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 第37章

  小雨依旧在缠缠绵绵地落着。

  沙沙,沙沙。

  沙沙。

  云倚风闭起眼睛,原只想静静听这初春微雨,后来却不知不觉,沉沉就睡了过去。

  季燕然将他打横抱起,一路带回客栈。

  一直在用披风护着,倒也未让怀中人淋太多雨。

  ……

  听尤夫人的意思,尤艳儿像是在许家受了不少委屈,现在又病得奄奄一息,怕有不少心里话想同家人交待。而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一群大男人,要如何才能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悄悄出现在尤氏房中。

  云倚风道:“现在还不知她究竟是何态度,贸然亮明身份,对我们并无好处。”

  吴所思提议:“不如先易个容?假扮成姑娘,就说是尤夫人派去的。”

  季燕然命令:“你易。”

  吴所思心情复杂:“易倒是能易,可我涂三斤粉也不像啊。”更何况尤氏身子还不好,黑天半夜看到一个魁梧大汉描眉画目、穿着裙子蹲在床边,怕是会活活吓晕。

  季燕然盯着老吴看了一会,觉得这张胡子拉碴的脸的确一言难尽,便又把视线投向云倚风。

  身材纤细,容貌漂亮,皮肤又白,像是连面具都不用,换身衣服就能……咳。

  云倚风道:“王爷放心,此事交给风雨门来办吧。”

  还真愿意?季燕然没想到他会这般爽快,倒是微微怔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慷慨道:“门主需要什么钗环首饰,尽管向老吴讨,挑最贵的买!”

  吴所思闻言略微心疼,这玩意就用一次,云门主平时也并没有穿裙子的爱好,何必浪费钱,我看街边铺子里的便宜货就很好,花花绿绿,赏心悦目。

  然而半个时辰后,当云倚风的房门再次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材姣好的漂亮姑娘时,老吴立刻就改变了主意!能易成这样,莫说是买点衣裙首饰了,就算王爷想要买一栋楼,也不是不能商量。他凑上前,仔细看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的鼻梁,又将视线一路下移,最后停在胸前若隐若现的两团上,惊讶道:“这个东西……是什么?”还挺逼真。

  季燕然:“……”

  姑娘面不改色,飞起一拳。

  云倚风从屋里出来,只来得及说了一句“休得——”,老吴便已经被“无理”到墙角。

  季燕然称赞:“姑娘好身手。”

  “好说。”对方一抱拳,娇声道,“在下风雨门灵星儿,见过王爷!”

  她容貌生得美丽,却不像寻常姑娘穿红戴绿,衣裙皆是深色,说话也清脆,一派利落侠女风范。

  “星儿最近一直待在望星城附近,我便传她过来了。”云倚风道,“今晚先去探探尤氏的口风,看她究竟想不想回家,尤其什么夜半鬼叫,务必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是,弟子明白。”灵星儿领命,又忍不住问,“门主,清月师兄呢?”

  “还在王城。”云倚风笑道,”办好这件事,我便放你去与他团聚。”

  待灵星儿走后,季燕然感慨,云门主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怎么?”云倚风眼皮一抬,“王爷有想法?”

  “黑蛟营里别的没有,光棍一摸一大把,我身为统帅,得先替他们占着啊。”季燕然说得理直气壮,又揽住他的肩膀,“风雨门里还有没有别的好姑娘?”

  云倚风直白拒绝,想都别想。

  西北军营是什么地方,苦得很,风雨门的人养尊处优惯了,不嫁。

  季燕然不死心道:“哪里苦了,况且现在又没仗打,天高地广快活逍遥,不信你问老吴,老吴……别捂你那鼻子了!”

  吴所思泪流满面,不然还是算了吧,风雨门的人太凶,我们确实打不过。

  当晚子时,灵星儿顺利潜入尤氏的卧房,用一根银针迷晕了丫鬟。卧房里的小灯还亮着,妇人靠在床边,正在暗中垂泪,强压着喉咙里细细的哽咽声。

  灵星儿悄无声息,自身后一把捂住她的口鼻,低声道:“姐姐不用害怕,我是尤夫人派来的!”

  ……

  季燕然与云倚风正在客栈中喝茶,又是那千金难得买一两的雪顶寒翠,比起王府里的飘雪茶要更苦,也更香。

  云倚风觉得,季燕然实在是个有趣的人。平时大大咧咧,分明就并不在乎衣着食宿,裹着毛毡在地上都能躺一宿,却又偏偏要喝最贵的茶,喝最贵的酒,床上铺着雪缎锦被,睡前还要沐浴熏香,怎么折腾怎么来。就像是尽职尽责、在扮演着一个贪图享乐的皇室贵胄——还演得不得其法,累得够呛。

  季燕然问:“怎么了?一直看着我。”

  “没什么。”云倚风伸出手指,在他肩头轻轻点了点,“风雨门不光卖情报,也卖满城风雨,只要肯出银子,王爷将来想用雪顶寒翠沐浴都成。”

  季燕然:“……”

  季燕然笑道:“多谢。”

  灵星儿从窗外翻进来,落了一身的雨丝,头发也贴在额头,看着有些狼狈。

  “怎么淋成这样,快去隔壁擦一擦。”云倚风站起来。

  灵星儿将手中包袱凌空抛出一条线:“那我先去洗把脸。”

  云倚风准确接住:“这是什么?”

  灵星儿答:“半条腿。”

  云倚风:“……”

  那是半条女人的腿骨,灵星儿在许大掌柜许秋旺的后院,一口枯井里找到的。

  “尤氏的确病得不轻。”灵星儿道,“她极信任我,又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说了许多事情。许秋意当初娶她回家,的确只是想娶个摆设,她早就已经认命了,觉得至少衣食无缺,两人看起来又相敬如宾,旁人都在羡慕,就这么过完下半辈子也未尝不可。”

  云倚风问:“她不觉得是许秋意在背后下毒?”

  “她觉得,却实在找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灵星儿道,“但我猜到了。”

  云倚风想了想:“与那声鬼叫有关?”

  灵星儿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门主。”

  尤氏的身体一直不好,或许正是许秋意博取“自尊”的一种方式。年富力强的丈夫,一心一意守着病妻,两人恩爱和睦,听着就是一段举案齐眉的大好佳话。即便一直无所出,也是因为尤氏体虚娇弱,断不会引人联想到许秋意身上。

  云倚风继续道:“本来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的,但许秋意没有想到,某天尤氏会听到一声鬼叫。”

  能令他痛下杀手的,那鬼中叫一定隐藏了天大的秘密。

第32章 大刑伺候

  尤氏听到“鬼叫”是在自己的住处, 这半截森白腿骨却是出自许秋旺与袁氏的后院枯井, 虽然尚不确定两件事彼此关联,不过既然发现了新命案, 那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 扯出更多深埋地下的秘密。

  季燕然问:“星儿姑娘怎么会想到去挖枯井?”

  “因为我是风雨门的人啊。”灵星儿道,“查线索不就这样吗?杂物房、柴火间、枯井里、房梁上, 都是抛尸藏秘密的好地方, 我人都溜进了许秋旺的院子,自然得翻个底朝天。门主平日里就是这么教我们的, 叫贼不走空。”

  季燕然:“噗。”

  云倚风头疼:“我那只是打个比方, 回去好好让清月教你念书!”

  吴所思鼻梁上涂着一块白色药膏, 活脱脱戏台子上的大奸臣,指着桌上问:“井底只有这半截骨头?”

  “多着呢,横七竖八堆在一起,我粗粗检查过了, 一整副骨架都在那, 可我总不能都带回来, 就只捡了一根干净的给门主看看。”灵星儿道,“那井里还有一股腻人的甜香,熏得我到现在还恶心。”

  季燕然猜测:“为了遮掩尸体的气味?”

  云倚风纠正他:“不是尸体,是化尸水,这半截腿骨是用药水泡出来的,应当是在人死后不久, 就被生生融掉血肉,连骨头带渣丢进了井里。化尸水气味浓烈,且会久久附着在白骨上,井底又不通风,用些浓烈的香料,总比酸臭味要强。”

  化尸水在江湖中虽常见,但寻常人家过日子,显然不该时时刻刻备着这玩意。灵星儿问:“可要将剩余的残骨都捡回来?”

  云倚风摇头:“只是些普通白骨,被药水腐蚀后,就算生前有骨伤也分辨不出,知道死者是男是女就够了,便从这里下手吧。”

  十八山庄家大业大,不仅有丫鬟与粗使,还有奶妈、绣娘、戏班子……杂七杂八加在一起,即便是风雨门出手,想要查清这其中都有谁离奇消失,也需耗上一阵子。不过幸好,此事官府可以光明正大插手,张孤鹤以调查凶手的名义,很快就从管家手中要来了一份详细名单。

  许家对下人慷慨宽厚,光是逢年过节的赏钱就能抵一年工钱,因此除了婚嫁大事,极少有人愿意主动离开,除了一个名叫张瑞瑞的丫鬟,管家在后头的批注是——私奔。

  灵星儿道:“哇!”

  “你‘哇’什么?”云倚风警觉,“我告诉你,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许什么都轻易信不得,你将来可别被哪个浪荡子弟三言两句哄了去,记没记住?”

  季燕然端着茶杯站在一旁,良心隐隐作痛,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含沙射影了一番。

  灵星儿乖乖应答一句,又继续看那批注。张瑞瑞是城中张猎户的女儿,前些年父亲生病,哥哥也不小心在山里摔断了腿,为贴补家用,便进了十八山庄做丫鬟,平日里负责熨烫衣物,谁知还没干满一年,她却跟着男人跑了,只留下了几两银子给父母,至今也没回家。

  季燕然问:“跟谁跑了?”

  “望星城里一个叫孙达的老油子。”灵星儿道,“看管家写的,这无赖长得倒是不错,又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四处勾搭小寡妇,经常会被人告到官府。”

  “去传张孤鹤来吧。”季燕然道,“此事怕还要由他出面。”

  张猎户在身体好的时候,各处酒楼都喜欢收他的野味,算是颇有名气,因此张孤鹤对这件事的印象挺深,一提就全记了起来。说在张瑞瑞与孙达私奔后,十八山庄还曾往她家送过一笔钱,又帮着给两个病人请了大夫,考虑得极为周到,张家大哥在养好腿伤后,也进了山庄做差事,对许家自是感激不尽。

  季燕然问:“他就没觉得自己妹妹这‘私奔’有蹊跷?”

  张孤鹤叹气道:“莫说是张家,刚开始的时候,就连本官都觉得不可能。那孙达是什么人,望星城里男女老幼谁人不知,张瑞瑞素来安分守己,听话老实,好好一个大姑娘,怎会愿意跟着这种老流氓私奔?”

  张家当时闹也闹了,官也报了,官府也查了,却一连两个月都无所获。就在众人焦头烂额之际,那孙达竟一个人又跑回来了,拎着几盒糕点腊味,往张家大门口“咣当”一跪,磕头就叫爹娘,把张猎户气得够呛。孙达却诚心诚意得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说张瑞瑞已经怀了自己的骨肉,劳顿不得,所以得等孩子生下之后,再夫妻双双回来谢罪。

  左邻右舍听到动静,都过来看热闹,张猎户脸面上挂不住,举着扁担将孙达打出院落,又撂下狠话,以后不再认这女儿,让他们这辈子都不必再回来。俗话说得好,坏事传千里,尤其是这种不检点的事情,百姓更会兴致勃勃,城里碎言碎语闹了好几天,十八山庄听说之后,又差人送了一回银两与药材,说误会既已消除,还是请张老伯早些将身子养好要紧。

  季燕然啧道:“以德报怨,怪不得是一等一的大善人。”

  “百姓也这么说。”张孤鹤道,“王爷怎会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

  季燕然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继续道:“若本王没猜错,在那之后,孙达也没再出现过吧?”

  张孤鹤点头:“没错,有人说他们是出了海,去了南洋。”

  云倚风站在一旁,明白季燕然话语里的意思,那孙达八成不是出了海,而是丢了命。

  若枯井中的白骨当真是张瑞瑞,许家为掩盖这件事,所能找出的最好借口就是私奔。张家不傻,而且猎户出身也不好糊弄,所以故事里需要一个真正的男人。孙达既是贪财好色的无赖流氓,那就很有可能在钱财诱惑下,答应配合许家演这出戏。

  现在要是找到孙达,应当就能解开许多谜团,不过按照许家在本地一手遮天的势力,只怕他如今早已凶多吉少。

  ……

  傍晚时分,十八山庄。

  屋门“吱呀”一声,从外头进来一个年轻男人,穿一身短打,看着极精干,只是走路稍微有些跛腿。他将手中的麻袋随意丢到墙角,点燃了桌上油灯。

  凳子上正坐着一个漂亮姑娘,单手撑着腮帮子,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他。

  年轻男人慌得后退两步:“你是谁?”

  “嘘。”灵星儿单手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大哥,我是为你妹妹来的。”

  张生生闻言一愣:“我妹妹,你……瑞瑞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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