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 第109章

  黑影嘴里发出轻蔑嗤笑,脚下轻飘,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便消失在了密林中。

  鬼魂一般。

  江府后院里,管家江忠正在打鼾,睡得相当沉。

  窗口传来“磕嗒”一声,一道影子悄无声息溜了进来,正是江凌晨。

  他在床边站了半天,最后一狠心,咬牙刚要动手,胳膊却被人从身后一把钳住。腕间传来刺痛,穴位也被内力封死,还没反应来是怎么回事呢,漆黑麻袋就套上了头。

  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了,江凌晨心里骇然,觉得自己正被人扛在肩上,肚腹咯得钝痛,晚上吃的饭喝的茶,险些一并招呼了出来。脑袋与胃皆是翻江倒海,就在他即将忍不住时,幸好,“咚”一声,落地了。

  有人问:“没被发现吧?”

  另一人答:“没有,看着像个小娃娃。”

  十五岁的江家小少爷,出师未捷人先晕,在自家地盘被歹徒绑架,还要被叫做“小娃娃”,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打击,怒火自是滔天。直到被云倚风从麻袋里拽出来,两只眼睛都还是通红的——不是怒发冲冠的那种猛男型狂野红,而是眼眶一圈弱兮兮的红。

  云倚风惊讶:“怎么会是九少爷?”

  季燕然回忆:“江凌——”什么来着?

  云倚风接话:“晨。”

  名号如此不响亮,更受辱了。

  江凌晨破口大骂:“快放我回去!”

  “凌飞人呢?”季燕然蹲在他面前,和颜悦色,“把他交出来,我便放了你。”

  江凌晨道:“已经杀了。”

  季燕然眼神陡然变暗。

  江凌晨:“……”

  云倚风在旁插话:“九少爷,王爷与三少爷的关系你应当清楚。倘若他当真已遇害,你怕也活不了。还有,若我是你,方才就会说一句‘不知道’,这才是既不配合又想自保的最好回答。而不是赌气应一句‘杀了’,反倒主动承认与自己有关。”

  这番话说得威胁与逼供俱全,还带有一丝丝嘲讽,于是江凌晨不光是眼睛红,连带着面色也一道涨红起来,整个人如正在炭火中翻滚的铁球,又烫又炸。

  “同一个问题,我不想再问第二遍。”季燕然语调冰冷,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若现在不想回答,往后也就不必再答了。”

  若说江家大少爷的眼神等于十个狼外婆,那萧王殿下至少也能顶三百个,还是獠牙森森,满嘴是血,连花头巾都懒得裹一条的那种,站在窗口露出半个头,能将小娃娃吓出一辈子的浓厚阴影。

  ……

  沙沙的雨停了。

  暗室的门也悄无声息打开了。

  江凌飞打了个呵欠,看着眼前少年,问:“怎么,三更半夜一脸腾腾杀气,是要来灭你哥哥的口?”

  江凌晨咬牙切齿,侧身让开入口。

  季燕然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江凌飞如释重负:“快快快,来给我解开。”

  季燕然看着他这浑身铁链的耻辱造型,发自内心道:“你可真有出息。”

第108章 前貂之鉴

  极有出息的江门三少, 在回到客栈后, 先一头钻进浴房,将自己上上下下洗涮了两三回, 方才觉得舒坦了些。他吩咐小二沏了壶碧螺春, 坐在椅子上地主老财一般审问江小九:“老实交代, 到底是谁指使你做这一切的?”

  江凌晨只怒冲冲瞪着他,自是不肯回答。

  “现如今, 九少爷只能选择与我们站在同一边了。”云倚风耐心分析, “对于幕后那人而言,哪怕他先前当真想重用你, 可现在也不得不衡量, 究竟值不值得以身犯险, 从王爷与三少爷手中抢人,恕我直言,他八成不会的。”

  江凌飞阴阴威胁:“再不配合,我就将你交给大哥。与外人勾结绑架我, 觊觎掌门之位, 甚至还嚷嚷着要做什么武林盟主, 你觉得他会如何处置你?我猜就算命能留住,至少也要被关个三年五年,将浑身锐气好好磨平,省得放出去闯祸。”

  江凌晨双腿发软,全靠少年人的叛逆与死要面子强撑,但也没能撑多久, 因为江凌飞很快又补了一句,不交给大哥也行,那就进宫中做太监。反正江家子嗣众多不怕绝后,宫里好啊,漂亮姐姐个个如花似玉。他一边说,一边还要用眼神顺势往下扫,江凌晨被他盯得毛骨悚然,觉得某个地方正在隐隐生疼,最后终于招架不住,咬牙颤声佯装镇定:“我不认识!”

  江凌飞做了个“喀嚓”的手势。

  “我真不知道!”江凌晨崩溃道,“那些人是主动找上门的。”

  依照他的供认,对方是一个极神秘的组织,行踪像鬼影子一样飘忽不定,回回出现时都是隐在夜色中,雇佣暮成雪亦是他们的提议。

  季燕然恍然:“原来你是被暮成雪绑来的?”如此倒也不算太丢人,毕竟是江湖第一的杀手。

  江凌飞咬牙切齿:“他并非我的对手!”

  季燕然却不信:“那为何还中了招?”

  江凌飞尚在犹豫,究竟是软肋重要,干脆承认技不如人就此敷衍过去,还是面子更重要。一旁的江凌晨却已经看出他并不想说,于是嚷道:“三哥儿时曾受过内伤,所以每到固定的日子,就要服用药丸疗伤,不可动用半分内力!”

  江凌飞后槽牙痒痒,想把一壶碧螺春都浇到这倒霉弟弟头上,这时候倒想起叫三哥了?

  季燕然微微皱眉:“当真?”

  “是。”江凌飞叹气,“二十多年的老毛病,统共没几个人知道,也不知那伙人是从何探到消息,还告诉了这小鬼。”

  “下回让梅前辈看看吧。”季燕然并未多加追问,又将目光投向江凌晨:“所以暮成雪是由你出面找的?那伙人从始至终都只接触过你一个人,还有别人见过他们吗?”

  江凌晨道:“没有,没别人。”

  对方说话极具煽动性,不轻不重,恰好够在江家小少爷心里戳上一把。自幼生活在高高在上的武林世家,周围全是青年才俊,无论走到何处,耳边都是一片赞誉之声,江凌晨难免也就跟着膨胀起来,觉得自己无非是年岁小了些,怎么就不能争掌门了?再长两年,连盟主之位也可出手一搏。

  江凌飞听得直叹气,你会不会太好骗了一点?

  江凌晨道:“我只知道这些了。”

  “天快亮了,我先送九少爷回去吧。”云倚风站起来,“王爷与江大哥慢慢聊。”

  江凌晨意外:“你们要放我回去?”

  “不然呢?”江凌飞说完又道,“不过回去之后,你自己多小心,身边多带几个人,当心对方上门灭口。”

  江凌晨:“……”

  季燕然不忘警告,小小年纪,往后休得滥杀无辜。

  江凌晨如鲠在喉,原打算辩解两句,却又觉得这滥杀无辜、血雨腥风的冷酷形象不算坏,至少比“我想把忠叔打晕了再囚禁起来”要强,便冷漠“哼”一句,拂袖气呼呼去了。

  云倚风紧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偶尔遇到更夫与夜路客,往往是江凌晨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人便已经被云倚风拉到了隐蔽处,脚下如同踩着风,飘移无息。

  江凌晨先是惊奇:“原来风雨门的轻功这般高妙。”说完后再一想,“也对,你们要经常挂上房顶听人说话。”

  云倚风:“……”

  虽然我做确是做这行当,但“江湖大小事,皆入风雨门”,与一天到晚暗搓搓躲着偷窥,两者听起来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一个是运筹帷幄不动声色,威风凛凛干大事的人,另一个是变态。

  江凌晨对他的印象倒不算差,长相算一个原因,声音算另一个原因——对,就是这般肤浅。不过这一点肤浅的喜欢,很快就被一粒甜到发腻的药丸冲得一干二净,他惊慌失措,使劲抠着嗓子想要吐出来,那鬼东西却已经化开在了舌尖。

  “你喂我吃了什么!”江凌晨怒吼未遂,被一指封住哑穴,只留下一句弱如秋蝉、含糊不清的“呜呜哼哼”。

  云倚风解释:“风雨门的毒药,不过小少爷不必担心,只要你往后乖乖待在家中,别出来捣乱,我自会按时奉上解药。”

  江凌晨胸口剧烈起伏,恶狠狠与他对视。

  十五岁的骄纵少爷,还未来得及踏入江湖,便先被江湖结结实实上了一课。

  彻底自闭了。

  ……

  云倚风回到客栈时,天已蒙蒙发亮。江凌飞正在吃饭,桌上摆着猪蹄排骨盐水鸭,活活将早饭吃出了宫廷盛宴的架势。季燕然坐在一旁,端着一盏茶,目光半是嫌弃半是同情。

  被全武林奉为天之骄子的江家三少,自西北一路南下,原本是为了替家族收拾烂摊子,带着满肩责任与使命。结果万万没想到啊,人刚走到半路,连丹枫城的边都没摸到,就被家里十几岁的弟弟联合外人,雇了个杀手一棒子敲晕了,还用手腕粗的铁链子锁在了暗室中,饱饭都没吃过一顿。

  若传出去,非但“后起之秀”的名号保不住,怕是还要成为江湖笑柄。

  季燕然替他夹了根鸭腿,感慨:“萧王府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江凌飞道:“有人小时候尿完床还想烧被子,险些点了半座甘武殿,倒是挺光宗耀祖。”

  季燕然单手一拍桌,将酒杯从他面前震开:“这顿饭的银子你自己结。”

  “自己结就自己结。”江凌飞放下筷子,“云门主,我这里有笔生意,想请风雨门帮忙。”

  云倚风笑着坐在他对面:“什么生意?”

  江凌飞道:“帮我找到暮成雪,越快越好。”

  季燕然在旁皱眉:“他一个杀手,向来只收钱办事,你不找雇主,找他作甚?”

  提起这茬,江凌飞怒不可遏:“他牵走了我的小红!”

  当初自己在暗室中苏醒,判断完局势,得知罪魁祸首是倒霉弟弟后,倒是很快便冷静下来,紧接着就是找老相好。

  江凌晨不耐烦道:“送给暮成雪了。”

  其实杀手还是很有职业素养的,曾将江凌飞连人带马带包袱,一起送到雇主手里。

  结果江凌晨只收了人和包袱——这么大一匹马,要藏到哪里?赶紧牵走!

  暮成雪面色清冷应一句,牵过马,走了。

  ……

  江凌飞咬牙切齿:“那个小兔崽子!”

  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想起自己那又胖又软又能吃的貂,相当感同身受。

  “这笔生意,风雨门接了。”

  老相好有人帮忙找,其余事情却还要亲力亲为。江凌飞长出一口气,刚打算说话,季燕然便开口打发:“你吃完饭自己回家,我先陪云儿去睡一阵。”

  江凌飞:“……”

  季燕然看他一眼:“怎么,难不成现在你能分析出个四五六七?”

  江三少一阵胸闷,不能。一直被关在那黑漆漆的暗室中,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只有一个骄纵易怒、野心勃勃、受人摆布的弟弟,对方所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是虚是实,至少也该先去家中看看。

  “凡事小心。”季燕然提醒,“现如今的江家,怕是没一个人欢迎你。”

  江凌飞长叹一口气:“也罢,那我晚上再来。”

  待他离开客栈后,云倚风猜测:“江大哥幼时曾受过伤,要定期服药,这秘密连你我都不知道,幕后那伙人如何会知悉,莫非与江家的长辈有勾连……江南震?”

  “的确,江家长辈嫌疑最大。”季燕然替他盛粥,“先别说这些了,昨晚又辛苦一夜,先吃两口哄哄胃,再上床好好睡一觉。”

  云倚风将手擦干净,随口道:“也不知江家目前到底是何种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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