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问白界呢,他道已经安葬。
我又问洛尘如何了,他便道当时洛尘重伤,便有大批武林盟人前来营救,他见便未纠缠,速速带我找大夫清毒,寒毒清去后再回林间将尸体安葬,其他人也一把火烧尽掩埋,回来刚喝口酒我便醒了。
原来他又整夜未阖眼,我点头,继续想邪道内乱之事,摩挲着想执刀回魔教,却猛然见到惜年旁边正并排搁着一把剑,正是我娘留给我的相思。
没想到他竟替我拿回来了。
我一下子什么都忘了,呆呆地将相思纳入掌心,低头细瞅着它的每丝纹路,往事再度浮现,不由感慨万千。
昔日我持这把剑铲奸除恶,扫尽天下不平之事,何等风光?一朝跌落尘埃,任人践踏,为活命卑躬屈膝。
如今内力再返巅峰,相思也已回来,我不再怕死,更不须作为魔教护法苟活,又该用何态度面对故人?先前未曾想,如今却也没想好。
戴着面具活得太久,连我也已忘记自己曾是怎样的人了。
再看看剑寒清,却见他暗自将衣袂扯了扯,但方才我发呆时已瞥见他露出的右腕下缠着麻布,便问起这伤,他只轻描淡写道当时心急运起剑气太强不慎被反伤。
我想起那道劈开天地的剑光,竟令万物失色,云开雾散,何等恐怖,何等逆天。
心道那是自然,即便是他,若非情绪激荡也无法轻易斩出这惊天一剑,心里登时五味陈杂,想道谢却有些说不出口。
我虽作恶多端,不择手段,但受人恩情又岂能不报?
可如今邪道内乱,倘若被武林盟趁机吞并,待洛尘势力坐大想要杀他更是难上加难,甚至更可能危及社稷,因此长生殿我定要再走一遭,只能待平息内乱后再谈报恩了。
打定主意,便起身将惜年别在腰间,收了相思,扎起长发,待准备妥当后才对他举手长揖到底,平静道:“殿下,大恩不言谢,这份恩情在下欠下了。只是魔教内乱,在下须回长生殿平息风浪,回来当作犬马报还此恩!”
他勃然怒道:“我便是路遇不平也该管上一管,你却把我当作施恩图报的奸邪小人,传出去还不惹人笑话?”
我想想也是,他好心帮我报仇,我却将他想作挟恩图报之人,换了我也会不快。况且我又是他表亲,传出去太子和其他皇子还不终日取笑他,想到这不由心生愧意,拱手诚恳道:“是小人以己度人了,以后不敢再提,还请恕罪。”
他这才息怒,提出要与我同去,我不敢再惹他,立即答应,我们便拿起剑匆忙赶回长生殿。
刚到山脚便见到围了好些教众,将上山的路封死,个个身着黑袍,如罗刹般来回巡守,不许闲杂人等入内。
我认出那领头的正是那与我练同种邪功的小周堂主,他是名生得瘦小的少年,见到我便令人将我拦下,喝道:“孤独家气数已尽,陆护法请回,莫让我为……”
然而话未说完便剑寒清的剑抵住咽喉,余下半截话被吞下咽入肚中,惊恐地瞪大眼睛。他与我同样贪生怕死,我见他白皙的脖颈当即沁出细密冷汗,两股战战。若不是剑死死抵在喉咙,恐怕也要如我那样没骨气地跪着求饶。
我深深了解被他用剑指着的恐惧,便抬手行礼,劝道:“堂主误会,独孤老贼暴虐猜疑,死有余辜,谁要效忠他独孤氏?只是苍易那伪君子净使阴险手段趁火打劫,实在令人不齿,咱们怎能屈服于他的脚下?”
剑寒清将剑挪开,挑眉看看我,那可怖的压迫感稍稍散去。小周堂主这才松了一口气,张口带着哭腔颤声道:“谁,谁服那笑面虎了?这不是老狐狸逼咱们服下昙逝,小命被人握在手里不低头不行呐!阿越,咱们感情不是挺好吗?你快,快让这位大哥把剑收起来,要吓死人了!”
剑寒清哈哈一笑,觉得有趣似的反将剑锋递进两寸,小周堂主扑通跪下直叫好汉饶命,跪得比我还标准。
这不是欺负人吗?怎么老欺负我们魔教中人?我无奈地瞧他一眼,希望他能自行领会,接着道:“咱不必受人所制,我已从陈圣手口中逼问出昙逝解药配方,如今山上局势如何?我去通知其他其他堂主,莫中武林盟的奸计。”
小周堂主哆哆嗦嗦答道:“笑面虎带着武林盟众和其他堂主将独孤家亲卫围困因果崖已有两日,不知现在如何了,你快带着这位大哥去吧!”
我点点头,将烂熟于心的药方抄写一份给他,便拉剑寒清沿后山奔赴因果崖,但视线刚飘到他身上,却瞥到他手腕内侧仔细包扎处不知何时落下一点刺目的嫣红,因这衣袍太过洁白,衬得这点红越加浓郁不化。
我回想那逆天一剑,连合抱粗的树都瞬间劈作两半,才意识到他手腕反伤得似乎比我想得更重。
剑客最珍视右手,若不能握剑与死无异,他不好好养伤,为何非要跟来?
我才想起还未与他说情人蛊已拔,也未说我内力恢复,大概在他眼里我还是个任人欺负的小可怜,自己前来送死的。
难怪方才我在背后说少主坏话时他面露惊讶,大概以为我疯了,不想干了。
我便将此事与他简单说过,但未说情人蛊到了洛尘身上,只道已经拔除,不必担忧,而且我内力不但返回巅峰,甚至比五年前更加深厚,只是回来平乱罢了,希望他莫再拔剑。
他听后剑眉紧拧,面容凝肃,道:“原来你是回来救他的。”
我想上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谁,正欲解释,他好像认为我已默认,只默不作声摸出腰间酒壶喝酒,站得很远不理会我,却仍赖着不走。我想他当是想起上回武道大会我没给他留面子,心生不快了,便也没敢招惹。
我们虽同行,却隔着很远,仿佛互不认识,通往崖顶路上巡守着许多武林盟众,见到我还未说得出话便被我干净利落地切断喉咙,倒地不起。
血汩汩地冒,在寒冷空气中腾出茫茫的白气。
大概秋雨刚歇,我竟觉得今日格外得冷,不由摩挲着手臂,却发现不过动几次内力,手指便已冻伤似的发僵。
又是寒毒吗?但这回与先前的却不太相同。
正想着,剑寒清斜睥我一眼,随手将长袍脱去扔给我,那衣袍将我自上而下拢住。他修的至阳内力,浑身滚烫炽热,即便凛冬寒夜也只着单衣便够,过去我也是这样,现在却变得畏寒怕冷。
想到这我抿唇默不作声地穿上,衣服上他的体温传到指尖,我觑见他正抱剑紧盯着我,那视线像把我凿穿。
被这样盯着我莫名有些心虚,却听他错不及防地说道:“我在终南山脚下有座宅第,布构假山池水,庭院内栽有百花,四季常开,也有僮仆侍女照顾起居,你若离开江湖可以去那里住。”
他说话时神态认真,不像玩笑。
此时我才相信他是真心希望我离开那魔窟,他给我买小马驹让我出门游玩,连住处也已想好,希望我过上恬淡自由的生活。我先是感动,但又想到他好心为我规划好未来的路,我却决意偷偷赴死,不知届时他会作何反应,是否会伤心?
应当不会。他心肠冷硬,怎会伤心?顶多是有些生气吧,觉得我狼心狗肺,不识好歹。
但眼下形势危急不宜多说,我便点头道待解了长生殿之困后定会考虑,说完急忙赶赴崖顶。
长生殿三面环山,一面环海,放眼望去,天朗气清,湛蓝青空下碧海茵茵,浪起浪涌。
因果崖上却杀声震天,血流成渠。
我刚攀上崖顶便望见战局中心的独孤诚,他莹白的面颊染了血,双目漆黑,越发阴森可怖,修长白润的五指一出,将面前的人喉咙握断,不带半分怜悯地收割人命,好似在世魔罗。
他身旁是少数仍维护独孤家的亲卫,已连战两日两夜,无水无粮,疲惫至极,却困兽犹斗,依然出手狠辣,招招夺命。
副教主令其他教众将他们拿下,但却无人敢靠近那魔头,上前是死,后退亦是死,长生殿这战可谓元气大伤。这伪君子便带着副笑面悠悠看着邪道自相残杀,背叛主子便罢,还戕害同袍。
擒贼先擒王,我足尖点地高高跃起,于半空拔刀出鞘,惜年携着漫天刀势朝他劈下,如猛虎下山,刀未落,罡气便已将周围人震开后退。
这副教主苍易平日风雅至极,却心狠手毒,使得枝钢制铁笔,笔身半尺长,笔头有手腕粗细,竟单手执笔架住我那欲将他自天灵盖劈下的刀,接着手腕轻抖,甩出十余道墨点,墨点注入内力,化作颗颗钢珠朝我袭来!
我在空中无法躲闪,便以刀背将其中两颗打偏,借力旋身轻飘飘落至战圈中心。其他墨点有的砸入旁人体内,顿时血肉横飞,惨叫连绵,有的打入树干,孔眼虽小,却嵌得极深。
少主见我来了,眨眨凄迷双眼,以为是在做梦。
我也希望这是梦,希望他自作主张、将大好局势打成稀烂只是个梦。
眼神交汇,他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却什么都未说。诸位堂主都知我向来是独孤家的狗,以为我是来营救主子的。这群欺软怕硬的墙头草,不敢靠近少主,只敢围住想将我拿下,我胸有成竹,只在他们将碰到我衣角时从容说出四个字,他们便立即收手,不敢再动,改作掸去我衣上的灰尘,和蔼可亲地道方才只是试探我是否忠诚罢了,护法果然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我说的正是:我有解药。
我不愿理会这群墙头草,也没再理会少主,只镇定自若地与副教主对峙,此刻在场所有人如被点了穴般无人敢动,大气都不敢喘,只看气势高低。
我藏于袖底的手正僵得发颤,心中隐约觉得那少年给我服下的似乎不是简单的寒毒,刚动内力便剧烈发作,每回都比上次更加复杂,这毒似乎是针对我的内力,这小孩恨我入骨,自然要狠狠报复我。
我怕被人看出端倪,便装作若无其事,暗自将那股寒气强行封锁,暂时不会逼近心脉,面上却仍胜券在握。
那副教主生得面方耳阔,天生笑面,笑时是笑,怒也是笑,喜是笑,悲也是笑,眼见局势陡然扭转,嘴角却嵌得更深,笑意越浓,劝说道:“陆护法,你真甘心做他脚下的一条狗吗?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创千秋功业,留名于后世,何不与我联手称霸天下?”
我还未答话,便听剑寒清哈哈大笑,我本神情肃然,欲正色斥责,却被他这笑搅得也忍不住低笑起来。
在剑寒清面前说称霸天下,也太好笑了吧!
此地名叫因果崖,因果轮回,正是教主暴虐多疑种下的恶因,才给了武林盟一个趁机覆灭魔教的机会,也险些害死自己儿子,这便是结出的苦果。
正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此时我可以自立为教主,可以扶植少主即位,也可与武林盟同流合污。因为这昙逝控制着长生殿众人,随便有人握着解药,便如握着他们性命,令他们不得自由,如牛马般为人驱使。
但待我笑够,却自怀中摸出厚厚一摞纸,猛地挥手散布满天。
众人怔愣,未能反应过来,有人讷讷地接住飘至手边的纸,看到上面的字先是止不住地大笑,笑着笑着却有泪珠滚落,悲喜交加。
副教主目露精光,预感不好,慌忙截住其中一张垂眸扫过,笑容霎时僵在脸上。
这是小周令分堂教众抄写的解药配方。
他阻止不及,纸花飘落各处,散布蔓延,转瞬间已人人有解药,人人得自由,除非杀光在场所有人,否则谁也别想再拿昙逝威胁长生殿教众。
在这欢欣鼓舞的氛围中,我敛起笑容,神情变得凝重,并起双指指向他喝道:“什么千秋功业,不过是满足你的私欲罢了!老子打得就是你们武林盟伪君子!同袍们,报仇的机会到了!”
诸教众终于不必受制于人,外敌当前已顾不得内战,统统亮出兵器,与余下的武林盟众杀作一片。
至此,洛尘筹谋已久的计划被我覆手间尽数毁掉,此举彻底得罪邪道,百年内再无翻盘可能。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看到副教主那精彩万分、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的表情,我笑到肩膀发颤,只觉得痛快极了,真想看看洛尘知道这消息后是何反应。
定是肠子都悔青了吧!
这时却见副教主眼中杀机毕露,甩出数十道墨点向我袭来,想拉我为他中道流产的计划陪葬。
我觉得自己可以接招,便要强行驱动内力,却听锵然声响,饮千钟再度出鞘,如黄河之水,浩浩汤汤,自天上而来。
剑寒清快剑一出,将墨珠尽数截下扫回,动作太快,他躲闪不及竟全部打入体内,透体而出,瞬间变作血人,仅余半口气在。
只见他长叹一声:“我早劝他杀你灭口,他偏不听,千秋霸业尽被这痴儿毁去!我不甘心啊!”
说罢拔剑自刎,当场毙命。
我不由叹气,要怪便怪他的好盟主吧,偏得罪了我,连累了这帮属下。
第二十九章 义断
武林盟众没剩多少,转眼便如砍菜切瓜般清理干净。
我卸下重负,先瞄向剑寒清手腕,却见血迹蜿蜒。他被自己剑气震到手腕开裂,只要再运功便会再度渗血。
我心里慌乱。这样的人,屡次受伤都是为我,我的刀是杀人的刀,他的剑却是救人的剑,若以后不能拿剑岂不是我的罪过?
我已背负太多罪孽,不能再欠债了,便拉他回客栈包扎。
他本面沉如水,隐隐不快,与我互不理睬,但我知道他的怒气来得快去的也快,我刚扯住他衣袖,他便倏然扬起朗月似的笑,不生气了。
我这才转向少主,能感觉到自我出现起,那股视线便冷冰冰地锁在身上,未有片刻挪开,仿佛万道冰楞将我刺成万段。
我们四目相对,这张脸靡丽貌美,唇红齿白,黑琉璃般的眼里转着潋滟波光,朱红的唇无措地轻碰了碰,却不说话。
他已知我刀法大成,情人蛊也除去。他曾救过我性命,但我也为长生殿卖命,他施与的恩情也都亲自讨回,今日我救他一回,欠下的均已还清,如若有机会再见面便是你死我活了。
当然,应当也没这机会了。
即便我被他当狗驯养多年,他也该清楚我其实是条养不熟的狼,随时会反噬主子。我们惯来无话可说,分别的话也无须说,我便仍如往常般默然离开。
却听身后传来他冰冷阴鸷的声音。
“站住,谁让你走的?”
我脊背僵住,剑寒清右手按剑,眼神变得危险,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其他堂主也未想到会是这般局面,紧张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我转过身来,欲与他一刀两断,却只望见他眼瞳漆黑,眼白布满血丝,逐渐泛起猩红,周身都是隐隐杀意,是每回暴虐的前兆。
往日我见到必惊骇至发抖,跪下不断磕头祈求他的怜悯,饶我稍稍好过。即便是现在,想起他的手段仍发自本能地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