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一点一点熄灭。
陶令华在东墙下徘徊。穆启昨日已经回来。穆平也一起回来了,想必穆启已经知道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他竟然不闻不问,陶令华心下有些寒意。
可是现在,只剩下穆启没找了。只有他在自己认识的人中最有权势。
可是这几年何曾给过他一个笑脸,一点好处?还曾经说过下到黄泉也不相见的决绝之语,虽然没有真正断绝关系,但是也从没想到去求他办事,如今要去求他,迈出这一步是多么艰难,这一句求人的话是多么难开口,陶令华自己知道。
可是如今生死关头,哪里还顾得许多?咬了几次牙关,还是爬上梯子。墙那边的梯子依旧在那里,似乎每天都在等着有人爬上爬下,只是荒废了许久没人理会了。
冷遇和拒绝,这是必定的,但不管怎样,拼着丢脸,也要问一问。陶令华跳下木梯,径直向穆启的小院走去。
几年了从来没到这里面来过,顶多到过客厅。这小院和自己卧室所在的那个差不多,也有书房和卧室浴室,只是冬天,景色萧瑟的很。已经是傍晚,天色黑了下来,屋里已经亮起灯火,窗纸上人影微微晃动。
陶令华试探着走到门边,却发现门扇半开,轻轻敲了三下。里面立刻有人道:“小华?”下一刻就见两扇门被打开,穆启一把把他拉进去,笑道:“你总算来找我了。”
陶令华咬了咬牙道:“我来,是求你帮忙。”
穆启把门关好,按他在椅上坐下,倒了茶给他捧在手里,笑道:“什么事?说吧。”
“我大哥……”陶令华无心喝茶,放下茶杯,抬起头,拼着被人拒绝,还是开口说了出来:“我大哥,被东厂抓走了,我来,是想请你帮忙救他。”说完眼睛不眨地盯着穆启的眼睛。这人知道赵泰被抓走,还这样平静。
穆启神色沉了下来。
陶令华心中一紧。
穆启道:“我就知道你无事绝不会上我的门。”
“……”
穆启冷笑一声:“你可知他得罪了何人,你可知救他有多难?他得罪的是梁监的侄子!上次给林栩求情,就已经得罪了人家,这次他又打伤了人家,还是重伤,断了一条腿,你说我怎么帮?”
“啊?”陶令华大惊,上书他知道,打伤人,这是从哪里说起?
穆启道:“梁监的侄子梁池现在家中,听说是前几日纳妾,去接亲被人打伤,我昨日才去看过,大夫说恐怕要残废!你们还懵懂不知!本就是势不两立,现在又重伤了梁池,梁监岂能饶他?”
陶令华听穆启说一句,就觉得灯火黯淡一分,直到穆启说完,他觉得天已经是一片黑暗,暗到伸手不见五指。
官场之中,本就党争激烈,现在大哥已经卸任,无权无势,就算还在任上,也惹不起权监。那么就是死路一条了是吗?就算没有判定死罪,以锦衣卫的手段,迟早被折磨致死。
慢慢抬起头,看着穆启,沙哑着声音问道:“这样说,是全无生路了是吗?”
穆启不语。
陶令华扶着圈椅的把手慢慢起身。
穆启看他摇摇欲坠,想去扶他,谁知陶令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里有血在滴:“求你救赵泰一命。”
穆启本来在扶他,听了这句话冷笑道:“我救他?我是他什么人?我是你什么人?我凭什么救他?”
陶令华抬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穆启。穆启看他面色发灰,眼神迟钝,似乎生意全无,自己时时刻刻在意的人,怎么能感觉不到他心中悲痛?
但是想了一下还是冷硬地说道:“我没有理由来帮他!你回去吧!”
陶令华看了半天,穆启转身过去不理。陶令华只好慢慢起来向门边走去。
穆启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站住。”
陶令华回头,眉头微微皱起。
穆启道:“你若弃了他,跟我在一起,我可以考虑救他。”
陶令华脸色涨红,瞬间又褪去,变成惨白,终于还是转身离去,临出门,穆启听见他虚弱的声音说道:“生时同衾死同穴,我绝不离开他!”
穆大人的卧室亮了整整一夜的灯光。
☆、第六十五章 脱难离京
几天后就是新春佳节。
就算因为万贵妃之病,朝廷不准军民人等大加庆祝,但是也挡不住家家都在扫房子、买年货、做新衣,喜庆之气四处弥漫,
但赵家因为遭逢大祸,没人想起来悬灯结彩和置办年货,反而是加紧收拾东西做离京的准备,一切细软都装箱打包。储信的铺子已经转让出去,赵华的医馆也关门了,一家人都沉浸在紧张悲痛气氛之中,准备过了年就先把妇孺先送回老家。
赵华每天还在奔走,只是成效却不大,所谓人走茶凉不是白说的。就算有交情的官场朋友,或者官品极低,比如老高,有心无力,或者位高却明哲保身。
世态炎凉,只有在遭难之时才体会的如此深刻。
陶令华短短时间就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再也没有了少年的娃娃脸,脸上也不再如五月桃子般有一层红晕,反而肤如白玉,毫无血色,甚至有些透明,眼神也沉静了下来,常常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人迅速地消瘦下去,半个月就已经形销骨立。
赵穆两家本就是比邻,再怎么避嫌也无法做到全不碰面,所以,陶令华和穆启还是时常在门口见到,觌面相逢,两相却无语。
陶令华能做到的只是不当面撕破脸面,迅速地扭过头去,独自承受这人世间排山倒海般的痛苦。
穆启却像心事重重般望着他,眼神很复杂,似有难过,似有心疼,动动嘴唇却也没说出什么,各自回家去了。
大年夜的当晚,赵华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他们买通了一个东厂的小小指挥使,姓廖,能照料一下赵泰,使他暂时不受酷刑折磨。但这人官微职卑,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了,无人敢保赵泰下一刻性命无忧。
虽然如此,赵家人还是松了口气,这个年过的比想象中要轻松一些。
只是刚过大年初三,那就传来了坏消息,说是上头要提审,事情只怕有变。
一瞬间,所有人的心都像被吊在半空,被金丝缠紧一样喘气不能。连孩子们都感觉到了紧张,不再胡乱跑动,都缩在女人们怀里不出门了。
初三晚上,赵华和老高白天出去守候在衙门左近的客栈之中等候消息,并未回家。陶令华和洪瑾在家里守着。
窗外雪片飘飞,寒气逼人,屋里虽生着火炉,却一点都没觉得温暖。
陶令华披着棉袄在客厅的窗前木然站立,忽然发现窗外有个人影,连忙把窗扇推开一条缝隙,发现竟然是穆启,穿着灰鼠皮的斗篷,风帽也没戴上,发髻斗篷上落了一层薄雪,看上去像个雪人。看这情形,似乎在窗外站了有好一会了。
陶令华心中气苦,心想,他来干什么?难道还是要自己卖身给他?真是卑鄙无耻!
暗淡灯影之下,穆启的眼睛闪烁着光亮,眉头紧皱,欲前不前,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陶令华心绪不好,忍不住皱着眉头恶声恶气道:“你还来干什么?快离开这里,我不想看到你!”
穆启嘴唇动了动,似乎嗫嚅了一句什么,陶令华没听清,恶声问道:“你说什么?”
穆启上前一步,拉住他手,压低嗓音说道:“小华,你要保重!”
莫名其妙!
大哥生死未卜,我保重个屁!
心中涌上无尽悲痛,酸苦不已,泪水几乎要冲眶而出,硬生生憋住,不在这无情无义、落井下石的人面前流泪。
穆启却并没再说什么。
陶令华见他无话,举手“嘭”的一声就把窗户关上了。
洪瑾正在里间铺开棉被,闻声提高声音问道:“怎么了陶陶?有人在说话?”
陶令华强忍心痛,走进里间装作淡然道:“无事。我自言自语。不知道二哥和高大哥几时回来。咱们明早再去衙门那边去看一看吧。”多少次无果而回,他已经麻木了。银子流水一样送进去,却也只是保了大哥暂时不受酷刑。不知道此次提审的结果如何。
洪瑾点头,心疼地说道:“好。你来睡吧,我把汤婆子窝好了。你已很多天没好好睡觉了,别累垮了身体。赵大哥一定没事的。”
陶令华没有说话,自顾脱衣钻进被窝,把头埋进被子里面,憋闷的要死,只是却不想出来,甚至想着就这样死了算了,没有大哥,活着也是痛苦。这无边无尽的痛苦,怎么熬过去?
忽然想到穆启,这人跟发癫似的半夜跑到窗下,到底要干什么?若是有心帮忙,为什么不说?若是还想像原来一样落井下石,让自己卖身给他,又何必前来?
这个人,一生之中从不肯吃亏,等他援手,不过是妄想罢了。当初就不该去找他,白白受那一场羞辱。
胡思乱想着,竟然慢慢睡着。
洪瑾见陶令华呼吸平顺,已然睡着,松了口气。几日几夜不眠,一定累坏了。心疼不已地给他掖好被子,自己也吹灯睡下。
穆启一连几日都没露面,连穆修这孩子也没过来了。倒是能听见他的哭闹声。
一直过了初十,各处衙门已经正常办公,忽然老高兴奋地从外面叫门:“陶陶!阿瑾!开门啊!”
陶令华连忙丢掉手中的火钳子,他正在弄炉火,和洪瑾走到大门口,开门一看,老高牵着一匹马,后面跟着赵兴,也是红光满面。
人进门,大门关好,陶令华急忙问道:“事情如何?我二哥怎么没回来?”
老高大声道:“老赵有生路了!快准备银子,只要交三千两银子就可以赎人出来了。你二哥在那里等着呢。要快!”
陶令华有点晕乎乎,问道:“这,这是真的?只要交银子就行?”
老高点头,催促道:“快,以免夜长梦多!”
陶令华连忙转身向屋里跑,银子银子!家里所有的细软银票都在自己这里收着,早就准备好要离京的。
其实赵家不是很有钱,这些年全部家当也只不到一万银子,而且还有些家产已经运到松江老家去了。所以在京中也只算中等人家而已。三千两几乎去了二分之一的家产了。
陶令华抖着双手拿出银票,不够,又搬出两箱现银,这才凑够。把箱子搬到家里的马车上,自己也锁门跟着去,洪瑾和姐姐姐夫他们在家看着孩子。
三人押着银子,赶着马车到了衙门附近的客栈,见到赵华,也是消瘦之极,脸色发灰,想也是日夜折磨,只是此时眼神之中却透出一丝喜气,正在等着家里人带银子过来。见到陶令华,一把搂在怀中,揉搓了几下才哽咽道:“陶陶,大哥有救了!”
陶令华也用力抱紧他道:“二哥,快去,先把大哥接出来要紧!”
赵华点头,两手用力握了他两肩一下,才出去和老高带银子赶着车进衙门接人。陶令华和洪瑾裹着斗篷远远地在外面等。
直直等到中午时分,街上的白雪晃的人眼神发花,脚也冻麻了,远远的大门里面才慢慢出来一辆马车,正是赵华他们赶进去的那一辆。老高在车辕上坐着。
威严耸立的大门,门里门外就是生死的界限。
或许是街上的白雪反射的阳光太亮眼,陶令华有些眩晕,连走几步跑上前去,一把掀开车帘,里面果然躺着日夜挂怀的大哥。要不是在大街上,陶令华觉得自己一定忍不住要扑在他身上大哭。
只是此时,赵泰还在昏睡,听赵华说性命还无碍,几个人来不及交言,迅速地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家去。
陶令华和赵华在车里守着赵泰,老高和洪瑾在外面赶车。
赵泰双眼紧闭,脸上胡子遮盖了大半个脸,衣服破烂成条状,浑身是血,因为左腿断了,所以移动起来也很困难。陶令华轻轻摸着他断了的左腿,伤口外翻,已经红肿不堪,咬着牙关忍住想怒吼的冲动,只静静地捂住赵泰的手,随着马车摇晃着身体。
赵华轻轻道:“还好救出来的早,不然……”两人对看一眼,不觉遍体生寒。
到了家,家里人都急忙围过来。赵华先给其他人说了情况,说是不严重,但是要稍微修养一下,然后要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全体都点头。
老高道:“我也辞了官了,跟你们一起走吧,我在京里也没什么知己的亲戚了,和你们在一块,还互相有个照应。”洪瑾也同意,这京城也没什么好呆的,有个地方能过后半生就好。
晚上赵泰醒过来,见陶令华正拿着湿巾给自己擦身,一把抓住他的手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陶令华不防,吓了一跳。见赵泰睁眼,惊喜万分,连忙放下手巾,用另一只手捧住他脸颊,激动地问道:“大哥,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赵泰不说话,只咬着那修长的手指轻轻咬,挨着咬了个遍,才笑道:“嗯,是你的味道。我没做梦。真的回家了。”
陶令华扑到他身边,头脸相挨低声哽咽道:“大哥,你回来,真好。”
赵泰笑呵呵地开口,声音嘶哑:“我想吃你——”
这个色坯!
陶令华当下哭笑不得,回身去拧热手巾给他继续擦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