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坚信大梁是必胜的。
从西北雁城出发,前往江南苍翠城,沿途恰好能经过不少风景秀美的名山大川,还能顺便回春霖城一趟。云倚风摊开一张地图,看得仔仔细细,李珺与灵星儿不明就里,还以为他在想什么了不得军务,便都退出前厅,坐在暖廊里继续聊天。
“平乐王,你说,万一将来真的别无他法,王爷会答应耶尔腾的要求吗?”
李珺唉声叹气:“怕是不行,十座城呐,这可不是小事,除非能想出什么折中的法子,比如说双方各退一步。”
灵星儿没听明白,双方各退一步是什么意思,比如说耶尔腾只要五座城池?王爷就会同意了?
李珺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便道:“若换成我,我我我就答应了,给他五座城,先救人要紧。”
灵星儿:“……”
李珺也挺稀里糊涂,只能笼统安慰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定会有办法的。”
军营里,林影也这么说。他端来一碗牛肉汤面,又道:“忙了一早上,王爷先吃点东西吧。”
季燕然将地图推到一边:“耶尔腾那头怎么样了?”
“击败夜狼巫族后,葛藤部族的大军就一直停在白杨戈壁。”林影道,“并且看对方补给车的数量,是打算长期驻扎的。在耶尔腾的帐篷里,也的确住着几名来历不明的人,包括一名气质高贵的中年妇人,应当就是那位‘雪衣圣姑’。”
季燕然问:“雪衣圣姑,是大梁人?”
“不是。”林影猜出他的意思,“根据打探来的消息,对方高颧深目,而且身高也与当年的谢含烟不符,要矮小许多。”
季燕然稍微松了口气。
“我们只有十天的时间。”林影又道,“可要想个主意,先拖延一阵子?”
“多拖十天或者二十天,对我们而言,意义并不大。”季燕然摇头,“周九霄与杨博庆呢?”
林影道:“二人已经押过来了。”
“送封书信给耶尔腾。”季燕然道,“就说本王答应放人,顺便再问问他,所谓‘能让皇兄同意割让西北十城的好办法’,究竟是什么。”
身为副将,林影其实有责任在这种时候,提醒一句主帅当以国为重。但他同时又觉得,王爷那般深明大义,哪里用得着旁人多说这句徒增烦躁的废话?还是闭嘴为妙,便只低头领命,出去办事了。
营帐内总算安静起来。
季燕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身体中那根紧绷了一整天的弦,此时更是将脑髓也扯出尖锐的疼。碗中的牛肉面已经没有了热乎气,白白的油花凝固在一起,看得胃里一阵刺痛抽搐。他向后靠在狼皮大椅上,皱眉闭起眼睛,足足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方才勉强缓过精神,起身回府。
夕阳西下时,雁城里的百姓也纷纷收工,说说笑笑成群结伴往家里走。街道两旁的茶饭铺子正生意红火,小商贩们也趁着人多时,摆出了各种小摊,有卖瓷器的,卖毯子的,还有卖花草的。自然了,初春尚地冻天寒,西北原也没多少娇艳鲜花,所以摊主卖的是枯枝——缀着干透的花苞,一大把攥在一起,也挺好看。
“王爷,这是燕云梅。”对方笑着介绍,“又叫长生花。”
只因这个名字,季燕然便买了一束,又绕道到糖饼铺子里,挑了两包酥皮点心,一起拎回家中。
云倚风正在同府里的小娃娃们玩,叽叽喳喳的,身旁像是围了一群热闹的小雀儿,见到季燕然回来,便都呼啦啦各自散去了。
“平日里不爱吵闹,怎么现在倒喜欢了?”季燕然将他扶起来,“下回不准坐在台阶上。”
“难得今日暖和,地上又垫着裘皮,外头比房间里畅快。”云倚风看着那枯枝,“咦,这是什么?”
“燕云梅,有一个你的‘云’字,我便顺手买了回来。”季燕然递到他面前,“喜欢吗?”
“喜欢。”云倚风找出一个花瓶,将那束干梅插进去,细心整理出好看蓬勃的形状。
季燕然从身后抱住他,看着花,想起那句“长生”的寓意,心里如同生出一柄利刃,将血肉捅了个稀烂。
他将脸埋在那白皙的脖颈处,许久没说话,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再也控制不住情绪。
“累了?”云倚风拍拍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慢悠悠闲聊,“下午的时候,我原本打算去厨房看看的,可王婶婶一见到我就大惊失色,连门都不准进,塞了一块点心就打发我赶紧走。”
季燕然道:“嗯。”
“所以说啊,还是玉婶好,也不知她最近身体如何。”云倚风感慨一句,将花瓶摆在窗台上,“站起来,我去倒杯热茶给你。”
“不想喝。”季燕然闷闷耍赖,“再让我抱会儿。”
西沉的晚阳洒进窗棂,照在那束燕云梅上,映出一片斑驳的影子。
房间里很安静。
季燕然就那么抱着他,一直抱着他,一动不动,像是要等到岁月的尽头,等到两人皆白首。
云倚风站在窗边,看着远处那蛋黄般的夕阳,看它只骨碌碌一滚,就消失在天边。
丫鬟们的说话声从外头传来,是要点夜间的灯烛,季燕然方才松开手,吩咐人换了一壶新的热茶。他眼底早已布满血丝,如一头困在笼中的猛兽,压抑、狼狈而又狂躁,这些情绪原本是他想掩盖的,事实上在军营里,他也的确掩盖得很好,甚至连林影都未看出端倪,只当他依旧运筹帷幄,成竹在胸。
云倚风环住他的腰,轻声哄:“没事的。”
季燕然收紧双臂,几乎要揉碎了怀里单薄的身子,夜风吹过脸颊,一片湿冷冰凉。
“我会照顾好自己。”云倚风道,“王爷只管去做事,不必有所顾虑。”
季燕然闭起眼睛,嗓音干裂:“若哪天我真的做错了事呢?”
“倘若真有这天,”云倚风靠在他胸前,叹气:“那我便赶在王爷做错事之前,先了结自己。”
季燕然的身体猛然一僵,心如堕入冰窟般寒凉,许久之后,方才哑声道:“嗯。”
第103章 破军之战
双方第二次见面, 依旧定在那处破败的边境集市。耶尔腾笑道:“我就知道, 王爷定会如约前来,不会让我失望。”
“先说说看, 你打算怎么拿走西北十城?”季燕然坐在他对面, “想让皇兄或者本王主动拱手送出, 大首领怕是要等到下辈子。”
耶尔腾点头:“这一点我自然明白,所以才想与王爷商议, 好让整件事看起来更加理所当然。”
石桌上摊开着一幅羊皮卷, 是整个西北边境地形图,上头用不同颜色的记号细细圈画, 能看出来, 耶尔腾为这次谈判做了极为周全的准备, 几乎称得上是势在必得了。西北空旷开阔,不比江南精致小巧,一座城与另一座城之间,往往隔着大片戈壁沙海, 十座城池连起来, 几乎要割去大梁边境的一半。这白日做梦一般的谈判要求, 若放在平时,林影肯定会觉得耶尔腾脑子坏了,但这回……想起云倚风的身体状况,他看了眼身旁的季燕然,心不免就提了半分。
……
将军府里,云倚风正在教小娃娃们写字, 一笔一划,横平竖直。说来也怪,这群小猴子一样的捣蛋鬼,天天把学堂夫子气得半死,在他身边反而安静了,乖乖写着天地方圆,小手与脸蛋都沾上黑墨。灵星儿端着茶与点心进来,笑道:“这一个个花里胡哨,不知道的,还当门主在教他们唱戏,快去将手洗干净,来吃东西。”
“青玉方糕?”云倚风奇道,“这个季节,雁城哪来的这稀罕货?”
灵星儿拧了热帕子给他:“王爷知道门主喜欢,特意八百里加急,刚用冰块从碧裳城运了新鲜萌发的凝玉芽来,挤出青汁蒸了这盘糕点,对啦,担心家里的王婶不会做,所以连厨子也是一道请过来的。”
云倚风:“……”
“其实吧,我也觉得有些过分。”灵星儿压低声音,“但平乐王却说,自古王侯将相谁没做过昏聩事呢?他还给我讲了什么君王点烽火和撕绸缎的故事,听上去的确比这一筐凝玉芽过分多了。”
这例子……云倚风直牙疼:“王爷还没回来?”
“没,最近军营里头像是忙得很。”灵星儿试探,“我还打算问门主呢,耶尔腾那头……到底打算怎么办?”
云倚风捏起一块点心:“应当要开战吧,有血灵芝做引子,恰好能让耶尔腾放松警惕,是难得的好机会。”
灵星儿睁大眼睛,继续看着他,然后呢,这就没啦?
“往后要是有时间,让平乐王多给你讲讲历代名将的故事,别总是听些祸国妖妃。”云倚风将盘子推到她面前,“拿两块回去吃吧,若嫌不甜,就浇些蜂蜜上去,槐花最好,桂花次之。”
灵星儿觉得很上火,门主怎么能这样呢?眼看着血灵芝就要溜走了,却一点都不上心!但看他坐在那里,开开心心地吃着东西,一脸不问世事的恬淡自在,便又不忍心催促了,最后只好自己坐在台阶上生闷气,想着这事情一旦牵扯到国家与军队,真是烦啊!要是在江湖里就好了,才没有这么多的条条框框!王爷……王爷怎么就不能是武林盟主呢,若这样,那旁人就算威胁,也不会拿西北十座城来威胁!
李珺恰巧路过,道:“咦,大冷天的,你怎么坐在这儿?”
“门主像是已经完全放弃血灵芝了。”灵星儿沮丧,“你呢,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王爷到底打算怎么办呀?”
李珺坐在她旁边:“我上哪打听军务去,只听林副将与人闲聊时提过几句,说最近事情不少,令他们不可懈怠,估摸着就是因为耶尔腾。”
两个对军情一无所知的人,互相讨论半天,也没能论出一个具体结果,只好齐齐叹气,看着天上的白云发呆。
这一晚的月色,又透又凉,像落了一层轻柔发光的纱在院子里,每一根草叶都是珠光银白的。
云倚风靠在窗前,心里盘算着,季燕然差不多该回来了,便打算给他煮一壶清淡的甜奶酒,好用来安眠。站起来要往桌边走,却觉得心口猛然传来刺痛,眼前一黑,险些踉跄跌倒在地。
偏偏在这种时候,外头还传来了要命的脚步声。
云倚风疼得有些懵了,没分辨出来人是谁,先二话不说反手甩上了门。
“砰”一声巨响,将管家吓了一大跳,赶忙上前急问:“云门主,没事吧?”
“……”云倚风单手扶住桌子,听到是他的声音,稍微松了口气,咬牙压住痛楚,道:“没事,不小心撞了一下,王爷呢?”
管家回答,王爷与多吉首领还在书房,梅先生也在,几人怕要聊到天亮,请云门主先休息。
云倚风皱眉:“怎么这么晚,月牙姑娘出了什么事?”
“这倒没有。”管家赶忙解释,“月牙姑娘没事,下午还去街上逛了一圈,看着精神不错。”
云倚风心里想着,既然与月牙无关,三个人都在,难不成与战事有关,或者……与自己有关?
管家又在门外站了一阵,听屋内的人像是已经歇了,这才恭恭敬敬离开。
待院中重新安静下来后,云倚风勉强撑着挪到床边,满身皆是虚脱冷汗。事情至此,他反倒希望季燕然能快些开战了,趁早将耶尔腾打退,还边疆以安稳和乐,两人才能无牵无挂离开雁城,才能一路南下,去看满城芙蓉青青茶山,去看八百里洞庭碧波荡漾,去看那只出现在梦中的江南小镇,笼着雨,笼着烟。
从雁城到苍翠城,沿途若走走停停,遇到喜欢的地方再小住月余,前前后后加在一起,怕是要耗上一两年才能到。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呢。
云倚风深深叹气,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悲观的人,此时却难免想着,自己怕是连七十天都没有了。
也罢,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待季燕然回房时,东方已经隐隐露出一线白。
云倚风背对门睡得正熟,单薄的身形被厚重棉被一拥裹,几乎要陷得找不到。感觉到身边躺了人,也懒得睁开眼睛,只迷迷糊糊问了句,怎么没脱衣服?
“待会还要出去。”季燕然抚摸他的长发,“乖,继续睡,我就来陪陪你。”
云倚风便又继续安心地睡了,他喜欢对方身上的味道,总让人想起阳光下的檀木与青草。
季燕然搂着怀中人,将额头轻轻抵上那微凉墨发。
酸胀疲惫的身体,混乱绞痛的脑髓,也唯有此时,才能得以片刻放松。
他实在太累了。
黎明的日头还未升腾,一切依旧是暗沉沉的。
四野孤寂,几只小野猫欢快跳过窗外,踩着湿漉漉的水洼,在石台上留下一串圆圆爪印。
……
再往后,季燕然一直早出晚归,或者有时太忙了,就干脆住在军营。云倚风没有再问过他任何事,只安安静静待在后院里,每日看看花草,教教小娃娃写字,喂喂猫,再不然,便取出那把威风凛凛的破阵雷鸣琴,摆在一棵粗壮枯树下,焚香泡茶,白衣广袖,自得其乐弹上一曲。
“太难听了呀!”小娃娃们纷纷捂住耳朵,很不留面子。
李珺赶忙冲出来打圆场,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是他们胡说八道,我听着分明就很悦耳。
云倚风摆摆手:“我知道我弹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