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之云 第17章

  “无妨,我反正吃饱了。”慕流云扒了碗里最后一口饭,就放下了碗筷,端起粗茶漱口。

  于是张驰把头伸出窗外对着楼下的店小二说:“小二,也别为难老人家了,我请客,让他上来吃顿饭吧。”

  客人自己都这么说了,店小二也就不好拦着了,毕竟这个乞丐也不是真的到了又脏又臭有碍观瞻的地步。

  那乞丐笑嘻嘻地上了楼,也不客气地自己找个凳子坐了:“二位,又见面了,刚才还没多谢你们救了老汉一命呐。”

  慕流云这才想起来,这不就是之前挡在路中间差点被马车撞死的那个老乞丐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其实我们就算不出手,你也不会有事的吧。”张驰十分自然地翻起个杯子给他倒了茶,又拿了筷子给他,完全像是面对着一个相熟多年的老朋友而不是路上遇见的乞丐。

  老乞丐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一撸袖子接过张驰递给他的筷子,对着一桌还剩了大半的菜咂嘴道:“唉,这时候要是能来上一坛好酒就好啦。”

  张驰一拍大腿道:“正好我也这么想来着,小二,上酒!”

  很快桌子上就放了一坛杨梅酒和一坛烧刀子,还加了一只烧鸡和炒豆花生之类的下酒小菜,老乞丐撕了个鸡腿一边啃一边满嘴含糊不清地问张驰:“我说小兄弟,你该不会是正好认识我吧?”

  “当然不认识,放心吧,你们的规矩我懂,自己说出来的算犯规,被人认出来可不算。”张驰笑笑说,“其实你装得已经非常像了,只是我的眼睛比较尖。”

  老乞丐听着就有点不太服气了:“那你倒是说说看,老汉我到底哪里穿了帮露了馅?”

  张驰气定神闲地笑了笑说:“先前忙于救人的时候我还没有留意,刚才在楼上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不会是一般的乞丐了。”

  “我的声音有什么不对的?”

  “不同性格的人说话的语气态度有着天壤之别,就像同样是在威胁别人,稳重自信的人和打肿脸充胖子的人,说话间气势是完全两样的。有经验的人光是听别人说几句话,就可以大致判断出他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老哥你说话口齿伶俐吐字清晰,态度不卑不亢不温不火,可见为人颇有见识、威望和气量,只是性子活跃,没什么架子,喜欢开玩笑逗小辈玩。”

  “还真是被你说中了,小兄弟,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倒是挺有几分眼力的,老汉敬你一碗。”那乞丐说着就把一整碗酒喝得一滴不剩,张驰也面不改色地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老乞丐赞赏地看了一眼这个豪气的年轻人:“除了这些,你还看出什么了吗?”

  张驰到底年轻,在喜欢的人面前也难免有一些显摆自己才能的心思,就说:“你手腕以下的部位比小臂黑得多,可见平时习惯穿长袖,这破到胳膊肘的衣服是偶尔才换的,而且衣服虽破却不脏,头发虽乱却不油,身上无异味,指甲缝里也没有老泥,可见平时是个干净的人。右手虎口处老茧明显,打狗棒法一定是练了不少年头了。脚上虽然穿着草鞋,但是脚背颜色均匀没有偏晒的痕迹,可见平时还是穿靴子居多。”

  老乞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背,不太服气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穿靴子才没有晒花的,如果我平时都是光着脚,不是也照样晒不花吗?”

  张驰丢了颗花生米在嘴里,笑着说:“如果是习惯光脚的人,脚底的硬茧只怕跟牛蹄子都有的一拼了。”

第30章 风雨戎州(四)

  老乞丐还是不服气:“好吧,这几条就算你说对了,不过谁知道你说的不认识我是真是假,敢不敢让老汉再考考你?”

  张驰笑着问:“老哥想要怎么考我?”

  老乞丐眼珠子四下一转,看着坐在楼梯口的那一桌男女:“你说说看,那两人是什么样的人?”

  张驰便喝了口酒,压低了些声音说:“那男的衣着品位不佳,虽然穿着极贵的绸缎外袍,却揉得皱巴巴的,可见是买件贵的衣服撑门面,平日里却舍不得花钱让洗衣房浆洗,都是自家随便洗洗,必是个看似富贵实则抠门之人,身上前后挂了四五块玉,连鞋子都坠着玉片,可玉石品质又不佳,他应该是个贫穷乍富的商人,既需要讲究门面又抠门惯了舍不得花钱。他对面的女子应该是他的妻子,虽然满头满身的首饰,可手指较粗还有伤疤,是个从小干农活的农家女子,小腹微隆,桌子上又那么多酸味的东西,那就不是胖的,大约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孕。”

  老乞丐竖起一个大拇指:“眼光确实不错,基本都说对了,除了一点,那女的不是他老婆,而是他养在外面的小妾。”

  “是吗?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张驰虚心讨教道。

  “这条街上谁不知道,王记商行的掌柜老婆是个母夜叉,他只能偷偷地在外面养个小妾给他生孩子。”老乞丐得意地哼哼两声,“不过你也确实是有些本事的,那你说说看,从你身边的这位闷葫芦道长身上,你又看出些什么了?”

  张驰就看向了慕流云,慕流云正用干净修长的手指拈起一颗油炸蚕豆,张开嘴轻轻咬住豆瓣,将外面褐色的硬皮扯下来,舌头在看不见的地方将豆瓣卷了进去,咀嚼时从来闭着嘴,不会发出声音也不会让汁水残渣漏出来半点。

  连吃个豆子都能显得这么好看,张驰觉得心中又开始有了那种酥酥的感觉。

  其实从两人相遇的时候开始,他就没有间断过对慕流云的观察。

  毫无疑问,这是个生活规律,教养良好,无任何不良嗜好的人,除了有些洁癖以外,不娇气,不矫情,也不挑食,粗茶淡饭也吃得下,美味珍馐也不见他吃得就比平时多,不爱说话,不善交际,尤其对陌生人更是惜字如金,平时还算温和讲理,但生气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可怕。

  他就好像一张白纸,简单到张驰几眼就能看透他的生活习惯和性格特点,又仿佛一口深沉的古井,根本不知道平静的水面下究竟藏着什么乾坤。

  “小兄弟?”老乞丐叫了一声,张驰才从发呆中回过神来,掩饰地笑了一笑,转开了话题,“说了半天,还不知老哥怎么称呼,方便透露吗?”

  “我姓李,熟人都叫我老李,小伙子你呐?”

  “张驰,驰骋的驰,这位是上清宫的慕流云道长。”张驰不忘介绍一下到现在为止一句话都没说的“闷葫芦道长”。

  “原来你就是一人一剑挑了黑龙寨的慕流云啊。”老乞丐好奇地看着慕流云,“倒是比我想象中的年轻多了。”

  慕流云皱了皱眉,疑惑的眼光就投向了张驰:“怎么这件事会传得如此之广?”

  张驰摇摇手:“可不是我传的啊,我一直都跟你在一块儿呢,肯定是黑龙寨的人出来到处替你吹牛了,把你吹得神乎其神,你知道江湖中越是听起来离奇的事情就传的越快,搞不好再传下去你都变成三头六臂了也说不定。”

  “可他们又为什么要替我吹牛?”

  “你一个人就打翻了他们一群,还逼得他们解散了黑龙寨,那些人要是不把你吹得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势不可挡,就说他们是败在一个年纪轻轻的普通人手里,那多没面子,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听张驰这么解释,慕流云也就理解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老李对他举起了海碗:“那些人吹牛归吹牛,至少你一个人挑了一寨子的人不是假的吧,年纪轻轻却能有这般本领和勇气,也是怪难得的,来,老汉敬你。”

  慕流云却摇摇头:“好意心领了,我不饮酒。”

  敬到面前还拒绝,这可就太不给人面子了,换有的人都要脸色一沉质问“是不是看不起我”然后拍案而起翻脸不认人了,不过老李却是满不在乎地嬉笑道:“那正好,老汉就顺便把你那份也喝了。”

  说着仰头咕咚咕咚两口,又是一碗下了肚。

  张驰都有点替慕流云尴尬了,夸了句老李海量,就转向慕流云问道:“流云,你不喝酒是因为不会喝,不爱喝,还是从来没喝过酒?”

  慕流云淡淡道:“不曾喝过。”

  “……也难怪,上清宫毕竟是清修之地嘛。”张驰就这么悄没声息地替他把台阶给下了,“不过你要行走江湖,将来场面上需要饮酒的地方只怕不少,你还是趁此机会先试上一试吧,没喝过永远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

  慕流云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就伸手要去倒酒。

  张驰拦了他一下:“这酒对你来说还是太辣了,第一次喝酒还是别喝这么冲的好,我给你找点口感比较软的。”

  说着跟店小二要了一坛桂花酿,翻了个杯子给慕流云倒上了。

  “哎--”老李一把抓住了张驰拿着杯子的手,不客气地拆穿道:“倒酒就倒酒,你怎么还给他下药啊?”

  张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想不到居然被你给发现了!”

  老李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想不到你竟然不要脸地承认了!”

  而慕流云只是惊讶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我怎么没注意到?”

  张驰就把刚才的小动作用更慢的速度重复了一遍,还给他解释说:“你看,刚才我先把手藏在桌子下面你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用大拇指在袋子里面粘了一点药粉,然后翻杯子的时候大拇指在杯沿这样顺势一划,药粉就落到了杯子里,接着马上倒酒进去,药粉就被冲开看不见了,而且我刚才倒酒的时候大拇指是虚握的,这样可以避免残余的药粉粘在杯子上引起警觉。”

  “还真是叫人防不胜防。”慕流云有点汗颜,张驰有时候会偷偷地给他下药,这他也是知道的,反正所用的也只是普通的蒙汗药而已,真的中了招小睡一觉就好了,如果不想睡,以他的功力也可以运功逼出,除了又着了张驰一道,自尊心有点受伤以外,不会对他造成其它的伤害。

  老李在旁悻悻地说:“原来你们是闹着玩儿的啊,倒是老汉我多事了。”

  “老哥你古道热肠,也是难得。”张驰把那杯酒泼了,重新拿了个杯子给慕流云倒上:“喝吧,这回我就不作怪了。”

  慕流云端过来嗅了嗅,桂花酿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桂花和美酒的清香,闻着倒是不讨厌,于是他开始小口小口地浅酌。

  张驰知道他不爱多话,也不打扰他,径自跟老李两人聊得热火朝天。

  “老哥,你在丐帮应该认识不少人吧,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路小米的人?”

  “小米?”老李嚼着花生说,“那小子啊,我认识。”

  “太好了,他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张驰脸上流露出了真诚的欣喜,本来他叫老李上来就是想跟这个丐帮的老人问问老朋友小米的近况,顺便跟丐帮拉拉关系,只是丐帮弟子遍天下,这个老乞丐虽然看起来地位应该不低,但有没有那么凑巧正好认识路小米他也没把握。

  “也就那样呗,学学功夫,打打架,时不时的还要闯点祸,经常把他师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老李问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张驰怀念地说:“我们是老朋友了,四年前分开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倒是怪想念的。”

  “你等等……”老李突然开始抓脑袋,“路小米的朋友……姓张,又是个使铁枪的军爷,我好像记得你,你以前是丐帮的人,直到四年前被一个大人物带走,脱离丐帮北上去参加铁狼军了,是不是?”

  “呃……”张驰看了慕流云一眼,忽然有点后悔把老李叫上来了,“我还以为丐帮之中除了小米没有人会记得我呢。”

  慕流云这时候已经喝了几杯,神智看上去还很清醒,只是眼神有点迷离地看着张驰:“你怎么又成了丐帮的人?”

  到这份上了,张驰也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小时候过着无家可归四处流浪的日子,在你当年救下我之后,我认识了小米,跟着他加入了丐帮,这才算是有了一个安身之所。后来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机缘巧合下遇见家父的故人,他找帮主交涉让我脱离了丐帮,带我加入了铁狼军。”

  一般来说谁要是加入了一个帮派,从今往后就生是这个帮派的人,死是这个帮派的死人了,不管是被逐出帮派还是自己叛离帮派,都会遭到千夫所指再也抬不起头来。不过张驰当年还只是个刚刚脱离普通乞丐的小弟子,本来也没什么人在意他,加上又是经过丐帮帮主同意的,整个丐帮也就当做没有收过这个人一般地把他忘了。

  所以张驰也没有想到,丐帮之中除了路小米以外,居然还有人记得他的存在。

  而这“记得”又来得如此让他哭笑不得。

  本来识字不多这一点就让他在慕流云面前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现在还被慕流云发现他过去曾是个小乞丐,只怕更要被看不起了。

  可慕流云只是轻叹了一口气说:“你也真不容易。”

第31章 风雨戎州(五)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张驰和老李两人却是越喝越高兴,越聊越投机,天南海北地交换了许多情报和看法,张驰嘴巴甜,哄得老李一碗接一碗,酒到杯干毫无二话,等到老李终于吃饱喝足向他们告辞的时候,已经在走螃蟹步了。

  张驰看着他走到楼梯口,就叽哩咕噜地滚了下去,赶紧过去查看,却见老李满不在乎地爬起来,继续踏着那销魂的螃蟹步,哼着荒腔走板的小曲儿走了。

  张驰松了一口气,再回来时看到慕流云还坐在那儿,单手撑着下巴眼神迷离地看着他,那平日里如同羊脂白玉一般的脸颊,这会儿在灯光下透着淡淡的晕红。

  张驰只觉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流云,你还好吧,是不是喝多了?”

  “多吗?……跟你比起来好像不算多。”慕流云的声音带着一丝喝醉的人独有的低沉沙哑。

  张驰晃了晃慕流云面前的酒坛,一坛桂花酿这会儿已经基本空了,虽然只是个小坛子,但这种酒后劲比较足,一小坛对于一个第一次喝酒的人来说量还是大了点,张驰有点懊恼:“还说没喝多,怎么样,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挺好的啊。”慕流云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我会觉得不舒服?”

  看样子慕流云的神智基本还是清醒的,没有醉得多么厉害,张驰松了口气:“没觉得不舒服就好,你先在这里歇会儿,我去定个房间。”

  “我不需要歇息。”慕流云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了楼梯,抬脚要下楼的时候却一脚踩空,张驰紧张得浑身的毛孔都炸了起来,赶紧伸手去拉他,慕流云却抓住楼梯扶手稳住了身子,挥袖就把张驰的手挡开了。

  挡开他以后,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张驰心想,一定是他这几天的偷袭让慕流云产生了戒备他的习惯,于是只好尴尬地抓抓头:“咳……你不用这么紧张的,我不是想要偷袭你。”

  “我知道……”慕流云转开头去说,“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碰我。”

  说着他就抓着楼梯扶手,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下了楼。

  张驰从后面看着慕流云的背影,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小伤心,不过他也知道慕流云并不是针对他,而是的确有这样的习惯,这个孤高的道长总是和人保持一定的距离,除非必要,绝不让人近身。张驰每次有意无意地触碰到他,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都能感觉到慕流云明显的紧张和抗拒。

  如果是其他人跟张驰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别说握个手拍个肩,就算勾肩搭背,甚至打闹起来骑到人家背上去都不稀奇了,但慕流云却一直都散发着这么一股子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气场,让张驰始终不敢造次。

  张驰也不知道慕流云以后会不会有习惯被自己触碰的一天,只能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说,没关系,慢慢来,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只有不坚定的锄头,没有挖不到的墙角。

  ……这打气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无力。

  ***

  下了楼张驰就去柜台找掌柜的:“给我一个双人间。”

  掌柜的摇摇头:“不好意思,没有双人间了。”

  “那两个单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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