侯夫人见他这窝囊样就来气,但又碍于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真让他下不来台。
于是起身,拿自己的酒杯与他一碰,铺了个台阶,夫妻二人双双饮酒,这才有惊无险地坐下来。
国师府今日锣鼓喧天,在封若书出征这半年多闲暇下来的仆人们从凌晨就开始忙碌。卫临寰思虑周到,从王宫调了一批宫人,这才勉强忙过来。
前院忙碌热闹,人声鼎沸,后院却很冷清,无虫无鸟,连日光也黯淡了几分。
一株百年的梨树之下,树影沉重幽暗,宛如一潭泥沼,随时都要将人吸进去。
那影子中央,明明灭灭立了两个人。
一个玉树风雅,一个,满面沧桑。
“我没想到你会来。”
封若书没敢看霍邦,只盯着树底那几块石头上的青苔,声音很轻。
霍邦咬着腮帮子,措辞了好半晌,千言万语仍旧只堵在胸口。渗进鲜血淋漓的伤口,痛得他几近窒息。
许久许久,他笑了一下,回答封若书之前的疑惑:
“末将......听说军师要成亲了,本以为是什么谣言,就回来看看,没,没想到是真的。”
他揪着衣角,很是局促。
对此,封若书压下他的纠结和孤立无援不谈,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
“天子降诏,不得不从。”
霍邦深知身为臣子,尤其是重臣的无奈,抬头看了封若书一眼,只觉得那身红衣委实刺眼,又慌忙挪开,问:“军师......会觉得这是一桩好姻缘么?”
封若书自嘲道:“至少天下人是这么觉得的。”
顿了顿,又道:“霍先锋,伐蛮大战已经结束,我早已不是军师。你以后要改口,唤‘国师’了。”
霍邦抿着嘴唇,青黑的胡茬还带着塞外的风沙,沉闷着道:
“我也不再是先锋。”
封若书一怔,心头莫名像被谁打了一拳,隐隐钝痛。
霍邦沉默了半晌,从怀里掏出一物,道:
“我霍邦,是个粗人,不怎么会谈风赴雅。这次没准备其他的东西,只匆忙准备了一样贺礼,还望军师......能喜欢。”
他仍唤着“军师”。
他改不了口。
这辈子也改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快开学啦?新学期新气象,祝大家作业少,分数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