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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
吃过了张驰做的早饭,启程之前,龙九和他们道了别:“我还要将此人的尸身带回去结案,这趟就不与你们同行了,半个月后我们武林大会上再见。”
“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张驰在马背上拱了拱手。
“张驰兄弟,慕流云道长,后会有期。”龙九爽朗地笑着拱手回礼,而慕流云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马背上看着。
龙九不禁心想,慕流云的性子如此高傲冷僻,如果不是张驰这么个礼数周到又能活跃气氛的人在旁边,只有他和慕流云两人相处的话,也不知要冷场多少回,尴尬多少次呢。
只有张驰心里清楚,慕流云并不是心高气傲故意没礼貌,他多数时候看起来不讲礼数,只是因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讲礼数而已。
当天傍晚他们来到了一处小村落,按照张驰计划的路程,两人本来打算在这里歇息一夜,但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村中唯一的客栈居然失火被烧了。
慕流云刚弄明白住客栈需要做些什么,大概要花多少钱,对于这种突发状况却又是一筹莫展,最后还是张驰出马找附近的农家人借了个空房过夜。
收了钱的农家人本来要招呼他们吃晚饭,张驰却在村里买了些新鲜的青菜萝卜和腌肉,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三菜一汤,还在灶台里留了火,架了大锅烧起了开水。
等他们吃完饭,水正好开了,张驰将热水兑到浴桶里试了试水温,就喊慕流云过来沐浴。
慕流云洗完澡出来时,看到张驰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并且把他刚才换下来的衣服也洗了。
“你怎么还帮我洗起衣服来了?”张驰这样勤快,慕流云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
“这小地方也没有洗衣房,我反正手脚快,就顺便帮你洗了。”张驰已经把衣服拧干挂在晾衣架上了,还细心地抖直了道袍上的褶皱,“这天气,晾到明天早上也就干得差不多了,正好收了上路。”
慕流云只好说:“……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都是些举手之劳罢了。”张驰脸上爽朗地笑着,心说就算给你洗一辈子我也愿意啊。
回屋后慕流云又开始打坐练功,张驰闲着没事,就倒骑着椅子,下巴搁在椅背上饶有兴味地在旁看着他。
张驰之前还以为慕流云能把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是因为他此前所学只适宜于战场上的左冲右突,却不适合江湖中的单打独斗,但是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张驰也开始意识到,并不是他的武功适不适合单打独斗的问题,而是两个人的段位实在相差太远了。
慕流云一路都在不断地刷新着张驰的认知,一开始张驰还以为他只是个普通高手,到现在发现他的武功搞不好与惊鸿山庄的庄主都不相上下了,张驰的心情也是又欣喜又无奈。
欣喜于慕流云竟然如此厉害,无奈于对方越厉害,他的希望就越渺茫。
张驰可不会相信那种“掉下悬崖捡到一本绝世武功秘籍,苦练三个月后门外汉变成绝顶高手”的江湖传说,慕流云年纪轻轻武艺却如此高强,也是有原因的。
一天总共只有十二个时辰,寻常人光是睡觉就要花去差不多四个时辰,再加上吃喝拉撒洗漱更衣等这些必不可少的杂事,一天中一半的时间就过去了。
剩下的一半时间,人们或奔波于生计,或耽溺于享乐,每天能固定地抽出哪怕一个时辰拿来练功,就算是勤奋的了。即使是上清宫这种以严厉刻苦著称的门派,弟子在门派当中每天固定的练功时间也不过两三个时辰而已。
而慕流云,在门派中的时候,凭着用打坐代替睡眠的绝技和常人无法想象的勤奋,一天练功的时间差不多得有十个时辰。哪怕出门在外,没有合适的场合练剑,也是一有空就打坐运气勤练内功,一天下来仍不少于五六个时辰。
如此勤修不辍,再加上自身出色的天分,又有上清宫的前辈高人从小悉心教导,苦练了二十多年,他不成为绝顶高手才是怪事了。
照这样下去再过十年,搞不好他都天下无敌了。
要是到那个时候,站在这个天下无敌的高手身边的人能是自己的话……
张驰想想就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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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什么?”慕流云睁开了眼,疑惑地看着他。
张驰的笑容僵在脸上:“啊……我打扰到你了吗?”
“那倒不会。”慕流云摇摇头。
有的功法一旦运行就必须有始有终,强行打断会有走火入魔甚至吐血身亡的危险,必须闭关修炼才不至于出什么意外,毫无疑问,慕流云现在所练的肯定不是那一种危险的内功。
张驰当然不会让慕流云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我是在想,你明明武功这么厉害,当时怎么会被我摔到泥里去呢?”
慕流云横了他一眼,想起那天的尴尬窘迫,眼神中就带了几分怨气:“因为我从未遇见过像你这般不要脸的打法。”
明明只是一个并不稀奇的表情神态,在张驰看来却是散发着令人心醉的风情,似嗔非嗔似怒非怒,令张驰的心都酥了一大半,说话的语气也柔和了几分:“我觉得吧,你的武功已经非常厉害了,只吃亏在对敌经验不足上。要知道江湖上比我不要脸的可多了去了,要是我当时身手再好一点,心肠再歹毒一点,你岂不是危险了?”
“……确实如此。”慕流云点点头,并不否认自己的不足之处。
“既然对敌经验不足就得练啊,不然你武功再好,要是不会防备别人的偷袭,可保不齐以后又会碰上一些不要脸只要命的刺客什么的,这么好的武功却折在小人手里,多不划算。”
“你说的没错,可是防备偷袭这种事情要怎么练才好?”
“就让我这个精通各种下三滥阴招和缺德坏点子的人时不时地出手偷袭你吧。”张驰拍了拍胸口,“等你习惯了保持警觉,连我这个成天跟在你身边的人都没办法偷袭你的时候,别人就更没机会对你下黑手了。”
慕流云想想这其中的干系,便点点头:“好。”
张驰的目光突然看向了慕流云身后的墙壁:“咦?那是什么?”
就在慕流云转头去看的瞬间,张驰骤起发难,猛然扑向了还保持着打坐姿势的慕流云。
这种情况下慕流云不可能马上站起来,双方的距离又这么近,他有十足的把握将慕流云一举扑倒,然后用上次用过的蒙古摔跤术缠住他,趁机光明正大地吃上两把豆腐,也不会被对方发现的。
可是就在他刚刚沾到慕流云衣服的瞬间,只觉得慕流云身上爆发出一股强力的气劲,猛地将他推开了,张驰用比扑上去更快的速度倒摔了出去,不仅撞倒了椅子,鼻子还磕在柜子角上。
“你没事吧?”慕流云立刻起来扶他。
张驰因为鼻腔受到重击而不可避免地眼泪汪汪,看起来特别可怜,他一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猛摇着,闷声说:“没事没事。”
在慕流云扶他起来之前,他看到慕流云周身隐约有一层肉眼可见的清气,张驰揉了揉鼻子,震惊地问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天罡护体真气’?”
第27章 风雨戎州(一)
“正是。”慕流云点点头,说起这个被许多人津津乐道,却没几个人能练成的门派绝学,他也有几分小得意。
“那你岂不是可以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张驰瞪大了眼睛,崇敬地看着他。
“我还没有练到那个境界,现在充其量只能把近身之敌弹开而已。”
“……不对啊。”张驰说,“你既然有这么厉害的本事,当时被我缠住摔在泥里的时候怎么不用来脱身呢?”
慕流云有点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当时……太过紧张,忘记了。”
张驰无语望天:“……所以说,还是得练啊。”
“你还要陪我练?”慕流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我若是猛然受到惊吓,只怕控制不好力道,可能会伤了你。”
张驰揉揉鼻子,一副豁出去了的姿态说:“只要能让你不受奸人偷袭,我受点伤挨点疼也认了。”
“可是……”慕流云疑惑地看着他,“我们也才认识了不久,你又何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张驰的鼻子红通通的,还有一点肿,头发也乱了,眼睛里还带着没消下去的泪光,却用神采奕奕的目光真诚地看着慕流云:“因为我喜欢你啊。”
一时冲动之下,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了。
说出来以后,张驰马上后悔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觉得他不该这么心急的,一个相识不到二十天的男人突然表白,慕流云会怎么反应?
会很困扰?会冷下脸来离他而去从此不再往来?还是会干脆恼羞成怒把他打一顿?
他就像是站在了狂风大作的悬崖边上的一棵老枯树的摇摇欲坠的枝条上,整颗心都吊在了嗓子眼,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是绝处逢生?还是粉身碎骨?
张驰忐忑不安地偷瞄着慕流云,像个等待死刑判决的犯人。
而慕流云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我也是。”
“啊?”张驰惊愕地张大了嘴,心头的狂喜只持续了一瞬,就见慕流云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坦然地说:“这趟出山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张驰因为惊愕而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傻瓜也听出来了,慕流云跟他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件事。
对方所理解的“喜欢”,大概就和喜欢小猫小狗,或者喜欢今天的天气是一个意思。
毕竟是从小生活在规矩严谨的门派之中,慕流云很可能连断袖之情的概念都没有,根本不知道男人之间也可以有朋友之上的关系。
也许在慕流云的眼里,张驰只是一个有用的、能够照顾人的旅伴,再好一点就是一个风趣好玩的朋友。
不管怎么样,眼下被“喜欢”也总比被讨厌强,对于一个完全没有这方面想法的人,太过急进很容易吓到对方,导致功亏一篑,张驰觉得他还是应该先让慕流云习惯他这个人的存在,并且对他产生一定的好感,等到对方割舍不下这段情谊之后,再徐徐图之。
就像致命的猎手盯着同样致命的猎物一样,他只有一次机会,只要第一次表白不成被拒绝,估计按慕流云的性子就会像躲苍蝇一样远远躲开他,再也不会让他有第二次机会了。毕竟慕流云的武功这么厉害,想强留对方岂不是找死吗?
张驰正沉浸在自己的那点小心思里,慕流云已经从地上捡起了一本他刚才摔倒时掉出来的小册子,拍了拍上面的尘土:“这是……”
“还我!”张驰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紧张兮兮地一把将那个小册子抓了过来。
慕流云错愕地看着他。
“这个……别误会……我不是……唉,算了,你要看就看吧。”张驰丧气地把那本小册子丢在桌子上。
那是一本用零散的书页装订在一起的简陋书籍,没有扉页,里面的内容只是一些写得很不工整的汉字,旁边画着简单的图案作为注解,看起来像是给小孩子学习认字用的图画本。
慕流云只是疑惑地瞄了一下最上面的一页,又困惑地看着手足无措的张驰:“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给我看的内容,也不必勉强,我没有那么好奇。”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方便的东西……”张驰有些局促地说,“我小时候没什么机会念书,直到后来加入西北军,军师教我认了些字,可我会的还是太少,也没有时间专门去学,只好自己弄个手抄本,没事就拿出来记一记,想多认识几个字。”
慕流云这才伸手去翻了翻那本小册子,册子的边缘已经有些破损了,显然是经常被人翻阅,注解的图案也画得很随意,比如“跳”字就是两个黑点,中间一个抛物线的箭头,“鼎”字就是一个半圆,下面三条竖线表示三只脚,还有的图案更加抽象,恐怕除了画出这些图案的张驰自己,别人完全看不懂他是怎么把图案跟字对应起来的。
张驰颇为局促地看着慕流云。
虽然江湖中人,十个里只怕有九个半都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文盲,但没文化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张驰也不知道慕流云会不会因此看不起他,甚至出言嘲笑。
可慕流云只是指着其中一个字说:“你这个崖字写错了,崖字这部分应该是一个‘圭’,不是‘主要’的‘主’。”
说着还用手指蘸了凉掉的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了正确的“崖”字。
“呃……是吗?”张驰不好意思地说,“大概是我抄这个字的时候没看清吧。”
慕流云笑笑:“你要是有心想学认字,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你真的可以教我?”张驰语气有些激动起来。
慕流云点点头:“你一路都在照顾我的起居饮食,我也应该予以回报才是。”
他这么说,张驰倒是不敢居功了:“那都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既然现在你我同行,你不会的事情由我代劳一下也是应该的。”
“你并不是我上清宫门下弟子,我不能将这些当作你的分内之事。”慕流云说,“反正还要同行一段时日,教你认字对我而言也只是茶余饭后的举手之劳而已,难道你不想学吗?”
“想啊,当然想!”张驰哪里会拒绝,兴奋地满口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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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了几日,他们来到了戎州,这是一个有几分热闹的小城,紧邻岷江,可以说是长江水道的水路运输必经之地。
进城没多久,他们经过了一个堆着不少货物的码头,附近的一片空地上,有两拨人马正隔着几丈远的距离恶狠狠地对峙着,一边有二十几号人,另一边稍微多点,双方看起来都是江湖打扮,领头之人正在对骂。
其中络腮胡子的壮汉恶狠狠地骂道:“长水码头一直是我们白沙帮的地盘,什么时候轮到你插手收例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