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已定,我乐得清闲。”季燕然道,“皇兄大兴科举,刚从各地选拔了一批人才,现如今天下大定,正是这批文臣能士大展拳脚、施展抱负之时,我这手握兵权的王爷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一点,反倒算好事。”说完,又微微躬身,“当然了,倘若云儿愿意配合,让我的罪名再加一项沉迷美色……躲什么,过来让相公亲一下。”
云门主冷静提醒,江五爷出来了。
季燕然背着手站直,一派云淡风轻。
江南震神情匆匆,眉间愠怒,只向季燕然草草打了个招呼,便带领下属径直回往住处。江凌飞看着他的背影,叹气道:“家中怕是又要乱上一乱了。”
……
只过半个时辰,鸿鹄楼已经被各门弟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明晃晃一片刀枪棍棒。江凌旭站在门前,冷眼看着面前众人,一语不发。仅仅十几天前,这其中的许多面孔,还在削尖了脑袋往自己身边凑,恨不能将谄媚讨好刻在脑门上,现在却都变了一副模样,人人摆出一脸凛然正气,看架势只要五叔一声令下,这群人就会奋起而攻之,将鸿鹄楼夷为平地。
“大哥。”江凌寺也混在其中。与黎青海的联手计划落空,他相当明白自己将来在家中的位置,哪怕只为权宜,也得先向五叔示好,于是一反平日里不问家事、斯文儒雅的高洁形象,主动道,“叔父已醒,亲口说那日是你出手偷袭,才会使他走火入魔,五叔已下令彻查,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荒谬!”江凌旭闻言大怒,“我那日并不在家,如何会暗害叔父?”
“大哥自称出门赏雪,却连一个随从都没有带,现有叔父亲口指认,若想自证清白,至少得寻个人证出来吧?”江凌寺说得耐心,其余人听在耳中,也觉得的确是这个理——否则呢?空口白牙说上一句,难不成就能洗清嫌疑了?
江凌旭脸颊肌肉微微抖动,他太清楚江南震的目的了。原以为主动交出权力,再称病闭门不出,就能逃过一劫,现在看来,还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江凌寺见他久久不语,便使了个眼色,示意众弟子动手拿人,却被江凌旭甩袖扫至一旁,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大哥,你这就没意思了。”江凌寺拔剑出鞘,直直指着他,“五叔只是想请大哥去洪堂问个话,何必如此心虚。”
洪堂,那是江家的刑堂,只有触犯门规、欺师灭祖的大罪才会往那处押送,少说也已经被关了五年,此番重开,光是其中所含的羞辱意味,便等于将江凌旭当众踩在了脚下。他几乎已经要怒不可遏了,拂袖想要回到鸿鹄楼,身后却传来一阵破风声。
江凌寺招式凌厉,其余人亦冲了上来。江凌旭后退两步,反手拔起武器架上的长 枪,还未出手,手臂却被震得一麻,“当啷”一声,枪头被打落在地,手中只剩了一根光秃秃的木头杆子。
“大哥。”江凌飞握住他的手腕,“切莫冲动。”
“连你也要来趁机踩我一脚吗?”江凌旭咬牙切齿。
江凌飞提醒:“大哥若的确没做过亏心事,现在动手伤了自己人,将来可就越发洗不清了。”
江凌旭道:“你少来花言巧语!”
“叔父的确亲口指认了大哥,五叔要查,也是情理中事,并非有意诬陷。”江凌飞道,“现在大哥能打退一百人,可家中还有数千弟子,或者你今日干脆单枪匹马杀出了江家,那便更加坐实了凶手的身份,况且鸿鹄楼中还有你的妻儿,都抛下不管了吗?”
他松开手,继续道:“大哥要是相信我,也相信自己的清白,现在就别冲动,忍下这一时委屈,嫂子与侄儿侄女,我自会顾他们周全。”
江凌旭与他对视片刻,终是右手一松,让那半根长 枪从掌心滑脱。
众弟子一拥而上,五花大绑将人带去了洪堂。
人群散去,只在鸿鹄楼前留下一片狼藉,院中隐隐传来哭声,是胆小的丫鬟与孩子们。
江凌飞脑中作痛,转身道:“我在江家并无心腹,怕是要劳烦王爷,先借我几百兵马护住此处了。”
几人暂时回了烟月纱,云倚风问:“江大哥不去洪堂看看吗?”
“五叔押大哥过去,更多只为羞辱,还不至于一上来就严刑拷打。”江凌飞给三人泡茶,“大哥定然不会承认,但也无所谓了,有叔父的指证,已经足够将他关押在牢,这就是五叔最想要的结果。”
云倚风暗自想着,现在若想替江凌旭洗脱罪名,就必须得先弄清楚,在江南斗遇袭当日,这位大少爷到底独自一人偷偷摸摸去了何处,竟让他宁可担一个谋害掌门的嫌疑,都不愿如实供认,是有多见不得人?
季燕然替他将滚茶吹温,又加了甜滋滋的蜂蜜进去:“还记得当初在十八山庄时,许老太爷宁愿承认自己与红鸦教有染,也要遮掩住白河一事吗?”
云倚风微微皱眉,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江凌旭有可能是为了遮掩更大的罪行,才会不敢泄露当日真实行踪?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吃惊道:“该不会真的与卢将军有关吧?那天出门也是见昔日旧人,暗中谋划些什么?”
江凌飞:“……”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而且雅乐居还出现过一张来路不明的琴,云儿的分析并没错,老实交代,你家到底怎么回事?”
江凌飞哭笑不得:”我能交待什么,不过话说回来,若实情当真如此,那我还真是小看了这位大哥。”说完又道,“这件事还是得尽快查明才好,若的确与卢将军有关,大家再商议下一步要怎么办吧。”
江凌旭并没有在洪堂里待多久,就像江凌飞所预料的,因他一直不肯承认与暗害掌门一事有关,江南震只草草审了两句,便下令将人押去牢中,任何人不得探视——当然了,这“任何人”里,肯定不包括多管闲事的萧王殿下,与酷爱四处溜达的云门主,与家中人人惧怕的三少爷。
入夜,天上在飘小小的雨丝。
季燕然替云倚风换了一套厚实些的衣服,将微凉的手握在掌心暖着:“在想什么?”
“卢将军。”云倚风回神。因自己身世的原因,他对这方面的事情总会格外敏感一些,又想找到真相,又怕自己的父辈当真是叛国反贼,总之就是每每想起,每每矛盾,十分纠结。
“别怕。”季燕然捏捏他的下巴,“现如今这事是你我在查,哪怕当真查出什么,也不必一五一十上禀皇兄,嗯?”
云倚风道:“欺君之罪呢。”
“先前又不是没欺过。”季燕然笑,将他抱在怀中哄着,“比如说,你背地里说过他多少次坏话了?我可都好好瞒着,半分消息没泄出去。”
云倚风:“……”
江凌飞在院外咳嗽,你们差不多就可以了,我是真的有点冷。
而我大哥目前的境遇也很惨。
是真的惨。
江府气派,可牢房却阴森得很,再加上江凌旭下午的时候,出言冷嘲热讽了几句江南震,所以被对方一怒之下关押到了条件最恶劣的水牢,阴雨霏霏的秋日夜晚,再泡在齐腰深的乌黑脏水里,那滋味——待江凌飞将他从牢中带出来时,江凌旭已是面色青白,浑身都在颤抖,一分为冷,九分为奇耻大辱。
江凌飞吩咐人取来干净衣服,又送了热茶。这里是牢头平日里休息的地方,空间逼仄昏黄,只有两三根残烛挑出一小片微光。
季燕然与云倚风算外人,也算朝廷中人,因此并未露面,只在隐蔽处屏吸听着。
江凌飞慢慢斟茶:“我来时去探望过叔父,又细问了当日的情况,他的确看到了偷袭者的脸,认定那是大哥,但话说回来,也有可能是旁人易容。所以我想问问大哥,当天到底去了哪里?若不把这事说清楚,那就算我想出手相助,只怕亦有心而无力。”
江凌旭嗓音干裂:“偷袭者当真是我的脸?”
江凌飞点头:“千真万确,所以我猜叔父之所以能保住性命,并非侥幸,而是凶手有意留了一笔,为的就是今时今日这局面。”
空气寂静,屋内久久无人语,像是江凌旭正在内心挣扎着什么。云倚风在外头颇为紧张,手心冒出薄汗来,又过了好一会,方才听到一句:“那日我确实在城外山中。”
“赏雪?”
“不是。”
云倚风与季燕然对视一眼,继续侧耳细听。
按照两人的猜测,接下来的供述,多少也该与卢将军、谢含烟,或者其余声名赫赫的大人物有些关联,结果就听江凌旭道:“我那天进山,是为了见一个女人。”
江凌飞追问:“谁?”
又是一阵沉默。
“于绵绵。”
于绵绵,这是哪位?
云倚风听得一头雾水,季燕然也摇头,闻所未闻。
江凌飞显然也没弄明白,江凌旭原本青白的脸,此时却因羞辱而涨红起来,咬紧牙关道:“她是丹枫城中、丹枫城中的一个……女人。”
云倚风:“……”
季燕然:“……”
江凌飞的眼神相当一言难尽。
根据江凌旭的供述,他是在数月前,偶然遇到一群痞子正在欺负卖绣品的姑娘,便出手相助,英雄救美。对方虽非绝世美人,仪态却风情万种,又有一把娇滴滴的嗓子,极会讨人欢心,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戏文里常演的有钱阔少戏码,江凌旭原想着顶多收回家做个贴身丫鬟,并不算什么大事。谁料在几天后,对方却将他约至隆冬雪山,哭着说自己并非货郎的女儿,而是城里谢三新娶的填房。
谢三是谁,丹枫城外最窝囊的男人,靠着在街口杂耍卖假药与偷鸡摸狗度日,样貌丑陋不堪,头发上常年挂着污垢,乞丐都要比他体面上几分。江凌旭听得脸都白了,于绵绵却还在娇滴滴地往上凑,嘴里讲着一些谢三在床上的龌龊浑事,说也要伺候他试上一试。
云倚风一把攥住季燕然的手,原本以为会听到一个大逆不道的故事,没曾想啊,又刺激又惊悚又艳情。
事情的后来,于绵绵哭哭啼啼跑了,江大少爷也惊魂未定、脚步虚软地回了家,结果一进门就听到消息,说是掌门遇袭,走火入魔生死未卜。
“我那时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内情。”江凌旭道,“隔日我派人去打听,果然,于绵绵已经消失无踪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自己找了个更有钱的姘头。气得谢三一人在路上打滚撒泼,哭骂了一下午不堪入耳的奸夫淫 妇。”
云倚风心情复杂,若江凌旭所言不虚,那这个局还真是……先让于绵绵去勾搭谢三,再去勾搭江凌旭,城中最尊贵显赫的富贵大少爷,竟与最窝囊肮脏的老骗子共拥一个女人,还是少爷去偷了人家的,传出去何止丢人现眼,怕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耻笑上一辈子。
退一步说,就算江凌旭一五一十供认出实情,可于绵绵人呢?早就不知去了何处,同样无凭无证,和“进山赏雪”的理由一样,又有谁会相信?倒还不如后者,能更加体面一些。
江凌飞问:“大哥去找过她吗?”
“找过,一无所获。”江凌旭目光颓然,“所以我早就猜到,自己会有今天了。”
若江凌旭的确遭人陷害,那现如今最大的获益者,无疑该是江南震。
云倚风道:“啧。”
江凌旭目光警觉,猛然站起来:“是谁!”
季燕然敲了敲怀中人的脑袋,目光无奈,风雨门门主?
云倚风摸摸鼻子,都说了,我最近脑子不好使。
既然行踪已经暴露,两人只好推门进去。
云倚风看着江凌旭,眼神十分无辜,怎么说呢,我来这里完全是为了了解谋反叛国、惊心动魄的大场面,不是故意要打听你的偷腥情史。
真的。
第123章 两虎相争
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 本该牢牢藏着掖着, 半丝风声不漏才对,此番却骤然被两个不相干的外人听到了。云倚风觉得, 江凌旭内心定然正在惊怒交加、惊涛骇浪, 便带着十分诚恳的弥补心态, 许诺道:“大少爷放心,风雨门定会帮忙查清真相。”
“我先替大哥换一处干净的居所。”江凌飞道, “再过几日, 就是五叔继任掌门的日子,有许多事情都在等着他去处理, 理应顾不上这头了, 大哥正好清静一段时间。”
江凌旭摇头:“成王败寇, 一切皆为我咎由自取,现在也无话可说,只是你大嫂与几个孩子,往后怕要终日惶惶难安了。若我久困于此, 还请三弟替我将他们送回岳城娘家, 好生安置。”
江凌飞点头:“好。”
一行人离开水牢时, 已近子时。
云倚风试探:“倘若当真是江五爷设计陷害,那过几日的掌门接任大典……”
“无凭无据,于绵绵又明显只是一枚棋子,完成任务后被人灭口都有可能,仅靠这个,怕是阻止不了五叔上位。”江凌飞道, “况且江家内部多年来勾心斗角,比这卑鄙阴险的手段多了去,大哥也不见得有多光明磊落,只是这次斗输了而已。选掌门向来是选谁有能力,并非要选一个品行高洁的道德楷模,说实话,江家也的确找不出道德楷模。”
云倚风问:“那还要继续往下查吗?”
“查。”江凌飞道,“大哥与五叔谁输谁赢,我不感兴趣。但有人光天化日行刺掌门,在场数百弟子竟无一人察觉,还能让对方得手后顺利离开,十有八九是有内鬼从中接应,不将此人揪出来,江家始终存在隐患。”
而这“内鬼”究竟是谁,结合目前种种线索来看,江南震显然该排第一位。
云倚风点燃房中小灯,琉璃罩侧透出芙蓉锦绣,铺散在屏风上,看着甚是花团喜气。
季燕然道:“江南震替你找到过血灵芝,我是真想卖他这个面子。”
“也未必就是他所为呢。”云倚风洗干净手,“谋害掌门,放在哪里可都是一等一的重罪,江五爷为人谨慎,应当不会轻易冒这份险。”
杂役送来沐浴热水,是月圆圆特意备下的,里头加了世家公子中正流行的洛絮花油,据说是蓬莱仙人传下妙方,泡完之后,可使遍体生香。
云倚风懒洋洋趴在浴桶边沿:“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好仙。”不泡清心寡欲,不泡见素抱朴,泡个遍体生香,岂非要更加留恋红尘俗世,毕竟香 ,谁会不喜欢香?
比如说萧王殿下,就很喜欢。
他在他脖颈间细细嗅着,一手环过对方腰肢,另一只手从肩抚捏到腿,掌心触感柔软,已经不再似病时那般只剩一把纤细骨头,笑起来的眼中亦神采飞扬:“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