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失笑。一首缠绵悱恻的闺怨诗偏带出磊落硬朗之意,这个丹青……想起正事,对照月道:“把东西给我吧,有机会了。”
照月起身从床头墙板的夹层里取出三个小小玉瓶,端到案上——瓶里装的是经过多次提炼以后的“乌青草”汁。承安拿起其中一个,小心的拔开软木塞子,放到鼻下嗅一嗅,又轻轻摇一摇,看了看颜色。
“殿下放心,气味是绝对没有的了。颜色虽然不能完全脱去,若加在黄、绿、青、蓝等颜料或是墨汁中,无论如何也察觉不到的。”照月语声里充满自信,道,“不过,一次不能太多,三瓶都要用了才够,得多找一些机会……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恐怕……”
“这个就交给我吧。”承安说着,把三个瓶子揣到怀里。
“真可惜……如果能和他做朋友,一定很有意思。”照月对着案上的玉版笺叹气。
丹青提着壶一圈一圈把水缓慢均匀的倒在茅草上,让它顺着缝隙渐渐下渗,最后滴入盆里。承安说是帮忙,其实只能在下边扶扶梯子,挪挪铜盆。从茅草缝中漏下来的水渐渐在盆中聚积,呈现出一种任何染料都无法调出的淡棕色。那是多年风吹日晒霜打雨淋的颜色,饱含着岁月沧桑的味道。
难怪要用这样的水浸染纸张。承安已经是第五次跟着丹青采水,仍然觉得奇妙非常。略一弯腰,袖子里滑出一个玉瓶,拔开塞子,往盆中倒了小半瓶“乌青草”汁,一眨眼就融入到水中,再也分辨不出。
丹青从亭子顶上爬下来,一只手撑着亭柱,一只手捶捶后腰。以前在王宅或者湖东宅子,都有专门的茅屋。到了下雨天就收集漏汁,存在大水缸里备用,哪里用得着这样辛苦。
一阵风从湖上吹来,穿过石穴树枝,在亭子里打旋儿。承安看丹青额头亮晶晶的全是汗,把水汇到一个铜盆里,端起来道:“咱们上屋里歇着去,小心着凉。”
“嗯。”丹青抿嘴一笑。这是最后一次采水,总算不必再像猴子似的爬上爬下了,颇有成就感,高高兴兴收拾了东西,两人一前一后往“藏珠小筑”行去。照影远远看见,连忙上来接过自家主子手里的盆,送到二楼厅堂。承安停下脚步在楼梯口等着丹青,再一起走上去。
“他们什么时候这样融洽了?殿下这是演的哪一出?不会是动心了吧……”照影心里忖度着,手上却没停,递了热毛巾过去,又泡了香茗端上来。
丹青净面洗手毕,走到厅中的大书案前。这里本来摆的是一套酸枝靠椅和茶几,专供闲坐观景,如今都撤走了,搬了府里最大最好的一张紫檀书案放在中间,靠窗放了一张贵妃榻,可坐可卧,以便工作中累了休息。
那张八尺整青檀双层夹宣纸就平铺在书案上,象牙色斜纹水云绫覆在上面,四边用镇纸压平,不留一丝折痕缝隙。承安轻车熟路,把铜盆端过来,递给丹青一把软毛刷子。照影则悄悄退了出去。
丹青每刷完一遍,就靠在榻上歇一歇,等快干时又接着刷第二遍,如此反复,直到把大半盆水全部用完。案上的纸和绫已经完全不复当初的洁白光润,显出一种历经坎坷的浅黄褐色,深沉内敛,含蓄端庄。
这半个月以来,每隔三天,承安和丹青就去亭子里取一次茅草汁,然后刷上大半日。剩下的时间都花在调制颜色上。矿物原料要一样样碾碎研磨飞水提纯,植物原料得一棵棵舂捣兑水过滤凝结,然后或烘或烤或煮或熬,按比例配置调和。成品半成品都分门别类用不同的容器一一装捡,贴上标签。
漂制朱砂时,丹青把沉淀在乳钵最下面的一层用玉挑子刮尽,加入艾绒,茶籽油,还有研得极细的麝香、冰片、陶土……搅拌均匀,存在密封的白瓷罐里。隔几天打开来翻搅一通,搅到第三次,罐中印泥已是红中带紫,鲜艳夺目,细腻浓厚,满楼飘香。
承安看丹青垂首拨弄着,挑了一点抹在手心细看,衬着玉脂般的肤色,宛如生出一颗红艳艳的朱砂痣,忽然就觉得透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妖冶来,刹那间心旌荡漾。
“这紫朱印泥我特地多做了一些,自己留着赏玩或是送与同道中人,都挺不错。”丹青侧头露出半个顽皮的笑脸:“画上虽然也用同样的印泥,经过处理之后,是看不出来的,不用担心露馅。”
“殿下,”照影放重了脚步走上楼来,“这是‘华宝斋’刚刚送来的东西,请丹青公子过目。”
第33章
“华宝斋”是益郡信誉最好的古董珠宝商行,门类齐全,主营玉石。照影送上来的是之前王府向他们预订的印章石料、各色宝石粉和金银粉,还包括一顶毫无瑕疵的白玉环珠文士冠。
丹青看了看玉冠的式样,便转头研究用于调制颜色的各类粉末,用小银勺轻轻舀起,再缓缓倾落,比较成色和粗细。
“照大哥,这鸽血红的颜色不够正,应该是原石里有粉点,得跟他们掌柜说,研磨的时候先把粉点去了。”又拿起印章石料端详。两块田黄质地色泽均为上品,没什么问题,接着看那方半寸青玉。
“我要的是毛坯料,怎么送了一块精磨成品料?”
照影问道:“这个不能用么?送货的伙计说他们掌柜听说是逸王府要刻印章,亲自从库房里找了这方贡品青玉,还是前朝宫中流出来的呢。”
“好是好,不过——”丹青笑了,“临仿刻印多数都是一次性的,用这样值得收藏的石料未免太浪费了。”
除非印章本身也作为仿品流入市场,否则为了保密起见,用于临仿作品的印章往往事后便销毁或者磨掉,是以只求质地大小一致即可。
“而且,”丹青拿起那方青玉,手指摩挲着,感觉侧面似乎刻了装饰字画,于是翻过来,一看之下,心头巨震。只见银钩铁划四个蝇头小字:“看朱成碧”——那是纯尾最擅长的盘龙狂草。下方刻了一枝碧桃,寥寥几笔,栩栩如生。字和花都用丹砂填色,精巧绝伦。
丹青仿佛欣赏一般抚摸着,神色依旧:“而且,尺寸说是一样,其实精磨石料比毛坯料要窄两厘,鸣玉山人刻印一向喜欢留宽边,这方石料有点小了。”说着,把手中青玉放回盘子里,对照月道:“还得请他们换一块普通毛坯来。”
“换什么,也显得咱们王府太小气了。”承安笑道,伸手拿过那方青玉看看,“果然不错。小影,就收到书房里吧。”
照影应了,道:“那就请他们换了鸽血红,再送一块青玉毛坯。不知还有什么要注意的,省得他们弄错。”
丹青略想想,道:“若是有仲冬采下的‘青霜玉’最好,没有也不碍事。”
照影告退。丹青把新送来的这批东西一一归到该放的地方。承安看着那顶白色环珠玉冠,想起前几天“璇玑坊”送来的衣裳——完全照着丹青画的样子定做的,笑问:“丹青,你能不能告诉我,要这些衣裳发冠做什么用?”
“衣裳发冠,自然是穿戴用。”丹青头也不抬,随口应道。
逸王府里上下都随和,承安常常被身边人这样对待,早就习惯了。对于丹青这些天来渐渐放下拘谨,一说一笑,生动自然,只觉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作画非得穿成这样么?难道又是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行规?”
丹青正憋了一股气没处撒,闻言促狭心起,放下手中的东西,正色道:“人生自有定数,物破亦自有时。生死存亡,每一幅古画都有它自己的命运。临仿再造,特别是让已经毁灭的古画重现人间,那是乱天地轮回,夺鬼神造化之功,要折阳寿的。所以必须白冠白袍,作法祈祷,求神灵谅解。你没见我要那么多朱砂么,除了画画,还要画符。”
看承安被唬得一脸将信将疑,丹青前仰后合,笑着跌坐在地上,一边揉肚子一边抹眼泪喘气:“哎——哎哟,王爷殿下……您怎么这么好骗?哎哟……”
承安牙痒痒的就要冲上去,到底坐着没动,微微别开眼睛。这样灵动耀眼的丹青,几乎叫人不忍面对。
不忍面对?承安为心中潜藏的念头震惊不已。强迫自己扭过脸,直面丹青,温文的笑着:“真淘气。我是大人,不与你小孩子一般见识。”
丹青爬起来站好,正正经经的对承安施了一礼:“丹青年少鲁莽,殿下海涵。”
承安十分配合的起身回礼:“好说好说,承让承让。”
“殿下,等华宝斋的东西送来,所有前期准备就完成了。我需要闭关一个月,烦请照大哥送足一个月的日用品,每天的饭菜放在楼下就好。”
“画画也要闭关,还是头一回听说。”
“殿下若想了解进度,也请一个月后再来。”丹青语气郑重,“到时殿下也许会觉得有什么异样,不必担心,等画完成自然就好了。”
送走一肚子狐疑的逸王,丹青走进暖阁,一头栽倒在床上,整个人仿佛已经虚脱,再没有之前活泼伶俐的样子。半晌,缓缓翻过身,满脸苍白疲惫,心中一点寒意慢慢渗透开来,直浸入五脏六腑。扯过锦被裹住自己,仍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四月里的无边春意都被重重阻隔在小楼之外。
“贡品……碧桃——必逃……原来如此!”
丹青越想越是心惊。这逸王赵承安当真胆大包天,竟敢伪造贡品,欺君罔上。也难怪他要亲自监工。事成之后,定会杀人灭口……杀人灭口……丹青闭上眼睛,想起那人亲切温柔,随和体贴,对之如沐春风。虽然早知道不简单,却原来这般心机诡谲,狠辣无情。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格格”声,凝神细听,竟是自己牙关不由自主在打颤。
“不要怕,丹青,不要怕……”丹青伸出一只手,在自己胸口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东家和师兄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才把消息送进来,你一定要逃出去,逃出去……会有办法的……”
隆庆十三年五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