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鹰”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负责探听各路消息的朝廷机构,算是只听命于天子一人的“风雨门”。李璟挑开火漆,薄薄一张纸,上头只写了几行字,却看得他眉头紧锁,许久未语。气氛太过压抑,压抑得连下头的李珺也不敢再打呵欠了,只胆战心惊地想着,这又又又是怎么了?
良久,李璟提笔写下一封密旨。
“八百里加急,用最快的速度,交由萧王手中!”
……
江家山庄,处处都栽种着奇花异草,云倚风四处逛了一圈,还是最喜欢烟月纱。
江凌飞道:“喜欢就多住几天,正好架上的葡萄也熟了,摘一些下来,我教你酿酒。还有楚州送来的烟熏红肉,切片后用炭火细细烤熟,用来配甜酒最好。”
“也就在这烟月纱中,还有些人间乐趣了。”云倚风斟酒,“方才圆圆姑娘带着我去雅乐居,一路遇到不少人,不是战战兢兢就是怒目而视,再不然便是防贼一样的眼光,后背都要起一层毛。”
江凌飞笑道:“待五叔接任掌门,我们便回王城吧,这烟月纱虽好,可出了烟月纱,别的地方却实在没意思,不如回去陪陪干娘。”
两人正在说话,梅竹松恰拎着药箱从院外进来,他这几日一直在替江南斗看诊,耗费了不少精力。
“前辈,快请坐。”云倚风替他搬过竹椅,又问,“江掌门怎么样了?”
“恢复得还不错。”梅竹松道,“我用银针刺激他的穴位,已经有些知觉了。”
江凌飞一喜:“当真?”
梅竹松点头:“不过练功时走火入魔,到底伤了元气,将来就算能醒,只怕也会落下病根,须得好好调养,掌门之位,是万万不宜再担任了。”
“只要叔父能醒,倒也不必非做什么掌门。”江凌飞道,“实在不行,我便在王城替他买一栋宅子,好生安度晚年。”
至于江家的事情往后要交于谁手,江南震的掌门接任仪式,就定在十日后。他气焰高涨、如日中天,连带着手下弟子也趾高气昂起来,像只只螃蟹横着走,首当其冲便是江凌旭的人——被冷嘲热讽不说,还不能回嘴,要多窝囊就有多窝囊。至于江凌寺,因为先前并未露出锋芒,野心还没冒尖就被一把掐了,黎青海又写来书信,下令不可惹事,所以人人都还只把他当成斯文儒雅的四少爷,倒是没吃多少亏。
有嘴损的下人,暗地里都在笑话,说什么鸿鹄楼,呸,大少爷现在啊,可连落架的阉鸡都不如。
日暮,江南震正在闭目运功,四周无风,桌上灯火却微微晃动。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房中。
江南震睁开眼睛,冷冷与对方对视,质问:“那些账目究竟是怎么回事?”
根本就没有什么“琴痴”,所谓琴痴,只是他在情急下想起雅乐居中那张旧琴,随口编来敷衍季燕然的一个故事。真正存在的,从始至终就只有面前这蒙面的黑衣人。
第121章 谁是故人
江南震语调中颇有几分怒意, 那黑衣人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只将蒙面巾取下来,熟门熟路给自己倒了杯茶, 漫不经心道:“若不是我偷得账本, 又撕了那几页去威胁徐煜, 季燕然如何肯及时调兵包围金丰城?五爷可知道,当时听命于黎青海的掌门, 少说也有十七八人, 有的甚至已经暗中抵达丹枫城,就差武林盟一声令下了。”
江南震冷哼一句, 想到自己此番能得掌门之位, 对方的确占了头功, 便也未再多言,只警告几句,以后万不可再如此冒险。
黑衣人又问:“血灵芝,当真那般好用?”
“是。”江南震也走到桌边, “第一回 见到那些灵芝时, 朵朵鲜红生于尸山血海之中, 腻香阵阵,我还当是无药可解的剧毒,谁曾想,竟会是救命良药。”
“卢家军一生忠勇,尸骨上又如何会生出害人的毒物。”黑衣人放下茶杯,像是又回忆起了从前, 长叹道,“将军啊,哪怕含冤而死,竟也要帮那李家的人。可你且看看那群忘恩负义之徒,他们可曾有片刻想到过将军?倘若心中残有一丝愧疚,也该年年洒扫祭拜,又怎么可能找不到血灵芝。那么大一片,漫山遍野举目皆是,就赤裸裸地晾在星辉月露下,却从没有一个人找到过,皇家、风雨门,都快将大梁的地皮刨遍了,唯独想不起此处,可笑,可笑。不过也是了,李家人处心积虑想抹去搓血债、隐瞒真相,只恨不能将整座木槿镇都夷为平地,又如何能找到血灵芝呢?”
嘴里说着,眼中又被霜雪覆满:“这回要不是为了帮五爷,我宁可烧了整条峡谷,也不愿让那长于将军尸骨精魂的灵芝,被李家人拿去救他的小情儿,呸!”
江南震却不想得罪季燕然,便道:“萧王殿下与云门主,理应是对当年之事毫不知情的,甚至连新木槿与旧木槿的过往都闻所未闻。也对,先帝有意隐瞒,他二人当年都未出生,又能知道什么呢?”
这话显然并未安慰到黑衣人,反而激得对方声音越发尖锐——不是高声叫嚷,却更有低低的怨毒穿透人心:“云倚风被蒙在鼓里倒也罢了,可季燕然号称大梁第一将军,战无不胜神机妙算,竟也对二十余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争一无所知,由此可见,他不过就是一朵被李家人精心栽培的花罢了,赶上太平盛世,在西北虚混了个名头,哪里配与安定天下的大将军齐名!”
“是。”江南震重新替对方斟了一杯茶,顺着劝道,“这天下,谁又能比得过卢将军呢?”
……
而在另一头,云倚风也正在问江凌晨:“先前那伙黑衣人,可有再来找过九少爷?”
“没有。”江小九摇头。因此番回家之后,全靠面前这位风雨门门主,三哥才没有多加追究赤霄遗失的事,所以他的态度也软化不少,乖乖答道:“自从树林那夜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了。”或许就像先前说的一样,自己行动失败,早已成为了被对方放弃的废棋。
云倚风又道:“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情,想请九少爷帮忙。”
先前从雅乐居中翻出的那张改制琴,始终是梗在他心里的一根刺,总想查明究竟是何时出现在了江府中。江凌飞在家里人缘不好,但江凌晨不同,年纪小,模样乖巧,即便骄纵任性横行霸道,在上了年岁的婆婆婶婶眼中,依旧是讨人喜欢的俊俏少年郎,想套话自然更容易。
两人正说着,季燕然与江凌飞也回来了,两人方才去探望过江南斗,在梅竹松的精心诊治下,他的病况的确好转不少,手指与眼皮子都会动,看着醒过来也就是这一两月的事。
“那可得派人仔细看护,省得再被暗害一次。”江凌晨提醒,“这家中,多的是不想让叔父康复的人。”
江凌飞带他去了隔壁房中。待两人离开后,云倚风重新泡好一壶花茶,又问:“我听小九说,江大少爷前日病倒了?”
“是,据说染了风寒一病不起。”季燕然道,“手中事务也移交了一部分给江南震,算是变相服软,已经放弃了掌门之争。”
“局势如此,也容不得他再继续争下去。”云倚风将茶盏递过来,“不过江家始终与当年的卢将军有牵连,旧琴一事尚未查清,还有那不清不楚的‘琴痴’,王爷当真放心就这么把山庄交出去吗?”
“他找到血灵芝,救你性命,我自不想多加为难。”季燕然道,“且先看个一两年吧,将来倘若真有异心,那便是他自寻死路了。”
云倚风点头:“也好。”
再过几日,风雨门弟子又探得消息,说有许多江湖门派,已经动身前往丹枫城准备贺喜了,其中就包括先前黎青海拉拢的、准备扶持江凌寺上位那群掌门人——跑得一个比一个快,只恨不能早些抵达,早些与江南震搞好关系,好将那些糊涂往事都随风吹了干净。
季燕然问:“黎青海会来吗?”
“自然不会。”云倚风继续在院中画画,随口道,“一早就同江凌旭一样,称病了。他或许是命里犯江家,早年一直被江南斗压着,好不容易等到机会,有望翻身压江家一头,却偏偏遇到王爷出手,嗯,也挺倒霉。”
纸上绘着兰草玉盏,笔锋稍显青涩稚嫩,兔子不像兔子,反而似个长毛的球,但萧王殿下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依旧觉得甚是可爱,便道:“画好之后送我,让宫廷匠人裱起来。”
云倚风赶紧谦虚:“我这画也就一般,如何能挂在珍宝殿中。”
季燕然:“……”珍宝殿,那是皇家收藏历代名家名作的地方,你这画吧确实不太行,我的意思是装裱好后,我们再搬回王府,放在自己卧房中。
云倚风又问:“你说皇上会答应吗?”
季燕然看着他诚恳,而又犹豫,而又期盼,而又雀跃的眼神,立场顿失,斩钉截铁答曰,能。
云倚风颇有责任感,又重新提笔:“那我再好好润色一番。”
季燕然温柔替他擦汗:“外头天气热,云儿别润了。”再润也润不出“驱山走海置眼前”,不如回房吃葡萄,好好陪一陪见色忘义,硬要将你这两根小破草挂在顾恺之旁边,供子孙后世瞻仰的、权势滔天的,你相公我。
云倚风向后靠在他怀中,继续懒洋洋画得颇有兴致。他幼时受尽磨难,自不比皇家子弟琴棋书画样样有人教,顶多只能学学写字念书,所以什么抚琴啊、画画啊,都是长大后自己琢磨出的乐趣。季燕然看他精神像是不错,便也没再催促,只握住那雪白手腕,细细带着在纸上描一遍,这里画一丛花,那里画一尾鱼,生生将整张宣纸都填满。
云倚风笑着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乱就乱了。”季燕然爱不释手把玩着掌心细腰,又在侧脸亲一口,“有我在,莫说珍宝殿,就算金銮殿,云儿也是想挂多少就挂多少。”
江凌飞刚跨进院门,就看到这么一副纸醉金迷的荒淫画面,顿时后退两步,冷静道:“实不相瞒,我瞎了。”
季燕然耐心关怀,瞎了就赶紧去找大夫看,治好之前别回来。
“梅前辈正在给叔父扎针呢。”江凌飞走近,一把扯过桌上宣纸,“给我看看,这画……嚯!”
季燕然冷冷一眼扫过来:“这画,我将来准备挂到珍宝殿。”
江凌飞熟练称赞:“那珍宝殿可真是占了大便宜,此一幅能顶旁人十幅。”画面那叫一个满啊,名家绘孤山浅滩,云门主绘……什么都绘,又是山水又是花鸟,还写了两首酸不溜秋的歪诗,恨不能将犄角旮旯都填满。
看来这字写得好看之人,画不一定好看。
就像武功修为精绝的人,抚琴也不一定好听。
江凌飞清清嗓子,赶紧将此危险话题转移开,以免拍马屁的方向不对,又被狐朋狗友威胁痛殴,便道:“我方才顺便去了鸿鹄楼,见大门紧闭,家丁亦很少进出,连大哥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他院中管家打发走了。”
“原本势在必得要做掌门的人,一夕失势,面子上自然挂不住。”云倚风放下笔,“若是个生来就无耻不要脸的痞子,倒也罢了,偏偏江大少爷还一板一眼都规矩得很,打小就不苟言笑高高在上,现在成了落架的凤凰……看家中有谁和他关系亲近 ,不妨去试着劝一劝,日子总还是要继续过的。”
“这种时候,江家还有谁敢往鸿鹄楼跑。”江凌飞捏开一个石榴,挑了饱满的红籽给他,嗤道,“怕是走路都要绕着走。”
石榴看着血红,却极酸,云倚风便也喂了一个给季燕然,看着他直笑。这有情人你侬我侬的大好画面,江三少身处其中,觉得自己正在散出万丈光芒,那叫一个刺眼啊,多余啊,心酸啊,便转身想走,月圆圆却急急跑进门,高兴道:“梅前辈让我来禀报少爷,掌门醒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王殿下:皇兄,你且看看这幅画,我打算挂在金銮殿。
李璟:??????????????
第122章 一个女人
“凌旭……凌旭人呢!”
这是江南斗清醒之后, 说的第一句话。
“大哥病了, 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人影。”江凌飞蹲在床边,“叔父找他有急事?”
“病, 他病什么, 他, 咳咳,那日是他躲在暗处, 突然出手伤我, 逆子,逆子啊!”江南斗大伤未愈, 身体尚且虚弱得很, 说话也是断断续续, 江凌飞将耳朵贴在他唇边,方才勉强听清此番痛诉,皱眉道:“是大哥?”
“我看得清楚分明。”江南斗想坐起来,却手脚僵硬, 浑身剧痛。他一生习武, 自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往后怕是连生活都不能再自理,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想及此处,两行浑浊老泪不由滚落枕上,他强撑着拉住江凌飞的手,颤声道:“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凌飞, 江家万不能、万不能交到那逆子手中!”
“好,我会同五叔仔细商量。”江凌飞拍拍他的手,宽慰,“叔父切莫动怒,先将身体养好要紧。”
江南斗张大嘴呼吸着,嘴唇干裂渗血。方才说完那些话,已然耗尽他九分力气,便瘫软着身体,又继续沉沉昏睡过去。
梅竹松在旁道:“三少爷不必担忧,能醒就是好兆头,慢慢调养休息,将来想要下地走动,吃穿自理,都不是难事。”
“这回真是多亏了前辈。”江凌飞站起来,“只冲这一事,将来千伦草原若有任何需要,江家定会全力相助。”
季燕然与云倚风正等在院中,见他出来,便问:“江掌门如何了?”
“能醒已是大幸。”江凌飞道,“叔父还说,偷袭他的人是大哥。”
云倚风听得一愣:“当真?”
江凌旭为夺掌门之位,不惜对江南斗下毒手,这倒不算什么稀罕传闻,相反,在种种对凶手的猜测中,最盛行的就是这一种。毕竟在掌门遇害当日,虽说守卫都是五爷的弟子,可人人都看见了,当时他少说也派了三四轮人急急去寻大少爷,想将这护卫的差事分担开来,就是怕出了事说不清楚。可大少爷呢,一整天不见人影,晚上回来一问,竟说是出城去赏雪了——那光秃秃的一座山,零星几蓬白色,如秃子头上的癞痢,有何景致可赏。
现在江南斗亲口一说,恰印证了此事,一切似乎都挺顺理成章。
但云倚风还是有些奇怪,若凶手当真是江凌旭,那他为何不肯寻个更好的借口,来解释自己的不在场,反而要用谁听谁奇怪的“出城赏雪”?还是说,对方是存心找了一个最拙劣的理由,好让整件事看起来都诡异生硬,从而反向洗清罪责?毕竟自己现在不就正在因为“赏雪”的荒谬性,而怀疑凶手不是他了吗?
想得太多,云倚风难免有些迷糊,毕竟他也是刚痊愈不久的病人,脑子不大够用,连吃药都常常会忘,更何况是分析最复杂的人心。
季燕然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五叔即将接任掌门,按理来说这事该由掌门亲自处理。”江凌飞道,“但他与大哥向来不睦,我担心——”
话未说完,江南震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每天都会在此时前来探望,今天冷不丁看到满满一院子人,还有些诧异,急忙问道:“可是大哥出了什么事?”
“是好事。”江凌飞只好道,“叔父方才醒了一会,梅前辈说将来若恢复得好,吃穿应当能自理。”
恢复得好,才是一个“吃穿能自理”,恢复得不好,怕就只有一辈子躺在床上了。江凌飞这么说,也是想让江南震放心,让他知道江南斗已绝无可能重回巅峰,让他莫要生出不该有的歹毒念头——毕竟在掌门之位的诱惑下,他是真不知这家中每个人都会做出什么事。
江南震一听,果然面露喜色,姑且当他是发自内心地为江南斗高兴吧,进屋看过之后,又对梅竹松连连道谢,当场便封了黄金一坛,权做谢礼。
许是屋内说话声有些大,江南斗眼皮子颤两下,又醒了过来。
江南震赶忙坐到床边:“大哥。”
云倚风站在窗边,屏住呼吸往里看了一眼,又回到季燕然身边:“凌飞站在一旁,江南震也是面色严肃,八成江凌旭的事又被重复了一遍,这下那位江大少爷,怕要喝上一壶了。”
季燕然带着他走到院外:“凌飞担心江南震会借此刁难江凌旭,但在我看来,趁着他与我们还在江家,能将此事一举查明,反而是好事。”
云倚风点点头,问:“王爷迟迟不回王城,皇上那头不要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