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 第123章

  孔宅没有动静,你的动静倒不小。云倚风被他呼吸拂得又痒又想笑,却又无计可施,只好由着对方乱来——反正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反手拍拍他的脑袋以示安抚,自己继续伸长脖子盯着不远处。

  季燕然在锁骨处亲了一口,满意道:“云儿还挺配合。”

  “那是,没有一点真本事,如何能留住见过大世面的萧王殿下你。”云倚风嘴里胡乱敷衍两句,却见孔衷已经出了院子,便赶忙坐直身体。季燕然正将下巴放在他肩上,专心致志轻薄美人呢,这一来,上下牙重重磕在一起,眼泪都快要冒出来:“这就是你的‘真本事’?”

  “哎呀,没注意。”云倚风推卸责任,“孔衷的错。”谁让他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选在萧王殿下到处乱啃的时候出来?果然啊,乱臣贼子,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孔衷锁好大门后,颤巍巍转过身。

  夕阳西下,农夫归家,街上正当热闹时。各种小摊都支了起来,茶棚老板娘身着鲜艳红裙,笑得满面春风——今日开门飞横财,可赚了不少银子呢。

  孔衷小心避开这份热闹,弯腰钻进一条僻静小巷,七拐八拐,向着出城的方向走去。

  脚步也由先前的蹒跚迟缓,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拐杖丢了,腰背也挺直了,脸上布满皱纹的面具被撕扯丢到一旁,再回首间,眉眼深邃,竟是当初在西北大漠中,假扮雪衣圣姑的那名妇人!

  一匹马正在路边等她。

  妇人面露喜色,匆匆小跑几步,伸手欲解马缰,手腕却骤然一痛,震得半边身体也麻痹瞬间。

  身后传来飒飒破风声。

  妇人心知不妙,便又想像当日在大漠中时,施展遁地绝学逃走,一条雪白蛇形软鞭却已缠住了她的脚腕,整个身体亦被重重拖向后方,“砰”一声摔在了树下——云门主还是很讲仁义的,念及对方是名中年婶婶,特意为她挑了处最厚实喷香的花丛,不至于摔得太过狼狈凄惨。

  季燕然半剑出鞘,将龙吟抵在她颈处:“阁下到底是谁?”

  妇人闭起一双美目,不肯再发一言。

  ……

  万里城,府衙。

  马县令原本正在有滋有味吃肉喝小酒呢,突然就接到通报,说是萧王殿下来了,惊得险些飞了胡子,一路连摔十八跤,连滚带爬进了前厅。

  云倚风赶紧扶住他:“这位大人慢着些。”

  “下下下官——”

  “不必行礼了。”季燕然摆摆手,开门见山问,“孔衷呢?”

  马县令赶紧道:“在家,在家,下官这就差人去叫。”

  云倚风:“……”

  自然了,孔宅里头空空如也,莫说是人了,鬼影子都找不到一个。马县令大汗淋漓,连说孔衷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所以大半时间都躺在家中,请了个仆役,靠着儿子从外头寄来的银钱度日,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呢,前几天坐在街上晒太阳时,自己还与他聊过几句,当时没听要出远门啊。

  左邻右舍也说,前日还见孔先生在街上散步,买了最爱吃的桂花酥,又逗了一阵善堂里的孩子,乐呵呵的。

  看来失踪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牢狱中,云倚风看着面前妇人,叹气道:“你该不会将他杀了吧?”

  “我杀他做什么,一个无知文人。”妇人冷冷道,“他去找儿子了。”

  云倚风:“找儿子?”

  “他的独子在南洋经商,我便冒充商会的人,说要接他过去。”妇人道,“孔衷高兴极了,答应得也爽快,我就在昨日清晨,安排了车马随从接他南下。”

  云倚风继续看着她。

  “我只想让他腾出位置,自不会滥杀无辜。”妇人似乎被盯得不悦,皱眉,“还请了大夫,给了他一大笔银钱。现在车马应当还没出漓州,你们若不信,只管派人去追。”

  “我自会派人查问清楚。”云倚风点点头,又道,“若一切为真,那阁下听着也不像大奸大恶之徒,为何要设下这个圈套?字字句句皆在暗示王爷去查江南震,直指他与旧日谢家关系匪浅,你们之间究竟有何冤仇?还有,是谁通风报信,告诉你我们会来万里城,会去找孔先生?”

  妇人道:“你的问题有些多。”

  “在大漠里设下迷魂阵,熏得我头昏脑涨好几天,还冒充我娘,现在多答几个问题做弥补,也是应该的。”云倚风理直气壮,啧道,“而且不止这些,你更曾与耶尔腾交好,光凭这条,便已是砍头的重罪。”

  “你不必拿砍头来威胁我,我并不怕死。但在临死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对萧王殿下说。”

  “为何只能对萧王殿下说?对我说也是一样的。”

  “同你说,你是李家人吗?”对方目光咄咄。

  云倚风诚心道:“你们若少闹些事,说不定现在我已经是了。”

  妇人被这……厚颜无耻的淡定回答,噎了半天。

  最后咬牙:“这话,是小姐让我带给萧王的。”

  云倚风微微一皱眉,小姐……谢含烟?

第128章 西南旧乱

  雪衣妇人道:“我是野马部族的人, 鹧鸪是我的丈夫。”

  当年谢含烟在医好蝴蝶癔后, 便是被周九霄安排送往西南,投奔了野马部族的首领鹧鸪, 从此销声匿迹。而据雪衣妇人的供述, 从王城至野马部族, 迢迢路远,谢含烟走得提心吊胆、处处提防, 生怕会遇到朝廷的人, 又因小产时落下病根——

  “等等。”云倚风打断她,“小产?”

  “是。”雪衣妇人道, “卢将军曾与谢小姐有过一个孩子, 但在谢家出事后没多久, 谢小姐便因惊惧过度,小产了。”

  云倚风皱眉,真的假的?

  根据对方的供述,因经历过人生太多大悲之事, 心神俱伤, 待抵达西南时, 谢含烟早已病得奄奄一息,乌云般的头发中也生出根根银丝,足足在床上躺了一年,方才能勉强下地走动。

  “我们就是在那时成为了朋友。”雪衣妇人道,“如亲生姐妹一般,互相扶持。”

  季燕然问:“鹧鸪首领与卢将军, 有旧交情?”

  “并非交情,而是恩情。”提及此事,雪衣妇人直直与他对视,声音里染上恨意,“萧王殿下可知,当年的西南是何等混乱血腥?人们吃不饱肚子,地里的粮食还没有长出来,就被地方征做青苗税,连一粒空的谷壳都不会剩下。有些人实在太饿了,就杀人做汤,老人、妇人、孩子……连骨髓都被挖尽了,活着的人们,也是一副又一副嶙峋的骨架,那是真正的人间地府,而这一切,皆因官员贪得无厌、昏聩无能!”

  季燕然承认:“我听说过,那一段时间,西南频频更换大吏,却始终未能平定骚乱。”

  “频频更换,未能平定。”雪衣妇人怒极,反而笑出声来,“先帝一朝,卖官鬻爵成风,西南所有空缺官位,皆为明码标价,上位者要么是考学无望,只能花钱光宗耀祖的草包,要么就是心怀不轨,想要捐个肥差,从此一本万利的奸商,这些人就是百姓的父母官啊,哪怕换上十个百个,西南又如何能平,如何能定?”

  云倚风看了眼季燕然,见他似乎并没有反驳的意思,便暗想,先帝那时,当真腐败昏庸到了如此地步吗?

  “结束这一切的,是卢将军。”雪衣妇人放缓语速,“玄翼军替我们剿平恶匪,带来了粮食、布料、银钱与全新的制度,还任命了清廉的官员。他几次三番孤身前来野马部族,苦口婆心劝说我的丈夫,不要再与大梁为敌,说西南再也不会回到从前的样子。而所有他承诺过的事情,在往后的几年里,都逐一实现了。那是一位真正的将军,也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瞪着季燕然,厉声控诉:“而你的父亲,一个贪腐庸碌的无能帝王,却亲手杀了他!”

  “卢将军最后一战的真相,我的确尚未查明。”季燕然道,“但那个年代,大梁之所以卖官鬻爵成风,并不是因为父皇贪得无厌,只顾享乐,相反,他是为了百姓与江山。”

  当时天灾不断,百姓流离,人祸便也随之而起,处处杀声不绝,整座大梁都处于飘摇风雨中。先帝愁得夜夜不能安眠,尚未年老,便已顶了满头白发。蝗灾要治、河道要改、匪患要平、流民要安置……又太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了,可钱呢?国库亏空,即便手里有百万大军,有卢广原那样的卓越将才,难不成都让他们饿着肚子去打仗?

  “形势所迫,当时朝廷手中握着的、能用来变钱的,只有官位。”季燕然道,“父皇自然知道,卖官鬻爵之风一盛,会给百姓带来怎样的灾难,但他已经顾不得了,全国各地匪患频起,更有邻国虎视眈眈,这种情况下,第一要务便是保证军队补给,方能守住四境,方能争取到时间来慢慢收拾这满目疮痍。”

  而事实证明,先帝也的确做到了。他带领文臣武将,用将近四十年的时间,平内乱、攘外敌、治水患、修赋税,积极发展对外交流,待江山被交到李璟手中时,已经隐隐有了万国来贺的盛世雏形。

  雪衣妇人却不为所动:“你休要花言巧语!”

  “我只是就事论事。”季燕然颇有耐心,“对于特定的一些人来说,比如受西南昏官迫害的百姓,比如那些被残忍煮食的老幼,先帝的确不是一个好的君王,但对于整个大梁而言,他是称职的,并非你所想的那样,卖官鬻爵只为自己荒淫享乐。”

  “你们李家的人,总有一万个借口!”雪衣妇人冷笑,“但对我来说,因为官员的残暴,我失去了儿子,失去了父亲,失去了许多族人,他不是庇护万民的皇帝吗?为何就独独牺牲了我们,来换取他的万世安稳?!”

  “你若因为此事记恨父皇,我也无话可辩。”季燕然看着她,继续道,“所以这么多年间,谢小姐一直同你住在一起,佛珠舍利也是你们所盗,一直想要挑起我与皇兄之间的矛盾,周九霄,杨博庆,后与耶尔腾联手,现在又牵扯到了江家,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我们什么都不想要。”雪衣妇人咬牙,“只想为所有无辜死去的人报仇,只可恨,可恨啊,那狗皇帝死得太早。”

  云倚风:“……”

  云倚风道:“中原有句俗话,叫人死债消,这位婶婶,不如——”

  “呸!”雪衣妇人啐了一口,“凭什么?”

  云倚风后退两步,敏捷躲开攻击:“你们毁不了先帝,便想毁了大梁江山,令他在九泉下不得安稳?先挑拨皇权与军权之间的关系,再联手外敌要割西北十五城,后来见希望一一落空,就又找上了江家,难不成还想搅得武林不得安稳?”

  若真如此,那可真是事无巨细,全面开花,犄角旮旯皆不放过,将能捣的乱都统统来上一遍。

  结果雪衣妇人道:“自然不是。”

  她道:“杀江南震,是私仇。”

  当年卢广原出兵东海,因受过江家一笔捐助,便于战后亲自登门致谢,当时江南震也在,席间自是对他百般奉承,两人因此有了交情,后来又通过这层关系,攀上了谢家。

  谢金林出事时,谢家十四岁的少爷、也是谢含烟的弟弟谢勤,正在江府做客。

  “当时只要江南震一个暗示,谢少爷便能逃过一死,但他非但没有出手相助,反而多次挽留,又是下棋又是饮酒,一直拖到了官府上门。”

  云倚风没说话。于法理的层面来讲,江南震此举倒也挑不出错,但于情于生而为人,就的确有些……那或许是谢家唯一有可能留下的男丁,年龄尚小,又远在丹枫城,若得人相助,隐姓埋名南下出海,想保住性命并非难事。

  “而那江南震,明明做了猪狗不如的事,却名利双收,逍遥快活。”雪衣妇人道,“莫说是谢小姐,就连我这外人,也听得恨极了。”

  “所以你便编造出江南震与谢家沆瀣一气、通敌卖国的故事,想借王爷的手除掉对方?”

  “他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雪衣妇人默认,又道,“江南斗走火入魔,便是他一手所致。”

  猝不及防,迎面又是一桩不知真假的“真相”,云倚风揉了揉太阳穴,诚心道:“你打听到的东西还真不少,那你知不知道,替江南震夺取账本,一心想要扶他登掌门之位的那人,究竟是谁?”

  雪衣妇人却不愿再答了,而是问道:“萧王殿下,你会放了我吗?”

  “按律来说,是不能的。”季燕然没说话,云倚风替他回答,“而且婶婶方才还在说,自己不怕死,不必用死来威胁,怎么现在就又改了主意?”

  “只是觉得不值罢了。”雪衣妇人道,“况且心愿尚未达成,又如何舍得死。”

  “心愿?是说毁了大梁江山,令百姓流离失所,令先帝在九泉下无法安眠吗?”云倚风摇头,“西南的确深受昏官所害,你与族人要报仇,也算有理有据。但谢小姐跟着凑什么热闹,这江山不仅仅是先帝的,也是卢将军心心念念、要以命相护的,她身为将军的妻子,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退一万步说,哪怕卢将军当真是为先帝所害,冤有头债有主,百姓何辜,日子过得好好的,却要平白兜住这股子阴风?”

  雪衣妇人道:“你又不是将军!”

  云倚风诚心道:“你也不是。”

  雪衣妇人:“……”

  雪衣妇人道:“滚!”

  “这一时片刻,滚是滚不了了,王爷还有许多话要问。”云倚风看看天色,“也罢,先吃点东西,再审也不迟。”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

  昏沉沉的蜡烛照着面与小菜,没什么食欲。云倚风想了一会,道:“王爷有没有觉得,她配合过了头?”虽然态度恶劣,但也算有问必答,甚至在某些问题上,还能称得上是滔滔不绝。

  “她像是并不讨厌王爷。”

  “是。”季燕然笑笑,“当初在雪山时,可是要拥立我做皇帝的,自然不会讨厌。”

  云倚风:“……”

  你倒记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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