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间也只剩下一间上房,除了这间上房就只有通铺还剩几个位置了。”
张驰想了想,通铺那种充斥着各路人马的脚臭汗臭,虱子跳蚤遍地的地方,他是绝对不能让慕流云去受这个委屈的,本来让慕流云住在上房,他自己住通铺也无不可,但是慕流云原本警觉性就比较差,现在又有点醉醺醺的,加上白天才刚刚遇到过一次刺杀,他可不放心让慕流云落单。
张驰就对慕流云说:“要不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慕流云不置可否地哼哼了一声。
“两位客官,不瞒你们说,这一阵好多人都赶着去惊鸿山庄凑这个武林大会的热闹,戎州的大小客栈都挤满了,你上别家去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况,转上一圈回来,只怕这最后一个单间也没有了。”掌柜的说,“反正床也挺大的,不如我给二位加床被子,就凑合一宿得了。”
张驰犹豫了,跟别人谁都可以凑合,只有慕流云……
门外又进来两个风尘仆仆的客人,开口就问:“掌柜的,还有没有空房?”
张驰赶紧说:“那个单间我要了!”
说完他小心地看了慕流云一眼,半醉半醒的慕流云依然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没有任何同意或反对的表示。
***
那个单间确实是一间天字号豪华上房,关键是,床真的很大。
伙计来送热水时,慕流云就坐在床尾,头靠着床柱发着呆,张驰拧了毛巾递给他擦脸,蹲下`身子想要帮他脱鞋的时候,慕流云拒绝了:“我自己来。”
他就连醉了以后做事情也一定要有条不紊,用比平时慢了许多的速度脱去了外袍和鞋袜,把鞋子摆整齐了才爬到床上。
很快就有客栈的伙计抱了床被子过来,张驰刚把被子放在那张横着躺都不嫌短的大床上,就听慕流云说:“我不习惯和别人同床。”
“啊……”张驰有点尴尬,刚想说“好吧那我睡地上”,却见慕流云裹着被子把自己往里挪了挪:“不要挨着我睡。”
“……好。”张驰小心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心情有点微妙的复杂,紧张中夹杂着激动和雀跃,一想到他和慕流云正睡在一张床上,张驰的手心都有些出汗了。
他开始觉得自己呼吸太急,心跳也太快,激动的心情根本无法平复下来,慕流云会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呢?
要是他问起来,就推说那都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吧。
张驰紧张得不断胡思乱想,连怎么应答都想好了,但醉醺醺的慕流云哪里会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只是在床上翻了个身,没过一会儿又翻了一个。
“睡不着吗?”张驰保持着一个面朝慕流云,头和脚都贴着床柱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觉得自己今晚也不可能睡得着了。
“嗯……”慕流云这会儿酒劲上来了,终于开始觉得浑身发热,脑袋发晕,有些不舒服起来。
张驰叹了口气:“你以后还是尽量不要喝酒了,现在这个样子,要是碰上有人要对你不利可就危险了。”
“嗯……我会少喝的,可我觉得你说的也对,没醉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喝多少会醉。”慕流云反正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来,气沉丹田运功片刻,接着凝气于指间,曲起中指倏然弹出一股气劲,准确无误地把三步之外的油灯给灭了。
“真厉害!”张驰赞叹道。
“我还是有点晕。”慕流云躺下来,任由酒劲自行消退,“不过至少这种程度下,我还是能够自保的。”
张驰也放心了一些,但还是有点自责:“都怪我,只顾着自己聊天了,没顾上你。”
“不打紧,我挺喜欢听你跟别人聊天的……”黑暗中,慕流云的声音依然带着醉意的沙哑,“在上清宫的时候,都没有什么人和我说话,弟子们在我面前也毕恭毕敬的,连相互闲聊都不敢大声。”
“那一定很无聊吧。”张驰都有些为他心疼起来,以张驰的性格,一天不和人说话都觉得要憋死,根本不能想象那样的日子也是人过的。
“还好,习惯了。”慕流云语调中有点小小的失落,“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凶?”
“没有的事,你虽然跟人动手的时候有些凶,但平时都很温和啊,既不会蛮横不讲理,也不会跟人吵架。”
“吵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吵架。”慕流云说,“能讲理的就好好讲,不能讲的就直接打,吵架能有什么用呢?”
张驰笑了:“也只有你这样的实力,才敢说这样的话吧。”
每个人酒后的表现都不尽相同,有的人喝多了会发酒疯,有的人喝多了倒头就睡,慕流云似乎属于那种喝多了以后话就变多的类型,看他完全没有要睡觉的意思,张驰也乐得陪他多说说话。
平日里,慕流云只会安静地看着他,听着他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或者顺着他的话发表几句自己的看法,却很少会主动跟他谈起些什么。
“酒不是个好东西,我不喜欢。”慕流云咕哝着说。
“其实我也不喜欢,只是出来行走江湖,没有点酒量还真吃不开,总有那么多人觉得你喝得多喝得爽快就是给他们面子,能陪他们醉得七歪八扭丑态百出的才是真朋友。”
“真是莫名其妙……”慕流云说,“江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在上清宫的日子简单些。”
张驰顺着他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下山呢?”
“因为门派需要我。”慕流云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师兄们年纪都大了,他们需要我在江湖上成名,需要用我的武功威慑那些宵小之辈。”
张驰明白慕流云的意思。
上清宫现在正处在建派以来从未有过的鼎盛时期,而这一切都是靠着上清七子的赫赫威名来维持的。可他们毕竟年纪大了,所收的弟子虽然都是百里挑一的武学奇才,也有一些成熟稳重、精明老练,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和经管门派事物的人,却终究还是缺乏成为绝顶高手所最关键的那一点儿天分。
而武力威慑才是在这腥风血雨的江湖之中生存下去的关键所在。
下一代弟子里没有能撑得起场面的高手,第三代弟子虽然人数众多,却还没有成长起来,加上上清七子中排行第五的天酉道长近两年来一直卧病在床,当年因为诛杀了绝世大魔头而闻名天下的“北斗七星阵”已经残缺,也就难怪惊鸿山庄的人敢来上清宫的头上动动土,说不定还动了趁这个青黄不接的大好机会一举吃了上清宫的念头。
第32章 风雨戎州(六)
上清七子这会儿都还健在呢,有些人就已经忍不住开始蠢蠢欲动了,可想而知,等他们这一代人不可避免地驾鹤西去之后,等待上清宫的将会是何等的腥风血雨。毕竟上清宫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偏安一隅、与世无争的清高门派了,太多的利益纠葛使得他们已经很难在不付出惨痛代价的前提下抽身而退。
所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一点儿都不难想明白——上清宫迫切地需要慕流云在江湖上成名,来接过原本属于上清七子的光环,继续维护上清宫在江湖上的地位。
只是这次出山与他同行的逸尘子等人死后,上清宫居然就这么放任他这个未来的“镇派之宝”一个人孤身流落在外,张驰总觉得这有点不太合常理。
想到这层,张驰试探地问:“流云,我就随便问问哈,你是不是跟门派里的人关系不怎么好?”
“说不上不好,却也说不上多好。”慕流云淡淡地说,“以前他们对我这个不伦不类的小师弟一直视而不见,并不当我是上清宫的一员,只是孝敬我师父之余顺带着给予几分照顾。后来我的武功小有所成,师兄们才开始正视我的存在,若不是要拉拢我为门派效力,他们只怕是万般不愿承认我这个师弟的身份的。”
张驰倒是不难理解上清宫众人的想法,这一贯是个非常重视长幼尊卑的门派,长辈在后辈面前有着极大的权威,所以慕流云在门派中必然会是一个十分尴尬的存在——别说逸字辈的师侄们没有一个年纪比他小的,就连清字辈的第三代弟子里,年长的都比他大了好几岁。
“想不到道家清修之地也是这么现实和势利……你是不是对他们挺失望的?”
“本来就没有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又哪里来的失望。我知道他们当时不愿意认我是不希望给门中弟子带来尴尬,现在非要跟我拉上关系是因为我给门派带来的益处比这点小尴尬要划算得多。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所以才会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之说,就连我自己也是如此,又怎能要求别人如何脱俗?”
“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不是什么好话啊……”张驰再一次惊讶于慕流云的想法,“你当年在没有任何利益可图的情况下也救了我的命,我不相信你会是个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的人。”
“我恐怕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圣人,就算讲究‘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也知道要‘穷则独善其身’,任何人都应该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顾好了自己,有余力时再去帮助他人。我当时救你也是因为我有那个能力,可以在自己不受伤害的情况下救你的命,若是救你一命反而有可能搭上我自己,我肯定不会牺牲自己来保你,毕竟那时候的你对我而言不过是一个路人。”
“那是当然的。”张驰说,“别说我们那时候压根儿都不认识,就算现在,你也不应该为了我不顾自己的安危才是。”
“所以这不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慕流云平静地说,“世人总爱把‘舍己为人’当做道义的典范来颂扬,可是在我看来,这种道德只能说是人为创造出来的‘人道’,却是违逆天道的,如果把别人的心情、利益和安危看得比自己的更重要,就像饿得快死的人还要把食物送给其他挨饿的人一样,这种人根本无法存活下去。因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才是天道,讲究人道却违逆天道者,必遭天道所弃。”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张驰想了一下才说,“不过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人人都应该优先保住自己,再想办法照顾他人,可叹世人嘴上虽然歌颂着这些不切实际的道德标准,实际上所做的事情却不见得就比你高尚。”
“我不想以‘高尚’自居,只是觉得,若是能做到的,去做就是了,反正做不到的,就不要空谈什么仁义道德。世人所谓‘道德’,大多好高骛远不切实际,就像子女若有余力,奉养父母本是寻常之事,却要讲求什么‘埋儿奉母’、‘卧冰求鲤’的极端境界,若真的有人如此违逆天性,怎能不遭天谴。埋儿者活该后嗣断绝,老来无人奉养,卧冰者自己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冻死病死也是自找。”
“你说的太对了,我一直也觉得像什么二十四孝、女规女训里的有些故事,细想之下简直叫人毛骨悚然,其实世人根本做不到如此愚昧极端的地步,却偏要将这些事例奉为圣典。就连这江湖上也是虚伪成风,明明大家都是争权夺利、猴子打架,却偏偏要给自己找一个光明正大道貌岸然的理由,非说自己是替天行道,其实天道还管得了这些?不是都说‘天道不仁,以万物为猪狗’吗?”张驰觉得对慕流云的认识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心中也有些欣喜,“对了流云,你对这句话又是怎么理解的?”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是天道无善无恶,无喜无憎,一视同仁地看待万事万物。道是一种亘古以来便已存在于天地间的规则,在这个规则之下,山川日月,星河斗转,万物枯荣,生生不息,冥冥之中一切皆循天道,不以凡人的意志为转移,也根本无需凡人来‘替天行道’,人所能行的,唯有‘人道’,而非天道。”
“说得真好……”张驰心里又有些酥酥的,崇拜倾慕之情溢满了胸腔,“我之前都没有发现,原来你这么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黑暗中传来慕流云的一声轻笑:“我哪里是什么世外高人,师父说过,不曾入世的人,谈什么出世。我不过是一个空读了许多书册典籍,如今也踏足这红尘世间,和别人一样争斗不休的俗人而已。”
“你和别人绝对不一样。”张驰非常肯定地说,“世人对这‘名’、‘利’二字虽然无不趋之若鹜,可是嘴上要么讳莫如深,要么假装不屑,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像你这么坦诚的,想要什么就直接坦坦荡荡理直气壮地说出来,没有半点虚伪。”
“我看这世间的大多数人倒不是虚伪,只是浑浑噩噩地按照本能和世俗习惯活着罢了,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过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慕流云突然问道,“你呢,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我……?”张驰沉默了片刻才说,“我没有像你这样超凡脱俗的境界,对我来说,眼下所能想的也就是吃好穿好,学到更好的本领,交到更多的朋友,有能力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过上更好的生活。在这个基础上,如果我还能够再多做些什么的话,我希望能倾我绵薄之力,保这大辰江山太平安稳。我从小受够了身在乱世的苦,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天下太平,人们能够修生养息安居乐业,少一些像我一样从小流落街头衣食无继的孩子。”
听完这话,慕流云很久都没有回应。
张驰轻轻地问:“流云,你睡了吗?”
慕流云翻了个身转过去,声音含糊:“有点困了,睡吧。”
张驰枕着自己的胳膊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一会儿,在慕流云渐渐变得轻浅悠长的呼吸声中,他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捉住了慕流云的一缕发梢,小心地缠绕在指尖,然后心满意足地露出了笑容。
***
第二天,慕流云难得一次睡到天色完全亮了才起床,张驰看着他穿衣洗脸的时候依然有点迷迷糊糊的,忧心地问:“感觉怎么样?”
“头有些疼,嘴也好干……”慕流云扶着额头说,“酒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真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贪爱这杯中之物?”
“虽然宿醉醒来之后确实很难受,但是刚喝醉的时候,至少可以暂时忘却烦恼。”张驰说着倒了杯水给他润喉,慕流云接过来还不忘仔细闻了闻才皱着眉喝下去,张驰苦笑着说:“你不用这么小心,你现在状态不好,我是不会趁机欺负你的。”
慕流云洗漱完毕走出房间时,张驰已经买好了包子油条和豆腐花,没什么胃口的慕流云只吃了不到平时一半的量,张驰担心他过会儿又会饿,正和他商量着要不要打包些什么带着路上吃,就见门口进来两个头上挽着道髻,身穿黑底白边的道袍,背上负着长剑,一看就是上清宫打扮的年轻人。
其中那个比较高也比较黑的上清宫弟子一眼就看到了慕流云,惊喜地叫道:“太师叔!”
慕流云困惑地看了看他们:“你们是?”
那两人对于这个年轻的太师叔不认得他们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一齐抱拳作揖道:“弟子清流、清越参见太师叔。”
“你们难道是专程来找流云的?”张驰昨天还在奇怪上清宫为什么会让慕流云一个人流落在外这么长时间,想不到今天就有人找过来了。
长相比较斯文白净的清越彬彬有礼地说:“我等是奉了掌门之命,专程前来寻找太师叔的,不知这位侠士在哪个门派高就,为何会与太师叔同行?”
“在下张驰,无门无派,只不过是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流云结识,就一路结伴同行了。”
见周围不少的食客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慕流云站起身说:“你们随我来。”
第33章 风云际会(一)
几人随着慕流云离开大堂,去了那间还没退掉的上房。
那个名为清流的弟子看起来是个相当活泼的性子,从半路开始说话,嘴巴就没停过:“上次逸行师叔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给太师叔留了封信,就带着同门的遗体回了华山,也因此弄丢了太师叔的行踪,被掌门狠狠训诫了一通。之后掌门派了好几拨人出来想要接应太师叔,可是太师叔的行踪实在是太飘忽不定了,我们一会儿听说太师叔在一个苗家山寨捉拿了凶手,一会儿又听说太师叔一人一剑就荡平了黑龙寨,大大地给我们上清宫长了脸。后来又打听到太师叔一路北上来了戎州,我们师兄弟两个紧赶慢赶,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追上了太师叔,幸亏我今天一大早就把清越叫起来一家家客栈问过来,要是再慢了一步,只怕又要错过了。”
“然后呢?”慕流云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个滔滔不绝的弟子。
“你讲了半天,一句也没有说到重点。”清越责备地瞪了一眼清流,对慕流云说,“掌门派我们来,一方面是为了沿途侍奉太师叔,另外也是为了让我们给太师叔带一个口信,希望太师叔暂且放下逸尘师叔等人遇害之事,前往惊鸿山庄参加此次武林大会,为上清宫赢得一个好名次。天和太师叔已经先行前往,将在惊鸿山庄等着太师叔前去会和。”
“我知道了。”慕流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
凶案追查到一半却发生这样的变数,张驰也是始料未及的,不过要去的目的地倒是没变,只是原本两个人的行程,现在变成了四个人。
然后张驰郁闷地发现,自己的存在突然间变得有点儿多余。
之前一直是他在照顾慕流云的起居饮食,而现在慕流云身边所有能做的事情,都理所当然地由清流和清越两个小弟子接了手,而且他们显然已经习惯了服侍门中长辈的路数,伺候起人来比张驰简直要周到十倍不止。
在门派里一直享受着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也难怪慕流云会变得一点生活能力都没有了。
而且更让张驰郁闷的是,自从这两人来了以后,张驰每次想要靠近慕流云,都会被他们客客气气地晾到一边,几乎没有了跟慕流云独处的机会。
不过张驰毕竟十分擅长自来熟,清流和清越又是跟他差不多的年纪,很快他就跟这两个上清宫的小弟子熟络了起来。
又黑又壮实的清流今年十八岁,入门之前本是个农家子弟,为人又很勤快,什么活都会干并且抢着干,性格也活泼,平时特别能逗乐,不过在慕流云面前还是有几分收敛和拘谨的,也不知是因为在门派中习惯了尊敬长辈,还是由于年轻人对强者本能的敬畏。
相貌斯文白净的清越比清流还小一岁,今年才十七,为人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稳重老成许多,似乎是出生于一个教养不错的人家,虽然一些粗活不太会做,但是跟在慕流云身边端茶倒水,侍奉起人来特别细心周到有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