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 第10章

  “在床下找到了这个。”云倚风伸手一指,“应当就是杀害祁家小厮的凶器。”

  金焕上前检查过后,发现那些血肉并未完全干枯,依旧是新鲜的,钢爪利齿的形状也与小厮身上的伤口一致。真相似乎已经开始浮出水面——岳之华杀人之后,设法避开蛛丝银铃阵,在昨晚逃出了赏雪阁。

  祁冉听得目瞪口呆:“无冤无仇,他为何要杀阿诚?”

  柳纤纤也纳闷得很,若说杀祁冉也就罢了,好歹是个富户公子,杀小厮做什么?屋里的男人没一个说话,她等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就算小厮是岳之华杀的,那山道上的轰天雷呢?还有,想方设法把我们引上缥缈峰,又炸死了无辜的砍柴人做威胁,难道就是为了故弄玄虚地杀掉阿诚?莫非……莫非阿诚有什么了不得的隐藏身份?”

  祁冉摇头:“不可能,他是祁家两名老仆人的儿子,一出生就养在偏院里,身世是清白干净的。”

  柳纤纤更不懂:“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房间里沉默一片。

  没有人给她解释,因为没有人能理清头绪。

  “祁兄。”片刻之后,季燕然突然道,“平日里你与阿诚关系如何?”

  “我与阿诚?”祁冉点头,“自然很好,他自幼就跟在我身边。”

  “几日前,我曾与柳姑娘在花园里遇见过阿诚。”季燕然道,“他当时被我们撞得跌倒脱臼,却死死按着裤管,不肯去飘飘阁养伤,还连声哀求,说千万别让祁兄知道,像是极为害怕。”

  祁冉满脸不解:“他按着裤管做什么?还有,季兄这么问,难不成是怀疑我虐待家仆,打了满身伤?”

  “没有满身伤。”季燕然道,“我检查过,是满腿的冻疮。”

  金焕在旁奇怪:“冻疮?不应该啊,阿诚平日里穿的都是好衣裳,祁兄还赏了不少暖炉与毛皮护膝给他,怎么会落下大片冻疮?”

  事情听起来蹊跷,祁冉却叹气:“若腿上有冻疮,我倒知道是怎么回事。阿诚年纪小又没见过世面,半年前被自家表哥带出去,竟学会了赌钱,当时我狠狠教训过一顿,原以为已经彻底戒了,没想到半月前又听到风声,说他还在外头参局,寒冬腊月输光私房钱,被打手扒去皮袄棉靴赶出赌场,赤脚走回了祁府,许是那时冻伤了吧,自然不敢让我看到。”

  柳纤纤恍然:“怪不得他要死命捂着。”

  “原来如此。”季燕然道,“是我想太多,还请祁兄勿怪。”

  祁冉摇头:“如今这局势,想得越多才越好,我又怎会责怪季兄。只是阿诚死得诡异蹊跷,就算在玲珑阁里找出了钢爪,我也实在想不明白,岳家的人到底为何要杀他,再加上还有另一个大活人无端失踪,实在是……唉。”

  “布蛛丝银铃阵时,岳之华也有份。”柳纤纤道,“若他那时就打定主意要跑,暗中学会拆解之法也不是不可能。而且他还是岳家人,自然知道哪条路没有轰天雷。”

  这解释若单独拎出来看,的确合情合理,可若放在整件事情里分析,却又显得太过牵强莫名,使人一头雾水。不过无论如何,凶案既然已经发生,那以后只有加倍防范。为免再出意外,金焕亲自带着所有人,又重新将蛛丝银铃阵细细检查了一遍,直到确保无一处遗漏,方才各自散去。

  至少能多换几分安心。

  晚饭时,饭厅里只有云倚风与季燕然两人,挺清静。在回去的路上,云倚风双手揣进袖笼,问身边人:“你觉得祁冉白日里说的话,可信吗?”

  “赌徒那一段?”季燕然拎着灯笼,“可信与否暂且不论,至少合情合理。”

  “可我总觉得有些奇怪。”云倚风微微皱眉,“还有岳之华的失踪,也蹊跷极了。”

  季燕然一笑:“既然想不明白,那就继续耐心等着,你我心里都清楚,岳之华的失踪绝不会是整件事的结束,相反,倒很有可能只是个开端。”

  “所以往后还有更多的阴谋与谋杀?”云倚风看他一眼,“王爷倒是心态好。”

  “否则呢?整日惶惶不安?”季燕然揽住他的肩膀,“放心,我既然将你带上了山,就一定会护你周全。”

  云倚风上下打量他,像是要计算此番话的可信度。两人再拐一个弯,屋檐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匆匆脚步,极轻也极快,像一抹稍纵即逝的风和闪电,而在那声响消失的前一瞬间,季燕然已经翻身落在屋顶,身形如暮色中的大漠鹞鹰,黑翼足以让所有弱小动物瑟瑟发抖——包括这只正蹲在积雪里,举起爪子将舔未舔、一脸惊悚的白色雪貂。

  季燕然哭笑不得,拎着它后脖颈的毛回到走廊。

  云倚风笑着接到怀中:“原来是它呀。”

  雪貂极乖,也很喜欢云倚风身上的融融药香,趴下便一动不动,脑袋顶在那温柔掌心,像毛茸茸的打盹小团绒。季燕然在旁边看得好玩,屈起手指弹了弹它圆鼓鼓的屁股,估计是没控制好力度,弄疼了小东西,雪貂当即不满地一甩尾巴,用力往前一蹿,四爪漂移跑得无踪无影。

  “喂!”怀中温暖骤失,云倚风想抓没抓住,眼睁睁看它消失在墙头。

  季燕然:“……”

  云倚风嘴一撇,嫌弃尽在不言中。

  季燕然颇为无辜,只好道:“下回我若再见到,定给你捉了来,想抱多久抱多久。”

  云倚风捡起灯笼递到他手中:“若金焕不肯呢?”

  季燕然正色道:“由不得他不肯,你既想要,本王就算将人打晕,也是要把雪貂抢来的。”

  云倚风眉眼一飘:“真的吗?”

  季燕然应得毫无压力:“真的。”

  云倚风笑:“好,那我可记下了。”

  季燕然单手拉起他的大氅,将人再度裹了个严实,一来表示关切,二来也好将那双星辉般的眼眸遮掉大半——否则看久了,八成又要想起血灵芝,现在还得再加一只雪貂,欠的东西越来越多,都是稀罕货,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清,极为苦恼。

  而老天也存心要与他作对,两人还没走回飘飘阁,只穿过花园,就见金焕正独自坐在屋顶,身边趴着一团纯白,正是刚才那只雪貂。

  季燕然:“……”

  云倚风果然停住脚步,刚才说什么来着,去吧。

  “云门主,季少侠。”金焕也看到了两人,主动打招呼,“这是要回去?”

  云倚风点点头,不解道:“冰天雪地的,金兄为何要坐在屋顶?”

  “心里烦乱,出来安静片刻。”金焕抱着雪貂跃入院中,叹气曰,“诡事一桩接一桩,想起来实在闹得慌。”

  云倚风问:“祁兄怎么样了?”

  “他还在想小厮的事,也不懂为何岳之华要杀人。”提及此事,金焕面色更忧,“一直神思恍惚的,说话也不听。”

  云倚风提醒:“祁兄如今既住在观月阁,还是得劳烦金兄闲时多劝几句,省得心情烦闷,落下病根。”

  “那是自然。”金焕允诺,又道,“天色也不早了,那我再回去看看祁兄,二位自便。”

  眼见他转身要走,而身边的人还一脸促狭,季燕然只好硬着头皮道:“不知金兄的雪貂,可否借在下一晚?”

  金焕闻言一愣:“借雪貂?”

  季燕然解释:“看着机灵可爱,想带回去玩玩。”

  “这样啊。”金焕爽快道,“自然可以,不过这小东西养得娇贵,季少侠可别乱喂。”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白团子递过来。云倚风想要去接,那雪貂却一反常态,吃了炸药一般颈毛竖起,眼中凶光一现,前爪狠狠一钩,登时就在他手背上留了三道深深血痕。

  “嘶!”云倚风毫无防备骤然吃痛,季燕然赶忙将他拉到身后,再看雪貂,已经飞速攀上屋顶,一路奔跑去了远处。

  “这……”自家宠物闯了祸,金焕也慌神,嘴里连连道歉,又说要去观月阁取伤药。云倚风有气无力摆摆手:“不用,我此番上山带了药,回去自己处理便是。”

  伤口虽深,幸而雪貂无毒,敷好伤药避免沾水,多养几日就会痊愈。季燕然在柜中取出药瓶,也不知这回究竟算不算自己犯错,但见他眉峰紧锁,手臂也爆出细细青筋,像是疼得不轻,只好一边包扎一边哄道:“我府中还有一幅王羲之的《平安帖》,下山后立刻差人送去风雨门。”

  云倚风问:“是真迹吗?”

  季燕然轻轻吹了吹药粉,用绷带仔细缠好:“自然,谁敢用假货骗我?”

  云倚风道:“嗯。”

  “这两天尽量别碰伤口。”季燕然把他的手放回去,又问,“想不想吃糖?我去玉婶那看看。”

  云倚风眉梢一抬:“当我是小娃娃?受伤了还要用糖哄。”

  季燕然感慨:“可门主一路吃零嘴的架势,也不输给……喂喂,这是江南产的玄锦靴,价格不菲。”

  “贵才要踩。”云倚风抬起脚,理直气壮道,“好了,我要吃八宝糖。”

  萧王殿下态度上佳,一路去了厨房。

  玉婶还在揉面,正准备做第二天的早饭。听他说明来意后笑道:“糖就在柜子里,还有桂花酥饼,也一并带上吧,云门主爱吃甜的。”

  “柳姑娘怎么没来帮婶婶?”季燕然随口问。

  “她像是有事,在检查完蛛丝银铃阵后,一直就没回流星阁。”玉婶说完又念叨,“炉子上还给她温着饭呢,姑娘家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这样啊。”季燕然扫了一眼饭菜,又把糖和点心装好,“那我先走了,多谢婶婶。”

  外头的天已经完全黑透,只有茫茫厚雪映着半寸月光,倒还不如狂风呼啸时——那样至少能有些声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一潭腐黑粘稠的死亡湖水,令人倍感不适。

  季燕然没有直接回飘飘阁,见四下无人,便拎着食盒往流星阁绕去。云倚风独自待在房中,等得又是无聊又是困倦,单手撑住太阳穴昏昏欲睡。伤口上敷着的药粉很好用,痛楚被完全麻痹,手腕以下都是僵硬的,这种完全失去知觉的经历……完全失去知觉……回忆悄无声息被唤醒,脑海里再度响起了细线嗡鸣,起初很微弱,后头却越来越嘈杂,它们从各个方向密密麻麻爬出来,旋即织成一张污黑焦黄的网,将自己全身都包裹其中,皮肤被刺穿,神经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毛躁的牙与针,还有触角……翅膀……令人作呕的气息与粘液。深埋于骨的恐惧再度蓬勃而出,心呼啸着跌入万丈深渊,云倚风猛然清醒过来,惊慌错乱中重重一掌,将面前方桌拍得粉碎。

  “云……门主?”季燕然进门就看到这一幕,被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云倚风心脏跳得极快,眼前依旧笼着一层黑雾,与他对视许久才缓过些许:“无妨,做噩梦了。”

  季燕然上前试了试他的额头,满是冷汗,如冰寒凉。

  于是问:“什么梦?”

  “忘了。”云倚风声音干哑,“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从隔壁房中取来热茶:“我去了趟观月阁。”

  “你去找了金焕?”云倚风双手捧着茶杯,许是手心有了温度,情绪也稍微平复了些。

  季燕然摇头:“不是我去找金焕,而是柳纤纤,她方才进了观月阁。”

  云倚风闻言皱眉:“她到观月阁做什么?”

  “不好说。”季燕然道,“或许是为了安慰祁冉,又或许……是为了别的事情。”

  就如先前所说,现如今这局势,任何一个人,都称不上全然清白无辜。

第9章 疑云重重

  观月阁里,祁冉放下手中空碗,感激道:“多谢姑娘,这么冷还来给我送炖汤。”

  “不用客气的,其实我也想过来看看。”柳纤纤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又说,“你也别太为阿诚难过伤心,将来等我们下山后,再寻一块好地方,让他入土为安吧。”

  祁冉却问:“我们还能下山吗?”

  “为什么不能?”柳纤纤握住他的衣袖,“你别这么想呀,别吓我。”

  “我虽与岳之华不相熟,可听金兄所言,他的功夫稀松平常,应当不是阿诚的对手。”祁冉看着她,嘴唇颤抖,“阿诚死的当晚,云门主恰好就练功毒发弄了一身伤,那鬼爪凶器也偏偏是他找到的,世间当真有这么巧的事?”

  柳纤纤脸色白了白,迟疑片刻后才道:“你怀疑是云门主干的?可……季少侠说那晚在帮忙疗伤,也是假的吗?”

  祁冉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若云门主连季少侠一并瞒了呢?他原以为阿诚手无缚鸡之力,试图暗杀却被反击,才会因此受伤。”

  柳纤纤依旧不信:“可云门主杀你的阿诚做什么?他们无冤无仇,先前甚至都不认识。还有,若真是云门主所为,那岳之华又去了哪里,难不成也一起被杀了?”

  祁冉反问:“那幕后之人将我们困在山上,又是要做什么?若事事都能知道理由,我们何必在此惶惶猜忌。”

  柳纤纤被堵了回去,一时间脑子也乱得很,只道:“那我要再想想。可我还是信云门主的,宁愿相信闹鬼,都不愿疑他,你懂吗?”

  祁冉勉强一笑:“我懂,姑娘待云门主一片真情,谁都看在眼中。不过我也是相信姑娘,才会将心中所思和盘托出,还请姑娘莫要告诉旁人。”

  “嗯,我不会乱说的。”柳纤纤收拾好食盒,“那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送药来。”

  祁冉撑起伞,亲自将她送出观月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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