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 第11章

  漆黑夜幕沉沉,很快就吞噬了那一抹绯红背影。

  柳纤纤将食盒放回厨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去了飘飘阁。

  季燕然正在厅中独自喝茶,见她进来后,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云门主正在内室运功疗伤。”

  “他伤得很重吗?”柳纤纤挪过一个椅子。

  季燕然沉痛道:“的确不轻,没有两个时辰,怕是出不来。”

  若换做往常,柳纤纤听到这假模假样的“两三个时辰”,要么不甘不愿地拍桌子走人,要么与季燕然吵两句嘴,都闹腾极了。可这回刚出了命案,自然不再有打斗调笑的心思,她端起茶盏又放下,拇指搓着杯上鎏金描绘,几乎要将那里压出一个窟窿来。

  季燕然看出端倪:“姑娘是不是找我有事?”

  “当然有事啦,我心里怕得很,又怕有坏人,更怕有鬼。”柳纤纤放下杯子,“我问你一件事,你可得如实回我,不准骗人。”

  季燕然答应:“好。”

  柳纤纤问:“前天晚上,云门主是哪个时辰毒发的?”

  “哪个时辰?”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季燕然想了想才道,“子时过后吧,我听到隔壁有动静,就过去看了。”

  “子时过后啊。”柳纤纤咬着下唇,那就是说,子时前两人都没在一起?

  季燕然在她面前晃晃手:“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就是……”柳纤纤纠结半天,也没想好该怎么说、能不能说,最后索性气恼地站起来,“算了,我回去了。”

  她跑得很快,话音刚落人就消失,像是生怕跑慢了会被拉住问话。

  季燕然摇摇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茉莉热茶。

  云倚风站在内室门口:“王爷当真看不出来,她此行是为了何事?”

  “她怀疑你。”季燕然道,“或者说是怀疑我们两个,更怀疑你。”

  “我们一样在怀疑她,大家彼此彼此,谁也不亏。”云倚风坐在桌边,“或许这也是幕后那人的目的之一,让我们互相猜忌、分崩离析。”

  季燕然叹气:“你为何总不肯好好穿衣裳?”

  云倚风扯住身上单薄纱缎:“那王爷觉得这是何物?”

  季燕然懒得与他斗嘴,握过手腕一试,果真又是一片滚烫。

  云倚风将领口拉了拉:“我正热得焦躁,若非看在王爷的面子上,火盆现在早已去了井里。”

  “那我还得谢谢你。”季燕然哭笑不得松开手,“来这边,那里是风口。”

  云倚风短暂思考了一下,在贪凉与避免听他讲道理之间,还是后者更划算些,于是配合地将椅子挪了挪。

  季燕然又道:“去一趟观月阁,就跑来问你是何时毒发,祁冉同她说的?”

  “其实设身处地想想,祁冉并没错。”云倚风道,“是我不争气,挑在小厮身亡时弄了一床血,还顺利翻出了隐藏凶器,再加上岳之华杳无踪影,说被我杀了也有可能,如此种种叠在一起,实在洗不清嫌疑。”

  季燕然一笑,过了片刻,突然问:“当真不是你?”

  云倚风喝茶的手顿住,抬眼和他对视。

  季燕然很坦白:“前夜子时之前发生了什么,我确实不知道。”

  “我在睡觉。”云倚风放下茶盏,“信吗?”

  季燕然点头:“信,若非要在这群人中选一个,我自然更愿意相信门主。”

  “今晚王爷若闲得没事,可以再去观月阁与流星阁看看。”云倚风往内室走,“我先睡了。”

  “喂!”季燕然叫住他:“你不随我一道?”

  “没空。”云倚风一口拒绝,“我要忙着夜半杀人。”

  季燕然:“……”

  脾气还挺大。

  但出去看看,也成。

  总比待在飘飘阁里,等着第二天外头又冒出一具尸体要强。

  子时。

  天上挂着一轮惨淡的月,裹在灰色云环里,流出黯黯的光。

  祁冉坐在桌边,看着桌上跳动烛火,眼底一片漆黑。

  他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锋刃光寒,几乎能映照出人影。

  真的是岳之华杀了阿诚吗?

  赏雪阁里剩下的人逐一浮现在他脑海中,甚至连玉婶都包括在内,似乎谁都有可能。

  动机呢?为了震慑自己?又或者是为了别的理由?

  他皱着眉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要从这一堆乱麻里理出头绪。

  不知不觉间,身体像是挂了千斤坠,越来越沉重。

  云倚风、岳之华、柳纤纤、金焕……

  所有的名字都被打成碎片,旋转出斑斓色彩,再也拼凑不到一起,而当他终于意识到异常时,房间里已经充满了淡色烟雾。

  腥甜的,像带毒的花,一丝一缕包裹住神经,再一口咬断。

  头痛欲裂间,有人轻轻抬高了他的下巴。

  “是你!”他挣扎着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趴在桌上,恐惧地看着对方。

  太多的迷烟,让大脑也陷入迷雾圈。飘飘忽忽间,祁冉觉得手脚突然就有了力气,可以挣脱对方向外逃离,一路头也不回地冲出这座诡异而又阴森的赏雪阁,哪怕是被轰天雷炸到天上,哪怕、哪怕、他喘着粗气,觉得到处都是杀手的脚步声,咚、咚,耳畔甚至还能感觉到一丝冰冷气息……而当世界再度天旋地转时,却又只剩下了自己断裂的呼吸。

  对了,还有滴滴答答的雨。

  可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哪里来的雨?

  他木然地想了很久,才终于明白过来,那不是雨。

  而是血。

  自己的血。

  淅淅沥沥流过胸口,在地上蜿蜒出一片刺目的鲜红。

  ……

  季燕然隐没在黑暗中,盯着不远处的观月阁。灯已经全熄了,夜色间只有凝固的压抑,地上积着一层松软厚雪,人一旦踏上去,必然会留下痕迹,若想潜入院中,只有从房梁隐蔽处翻进屋檐。谁知就在他刚准备行动时,对面却突然有了动静。

  一个黑色身影匆匆溜了出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杂乱脚印。

  ……

  柳纤纤跑得极快。她轻功其实不错,身形又娇小,这一路飞掠雪野,只留下浅浅半寸踏痕,待到天明再落一场雪,想来就会掩得毫无踪迹。不过饶是如此,她依旧极为谨慎,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踩着几蓬裸露枯草,躲进了花园假山里,应当是担心会被人看见脚印进流星阁,想等落雪后再出现。

  季燕然用刀柄敲敲山石:“出来。”

  柳纤纤:“……”

  半晌后,穿着夜行服的少女钻出假山洞,一脸警惕地看着面前男人。

  季燕然审问:“半夜鬼鬼祟祟去观月阁做什么?”

  “我……我想去找祁冉。”柳纤纤只说了一句话,胸口就开始剧烈起伏,也不知是怕还是冷。她眼底噙着泪,抬起衣袖重重擦了一下,又道,“他死了。”

  季燕然眉头猛然一跳:“祁冉死了?”

  “是。”柳纤纤看起来的确受了不少惊吓,后背贴着假山才勉强站稳,继续声若蚊呐道,“傍晚的时候,祁冉说他怀疑云门主,我听完心里一直乱糟糟的,反正睡不着,就想去观月阁看看,看他是不是在故意误导我,看他有没有同金焕或是暮成雪密谋,结果房中漆黑一片,空气里有好大一股血腥味,那血是从祁冉的房中流出来的,门槛上还搭了半只手。”说到这里,她又哭出来,“我也迟早会被他们杀了的,是不是?”

  季燕然问:“既是发现祁冉死了,为何不说?”

  “我不敢,万一那凶手还在暗中,万一、万一他是金焕与岳之华杀的呢?”柳纤纤蹲在地上,喃喃无措道,“我谁都信不过了,我想下山,我……我又没有得罪过人。”

  几片黑云遮住月光,眼看又要迎来新一轮暴雪。这里不是议事之地,季燕然单手拎起她的胳膊,将人一路带回了飘飘阁。

  柳纤纤没有挣扎,也挣扎不得。如同被一道铁箍圈住手臂,只能任对方带着跃至空中,耳边但闻风声呼啸。她心中难免讶然,先前还从没见过谁能有这般深厚内力,能轻而易举制住自己,甚至毫无还手余地。

  季燕然拎着柳纤纤,两人一道稳稳落入院中。

  云倚风裹着轻薄寝衣,原本正站在回廊下出神,猛然间面前出现两个人,惊了一跳。

  季燕然对他这毛病着实头疼:“你给我回去穿好衣服!”

  云倚风:“……”

  你半夜带个姑娘回来,还怪我不肯好好穿衣裳。

  当然了,君子有所不为,穿着寝衣到处乱晃,确实不妥。

  所以他还是沉默折回内室,挑了件长衫裹着,坐回厅中道:“说吧,何事?”

  季燕然道:“祁冉死了。”

  云倚风闻言一愣:“死了?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柳纤纤定了定神,将刚刚对季燕然所言复述一遍,又辩解道,“当真不是我。”

  云倚风从她腰间拔出匕首,上头干干净净,夜行服上也无血迹。

  “我没有杀人,我杀人做什么?”柳纤纤带着哭腔道,“我上山只是因为喜欢门主,旁的什么都不知道。”

  云倚风若有所思看着她。

  柳纤纤不安地问:“门主不信我吗?”

  云倚风坦白道:“半夜三更穿着夜行服闯观月阁,被人发现后就说祁冉死了,这我要如何相信?”

  “我真的没有杀他。”柳纤纤急道,“我若想杀他,想杀这赏雪阁里的任何一个人,在饭菜里下毒便是,总归这几日的饭菜都是我分开送的,为何要冒险入室杀人?”

  云倚风答:“因为大家吃饭前都要验毒,也因为那样太明显。”

  柳纤纤被他堵得无话可说,险些再度哭出声来:“你又没有亲眼看到,我……我还怀疑你呢,祁冉白天刚同我说完,晚上就死了,若论谁最有嫌疑,可不就是云门主!而且,而且你还衣衫不整,说成是刚脱了夜行服,来不及换别的衣裳也有可能。”

  季燕然啧道:“方才还在口口声声喜欢,一转头就诬陷心上人是凶手,这算哪门子喜欢。”

  “谁教你们不信我的。”柳纤纤嘴硬道,“我现在心里怕得很,你们非但不安慰我,还胡乱怀疑我。”

  “罢了,你先回去吧。”云倚风用食指叩叩桌子,“待明早看过祁冉的死因后,再说不迟。”

  柳纤纤依言站起来,不忘叮嘱一句:“那我们定好了,今晚就当彼此没有见过,我可不想再平白惹来怀疑。”

  云倚风应允,又道:“我送你回流星阁。”

  “你要送我?”柳纤纤意外,还想说什么,云倚风却已经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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