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 第53章

  听起来是一笔划算买卖。

  云倚风道:“我考虑一下。”

  清月尚且在王城,那让星儿早日与她的心上人团聚,也无不可。

  毕竟风雨门已经有些日子没办喜事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季燕然笑着看他,“我让老吴去准备一辆大马车,这回你别再骑马了,省得太累。”

  云倚风盘腿坐在床上:“王爷连太妃和老吴都送我了,萧王府只剩一座空宅子,要拿什么付酬金?”

  季燕然举手许诺:“回宫之后,我陪你去国库,或者皇兄的私库,他收藏了不少名家字画,还有一把上好的古琴。”

  一把上好的古琴。

  云倚风问:“能拿走吗?”

  季燕然答曰,肯定能!

  于是原本都在收拾包袱,准备回春霖城的风雨门弟子们,就又一头雾水地,被萧王殿下一句空口承诺,哄得改道北上。只能各自在心里猜测,或许王爷当真许给了门主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才能令他如此心甘情愿,一路跟随。

  林影则是率领一小队人马,昼夜不停回了漠北——葛藤部族突然后撤,到现在也没能查出个原委,总觉得背后隐着一个大阴谋,好不容易消停了这几年,千万别又闹出乱子。

  ……

  众人抵达王城时,恰三月春深。

  满城都是牡丹月季叠芙蓉,正街上车马粼粼、水泄不通,小巷子里也是人头攒动,文人墨客要出城踏青、外地客商要进城贩货,至于二八芳华的小姐们,也趁着这大好春光,换上了鹅黄嫩红的裙子,坐在轿里偷偷掀开帘角,想看看外头有没有英俊潇洒的公子哥,一颗心酸酸甜甜,像挂在枝头的桃子,青涩里带着一抹红,只等夏日熟了去。

  季燕然道:“出来,我带你一道骑马。”

  云倚风躺在软塌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册,带着几分春困打呵欠。

  季燕然被他逗笑,握住那雪白手腕一拽,将人轻轻松松拉出了马车。外头的百姓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只觉得眼前掠过一道白,再细看时,在那银白神驹的背上,已经多了位年轻公子——模样当真是俊俏风流,墨发银冠,腰间佩了把长剑,沐在这满王城的阳光与微风下,英姿挺拔又翩然若仙。

  半个时辰不到,满王城的媒婆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抢手货,得抓紧啊!

  萧王府里,老太妃乐呵呵拉住两人的手,左右看着都嫌不够:“真好,居然一起回来了,可得在家多住几天,让凌飞带着你好好在王城里逛逛。”

  季燕然在门口咳嗽两声,您亲儿子在这嘞!

  “你人还没进城,德盛公公就已经来家催过两回了。”老太妃看着他,“想好怎么说了吗?”

  “实话实说。”季燕然道,“我这就更衣进宫。正好上回舍利失窃一案,也还未来得及向皇兄当面禀明,怕是要到明早才能回来。”

  老太妃点头:“去吧,早些将事情说清,也能早些安心。”

  “那我先走了。“季燕然又看了眼云倚风,轻声叮嘱,“累了一路,早些歇着。”

  江凌飞不满:“怎么也不见你关心关心我?”

  “你回了自己家,还要什么关心。”老太妃笑着埋怨一句,“行了,别管燕然了,都各自回住处歇一歇吧。”

  “干娘,你当真不多问问啊?”见季燕然已经走远,江凌飞蹲下替她捏腿,“这回可不是小事。”

  “我已看过老吴送来的书信了。”老太妃拍拍他的手,“这么些年,为了查明廖寒的事,你们闹出的阵仗也不小,倘若真是皇上所为,那他心里应该清楚,凭借燕然的本事,迟早会找到真相,说不定等的就是这一天,谁也拦不住。”

  既拦不住,那还拦什么?

  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

  ……

  季燕然进宫时,各处大殿都已经点起了灯。德盛公公正守在御书房门口,一见他就笑道:“眼看这天都黑了,王爷可算是来了。”

  “路上耽搁了一阵。”季燕然道,“城外山上的人真不少,一群一群酸秀才,歪诗流得满河都是。”

  身后有人朗声笑道:“流得满河都是,你就没捞两首回来?”

  季燕然行礼:“皇兄。”

  “免了吧。”李璟握住他的手臂,“进来,先说说那佛珠舍利与十八山庄是怎么回事。”

  德盛公公很快就送来点心与茶水,还有几盘烤鸭春卷,说是皇上惦记着王爷没吃饭,先垫垫肚子。

  在此之前,季燕然已往宫里送过一回密报,不过没提白河改道的事,只说了许家父子与邪教无关,红鸦教重现于世,纯属胡编乱造。

  李璟问:“那对方为何要将你留在望星城?”

  “与周明的目的一样,我怀疑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伙人。”季燕然道,“为了挑起我与皇兄的矛盾。”

  李璟闻言一顿:“何意?”

  “为查红鸦教一事,我将许家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发现他们其实不姓许,而姓邱。”

  “真实身份呢?”

  “十七年前为朝廷做事,在白河改道时,负责临铜关一带水闸开放。”

  屋内灯光倏忽一暗,像是有风溜了进来。

  德盛公公赶忙将门关紧,继续在外头躬身候着,只是心里却有些不安,方才探身去拉门时,看皇上的脸色……像是不大好,可不像先前王爷每回进宫,两人都说说笑笑,高兴得很。

  沉默许久之后,李璟放下茶盏:“你想问什么?”

  “当年究竟是谁下的命令,要提前开闸?”季燕然与他对视,“还有,皇兄知道这件事吗?”

  李璟叹气:“知道。”

  白河提前放闸,导致下游整座村落都被冲毁,其中还包括廖寒与他的所有人马,这种惊天纰漏,足以摘掉数十人的乌纱与脑袋!自己身为整个改道工程的总统领,自然不可能不知情——事实上,在水流刚冲开木栅时,就已有人惊慌失措来传了消息。

  答案在意料之中,季燕然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闭了闭眼睛,像是要平复内心的情绪。

  “这些年里,你一直为了廖家东奔西走,朕知道不该瞒你。”李璟走下龙椅,单手拍上他的肩膀,“但父皇担心你知道真相后,会一怒之下宰了老二。”

  季燕然皱眉:“他?”

  当年的二皇子、现如今的平乐王李珺。他的生母出身赫赫有名的晋地杨氏,家族庞大,几个舅舅更是专权跋扈,将前朝搅得不得安宁,先帝与这群人明争暗斗几十载,直到临终前两年,方才找准时机,将其连根拔除,为李璟清除了最后的障碍。

  “当年朕督办白河改道,每天都要面对无穷无尽的琐事,却依旧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会辜负父皇、辜负百姓。”李璟道,“眼看工程即将顺利完成,有人却坐不住了,老二四处派人活动,冒充官差今日殴打百姓,明日又去强抢民女,虽苍蝇臭虫一般惹人厌烦,到底也没能闹出大乱子。原以为他会就此消停,没想到临到最后几天,竟又把主意打向了白河水闸。”

  事情发生后,先帝很快就查明了真相,却忌于当年晋地杨氏的势力,并未公开实情。

  季燕然问:“父皇下旨压了所有事?”

  “是。”李璟坐在他对面,“没有谁知道真相,连几个最亲近的老臣,都以为父皇是在替朕隐瞒。老二估摸着惴惴难安了一阵子吧,至于杨家那群人,里头有几个老奸巨猾的,后来还旁敲侧击问过几回,也没问出什么,再后来,杨家自顾不暇,也就管不到宫里了。”

  “那邢大人呢?”季燕然又问,“他当年似乎也去杨府喝过酒。”

  “那是父皇暗中授意,命他去搜集杨家罪证。”李璟略微迟疑,“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你可是查到了什么?”

第50章 孜川秘图

  云倚风与江凌飞去查探时, 老者说的是“亲耳听到邢大人议事, 上头吩咐要开闸”,但老丞相为大梁鞠躬尽瘁数十年, 一直忠心耿耿, 实在没有理由被李珺收买——更何况在白河改道后, 李璟与邢褚的关系也并未疏远,不像生有间隙。

  “没有证据, 只是听到了一些流言。”季燕然道, “有些当年的老人,对邢大人颇有微词, 说他只顾监督改道, 不顾百姓死活。”

  “那并非老丞相一个人的错。”李璟叹气, “上千的城镇村落,上万百姓要离开故土,时间只有那么多,说真的, 当时闹出任何惨祸都不意外。”而廖寒的温良和善、谦恭有礼, 对于整个工程来说, 最大的作用其实在于安抚百姓,再替李璟竖一面光鲜大旗,实际上迁了多少户人家反倒不重要。可其他官员不一样,他们是实打实顶着任务的,若都打不还手,全无暴力, 只怕时至今日,白河还在耀武扬威发着水灾。

  “遇到流氓泼皮,或是一些老顽固,大多是强行绑了带走,后续再做安抚。”李璟继续道,“矛盾有,流血有,人命也有,但提前开闸淹村,无论朕还是老丞相,都不会做,也从未做过。”

  季燕然道:“是。”

  面前的茶已经凉了,李璟传来内侍,换了新的西湖龙井。德盛公公屏息凝神,动作又轻又快地收拾好茶盘,全程未敢抬头,直到临退出门时,方才偷眼瞄了一回——幸好,皇上似乎并未发怒,王爷也正在喝茶,不再像方才那样剑拔弩张。

  “至于老二。”李璟道,“若你愿手下留情,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季燕然皱眉:“隐瞒我,是父皇的意思吗?”

  李璟点头:“是,父皇见你为廖家的事怒火攻心,恨不能将所有朝臣都扒个底朝天,便命我要守口如瓶。先前是因为杨氏未倒,后来是因为杨妃以命求情,说情愿自己赴死,只求能保住老二的命,父皇毕竟受过杨家不少扶持,那阵又已经老了,眼见杨妃血溅大殿,一时受了刺激,再想起旧日恩情,便一边躺在病榻哭哭啼啼,一边将朕宣召入宫,叮嘱要保护好老二,哪怕打发到偏远之地做个王爷,也别被你一刀宰了。”

  季燕然问:“皇兄也想放过他?”

  “一个草包,死了活着,都不重要。”李璟替两人添满茶水,“其实我留着他的命,还有另一个原因。按照你的本事与脾气,就算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二十年,只怕也不会放弃追查真相,迟早会知道廖寒遇难是因为提前开闸。而那时若老二已经死了,我又推说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只怕你我兄弟间也难再太平。”

  季燕然又问:“那我现在能杀吗?”

  “你想审想杀想千刀万剐,朕都不会阻拦。”李璟道,“不过他好歹是王爷,别把事情闹得太大。”

  夜渐渐深了,德盛公公轻手轻脚,为御书房里多添了几盏灯。

  佛珠舍利失窃,只是一切的开始,后来的赏雪阁也好,十八山庄也好,不把朝廷搅个天翻地覆,幕后阴谋像是永远都不会终止。至于将来还会发生什么,没人能说清。

  “此番我追查十八山庄时,有人来向皇兄煽风点火吗?”季燕然问。

  “我懂你的意思。”李璟道,“暂时没有,不过对方这回来者不善,势力似乎也不容小觑,想在朝中安插进几条眼线,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皇兄将来更要小心谨慎。”季燕然活动了一下筋骨,又看向窗外,“已经快子时了。”

  “回甘武殿住着吧,已经替你收拾好了。”李璟笑道,“明日想吃什么,让德盛去吩咐御厨。”

  “甘武殿就不住了,府里还有客人,我得回去陪着他。”季燕然站起来,“对了,皇兄那把几百年前的古琴还在吗?”

  李璟警觉:“那是朕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凤栖梧’。”

  “哦。”季燕然遗憾:“不能送啊。”

  李璟:“……”

  季燕然又问:“那我明日能带个朋友,自己进国库挑点东西吗?”

  李璟看着他:“什么库?”

  季燕然从善如流:“皇兄的私库也成。”

  李璟头疼:“行,去挑吧。”

  季燕然耐心询问:“多挑几件成吗?”

  李璟单手撑着额头:“成。”

  “那把琴呢?”

  “拿走吧。”

  “国库——”

  “出去!”

  萧王殿下笑容满面,在离开时还特意叮嘱一句,让德盛明日准备个大板车,御膳房里拉白菜的那种就很好。

  德盛公公连连答应,恭敬目送季燕然离开后,又进到御书房里伺候。李璟转了转手上扳指,叹道:“他查到了当年白河提前开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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