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之云 第10章

  毒针确实十分细小,若不是被毒针刺中的部位周围一圈皮肉出现了不寻常的暗红色,在这样光线昏暗的地方还真不容易看见。

  “来,你坐下。”张驰让他坐到榻上,把油灯拨亮了些,凑近了仔细看着那一处伤口。

  也许是靠得太近了,张弛只觉得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氤氲在他的鼻尖,似有似无,叫人无法忽视。

  张驰知道慕流云是极爱干净的,他闻到的大概是慕流云自身的体味。

  这淡淡的气味带来的感觉难以形容,不像桂花香飘千里,不似兰花醉人心脾,倒让他想起了高山上的松树,清风中的竹海,石下的清泉或者幽深的古井。

  张驰半天都没有动作,慕流云疑惑地偏了偏脑袋:“怎么?”

  身后的人不自然地咽了咽口水:“这毒针被你的剑斩断了一半,只剩下一点点头露在外面了,怕是不太好拔……我试试看,不行的话就去找块磁石。”

  “嗯。”慕流云应了一声,只觉得伤口处微微地痛了一痛,是张驰试图用指甲掐出那一点点针头把针往外拔,却因为不好受力没有成功。

  他正想说不行就把伤口割开一点,就觉得后背上突然传来了某种湿热的触感。

  慕流云浑身的肌肉都不自在地紧了一紧。

  张驰的嘴唇贴在他的背上,用牙齿咬住了毒针的尖端,一下将毒针拔了出去,吐在了地上。

  慕流云松了口气,他向来孤僻,从小就很少与别人有什么肢体接触,此时难免对这样的碰触感到十分别扭,若不是那毒针不偏不倚,正好刺在了他自己的手无法使力的地方,他真不想假手于人。

  毒针已经取出,慕流云正想穿上衣服,却觉得那湿热的嘴唇又一次落在了他的身上。

  张驰这回连舌头也抵在了他的皮肤上,用力地吸吮着他伤口的毒血,连背上的皮肤都被吮得突出了一块。

  慕流云知道张驰也是出于好意,只好握拳忍耐着这令他别扭的触感,好一会儿,张驰才松开他,到屋外去漱口。

  张驰漱清了嘴里的毒血,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都不敢回头看一眼慕流云,就像落荒而逃一般地跑开了。

第16章 一战成名(四)

  张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刚才那一幕,心跳久久无法平复下来。

  他刚才居然对着一个男人的后背,莫名地产生了想要亲一口的想法,并且还真的这么做了。

  要不是借着为慕流云吸出毒血的行为做掩饰,他这会儿大概已经被慕流云一掌拍到墙上去撕都撕不下来了。

  怎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离奇的念头呢?张驰满脸发烧地想着。

  难道真的像花姐所说的那样,男人到了一定年纪不娶媳妇,就容易胡思乱想?

  他得承认,慕流云长得确实好看,面如冠玉,清秀俊美,是那种第一眼不止让人觉得“顺眼”、“舒服”,而是会直接觉得“好看”的相貌。

  但是同时,他的个头比张驰都还要高挑几分,武功更是强得令人望而生畏,性格平日里沉默严肃,一旦动起手来,那气势简直就像是地狱里来的修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没有半分能让人觉得“像女人”的地方。

  一定是他脑子不小心被门夹了才会产生这样奇怪的念头。

  一定是的。

  ***

  慕流云再找到张驰的时候,张驰正在厨房里埋头煮面。

  慕流云疑惑地说:“你怎么又跑来下厨了,让黑龙寨的人做饭不行吗?”

  “出门在外,还是自己做吃的安心些。”张驰低头专注地看着锅里翻滚的汤水,耳朵边缘透着可疑的红色,不过慕流云没有留意到这些:“你是怕他们下毒?”

  “毕竟你把他们大当家打成那样,寨子里又因为这次的事情死了好几个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张驰看火候差不多了,就捞起了面条,给慕流云的碗里加了两个荷包蛋。

  慕流云从早晨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本来想随便吃点什么应付一下就是了,真正下了筷子才发觉,即使只是一碗简单的面条,张驰也做得十分用心。

  张驰力气大,面也揉得十分筋道,煮出来的面条软硬适中还略带弹性,荷包蛋煎得酥香诱人,清澈的面汤里几棵小青菜翠绿欲滴地横陈其中,慕流云只觉得味道不错,却不知做出这样的面必须是从和面到起锅的每一道步骤,时间、火候和用料都掐得恰到好处才行。

  即使是饿着肚子面对这样的美味,慕流云吃面的动作也依然是不疾不徐的,透着淡定和文雅。

  张驰的视线不知不觉地就落在了他拿筷子的手上。

  他的手保养得非常好,看不见一点伤疤,十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任何时候看都很干净。

  这是一双属于顶级剑客的手,尽管皮肤细白如同象牙一般,却完全不像是女人的手,没有半分女子的柔软纤巧。

  但是张驰还是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去触碰对方宽大有力的手掌,他想要握住慕流云的手,看一看这个外表冷漠的道长,手心是否也和别人一样温暖。

  --他并不是把慕流云当做了女人。

  这个认知让张驰更加心慌了。

  ***

  意识到张驰在发呆,慕流云抬起头来:“你怎么不吃?”

  张驰低头动了动筷子,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我在想些事情。”

  慕流云等了一会儿,看他并没有打算继续说下去,就自己先挑起了话头:“你觉得,黑龙寨的人应该怎样处置比较好?”

  “嗯?你想怎么样?”张驰抬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慕流云说:“我记得师父说过,‘有些人虽品行不端却也罪不致死,得饶人处且饶人’,掌门师兄却说,‘对恶人的仁慈就是对好人的残忍,除魔卫道以杀止杀也是一种慈悲’。这些人既然做了山贼,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又觉得他们也不像是死有余辜之辈。这种情况应该如何处置,我就不清楚了。”

  以往,他从来都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通常来说只要把人打得彻底失去反抗之力,然后自有门派中人处理之后的事,是杀是关,他并不关心。

  而今他孤身在外,身边可以商量的只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张驰,好在张驰这人看起来还是比较可靠的,他也愿意听一听张驰的意见。

  张驰也明白过来了,慕流云是上清宫的人,而上清宫之所以在武林中一向被视为名门正派中的名门正派,让许多黑道中人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就是因为他们经常会去管一些好像根本与他们无关的“闲事”——比如打打恶霸、剿剿山贼什么的。

  在以往的许多年里,中原大地上战乱四起,多数地方的百姓根本就不敢奢望什么“朝廷”、“官兵”会来维护治安,不来横征暴敛扩充军资就不错了。面对各路流寇山贼的劫掠,人们只能自己想办法,要么大伙凑钱悬赏,找一些江湖人士来解决,要么就去求助这些名门正派的大侠。

  所以在慕流云的思维里,“杀山贼”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倒是难得他看起来戾气这么重,下手时却还能留有余地,没有一出手就直接取人性命。

  “……原来你是在头疼这个。”张驰说,“刚才我出去看过一圈,这个山寨的格局更像是个小村子,住着许多的老弱妇孺,还开垦了后山大片的田地,可见那老汉所说的也并非虚言,这寨子的确是收容着许多靠耕种捕猎过活的村民,而且黑龙寨此前也并没有什么杀人越货的恶名,马广义这人或许不怎么正派,倒也是重情重义,确实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是吗……”慕流云有些迟疑地说,“我倒从未想过山贼之中也会有好人,那么你觉得……我应该任由他们继续在这里占山为王吗?”慕流云不知道按照江湖的规矩应该拿这些山贼怎么办,只是觉得就这么放过了他们总是不妥。

  “其实你这么想也是没错的,当山贼的确实都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世间的许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非善即恶,这芸芸众生之中,倒有大多数人是介于善恶之间,时而做好事,时而做坏事。”张驰目光盯着桌面,若有所思地说,“那个老汉要为马广义求情,自然是一切都往好了说的,其实哪有山贼会完全不做打劫绑票的营生呢,黑龙寨最多也就是没有像其他山贼那么过分罢了。”

  “……所以呢?”慕流云皱起了眉,更加茫然了。

  张驰咬了咬嘴唇:“你若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慕流云点点头。

  张驰开心地笑了一笑,很快又低下了头,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

  马广义的胳膊已经被接上,身上的伤口也都被包扎处理完毕,绷带层层叠叠地缠绕着他的身体,令他看起来特别凄惨。

  山寨里的老大夫正在给他的手腕上夹板,他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瞪着无神的双眼看着屋顶发呆。

  想到惨死的兄弟,马广义心中悲痛万分,一看到张驰和慕流云进了门,他顿时激动地坐了起来,一把推开大夫,眼睛喷火的瞪着他们:“你们要抓的人已经抓到了,我的兄弟也死了,你们还来找我干什么?”

  “马大当家稍安勿躁,小心崩了伤口。”张驰赶紧上前按住他,满脸诚恳地说,“其实发生这种事情呢,大家都不想的,可既然二当家已死,人死不能复生,大当家还是节哀顺变。毕竟山寨里还有一众与大当家同生共死的兄弟,和那些仰仗着大当家的乡亲们,大家可都盼望着大当家能够平平安安的康复呢。”

  张驰话里有话地给他提了个醒,让马广义想起,就算自己可以光棍一条什么都不怕,那些仰仗着自己的弟兄和乡亲们却还处在慕流云的武力威胁之下,他不能不顾他们的安危。

  马广义只好悲愤又无力地说:“你们究竟想怎么样?”

  “我们并不是想和大当家为敌。”张驰摊了摊手,“我只是想问一声,不知大当家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马广义苦笑了一声,“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任凭你们处置便是了。”

  张驰让那个满脸担忧的老大夫先出去,坐下来郑重其事地对马广义说:“我看马大当家重情重义,也不是什么心地险恶之辈,何苦非要落草为寇当山贼呢,这终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马广义一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就直说了吧,我希望大当家解散黑龙寨。”张驰直视着对方说。

  马广义瞪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驰平静地继续说:“我听说了,大当家是因为十年前杀了当时的一个贪官恶霸,才不得已逃入山中,聚集了一帮苦命的弟兄,建起了这黑龙寨。不过时移世易,那时候岭南一代还在乱军的治下,那些乱军只想着攻打州府郡县和祸害平民百姓,不愿耗费兵力来攻占这偏僻的山头,黑龙寨才得以偏安一隅至今。可现在,岭南一带已经归入了大辰的治下,早几年朝廷还在忙着一些内忧外患的事情,没有闲心去管其它的,现在内乱也平定了,边关也安宁了,朝廷下一步将要收拾的是谁,马大当家应该不难想象吧。”

第17章 一战成名(五)

  马广义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上着夹板的右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虽然识字不多,好歹也在这江湖上摸爬滚打十几年了,想法和见识还是有一些的,他当然知道,只有在朝廷软弱腐朽,动乱四起,民不聊生的时候,像他这样的山贼路匪才有生存的空间,其他时候,就连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官兵就是要抓强盗的。

  张驰继续劝说:“我是‘包打听’的人,知道的消息多,不会骗你的,光是去年一年的时间里,中原一带就有十几处像黑龙寨这样的势力被官兵捣毁了,黑龙寨地处偏远,又一直不太张扬,所以暂时还没有成为官兵围剿的目标,可是朝廷怎么会放任黑龙寨一直占着这座山头,成为官府管不着的法外之地呢?”

  马广义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这是我多年创下的基业,叫我如何能够甘心……再说寨中乡民已经在这里安家落户多年,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们背井离乡。”

  “不忍心又能如何呢,如果真的等到官兵大军进山杀上门来的时候,大当家据险而守,或许可以撑得上三五日,杀伤个几十人,但最终还是难免寨破人亡的结局。届时不论男女老幼,就算没被杀死,只怕也逃不了发配边疆或贱卖为奴的命运。”张驰说,“若是大当家能带领寨中青壮离开,撤了这黑龙寨的名头,到时候不论官府还是江湖中人,谁会特地跑到这偏远之地来跟几个种地打猎的村民过不去呢。大当家若真的是为了他们好,还是趁早做个决定吧。”

  马广义皱着眉头纠结着,多年心血建立起来的黑龙寨,对方几句话要他解散,马广义心中自然是万般不愿,可是他也清楚,张驰说的其实没错,如果不放弃黑龙寨,等着他们的终究是死路一条——这个问题其实他之前就有想过,只是实在不愿意面对这个结果,于是就拖一天是一天,可现在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再拖了,加上慕流云进来以后就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们,无形中给他增加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如果拒不合作,谁知道这个煞星会干出什么事来?

  其实先前被慕流云打伤的人,大部分都是轻伤,只有几个伤得比较重的,只要救治及时,也不至于会有生命危险,他的二弟和几个山寨里的弟兄都是死于慕流云要追杀、而他们却要庇护的白灵之手,怪不到人家头上去,但是马广义心里还是十分苦闷。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武功即使算不上顶尖,至少在岭南一带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如今竟被一个上清宫的无名小卒毫发无伤地一个人就把一寨子的人都打趴下了,这让他今后还有什么颜面在江湖上立足?

  难道自己几年没出山,江湖就已经不再是自己所知的那个江湖了吗?

  见他一直不说话,慕流云脸上露出了一点不耐烦的神色,张驰见状便催促道:“大当家究竟作何打算,痛快一点给个说法吧。”

  马广义叹了口气,咬牙道:“等我安顿一下这些跟随我多年的弟兄们,我就离开南疆,从此江湖上再无黑龙寨。”

  张驰满意地笑了:“大当家能如此深明大义,也是寨中兄弟们的福分。”

  “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马广义一脸憋屈地说,“只是我终究是有些不甘心。”

  “哦?你想怎样。”张驰以为对方又想出点什么幺蛾子来为难一下他们,但马广义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慕流云说:“我就想问一个问题,希望阁下能够如实回答——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慕流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淡漠地答道:“我不是说过了吗?”

  “哦,是这样的。”看到马广义僵硬的脸色,张驰赶紧打圆场,“慕兄是上清宫玄一道长的高徒,算起来是上清七子的小师弟。”

  “……原来是上清七子的师弟,如此说来,我输得倒也不冤。”马广义的神色一下子轻松了起来,甚至脸上还带上了笑意,他起来单手给两人倒了茶,爽朗地说,“张驰兄弟,慕流云道长,我们这一次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我马广义也不是记仇之人,今日便以茶代酒敬两位一杯,日后江湖再见,还是朋友。”

  “马大哥真是爽快人,好,一杯泯恩仇,这个朋友我交了。”张驰见对方如此上道,便也爽快地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慕流云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有些不解地看着这两个突然之间就称兄道弟起来的人。

  ***

  告别了马广义出来后,张驰就问慕流云:“怎么样,这样的处理结果你可还满意吗?”

  “嗯,这样也挺好的。”慕流云有些佩服起张驰来,“你的口才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能说服他解散黑龙寨,人家还能乐呵呵地把你当成朋友。”

  “这可不完全是靠口才,要不是你之前出手把他们打服气了,我就算再怎么巧舌如簧也是没用的。其实这马广义也是个聪明人,反正事情都已经这样了,索性就爽快一点,来个化敌为友,能有如此的心胸和风范,也难怪他能成为黑龙寨的大当家。”

  “原来是这样,看来我还有得学。”慕流云说,“只是我们也不能一直守在这里,等我们走了以后,他会不会又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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