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态度自然赢得了寺院上下的一直好评,迅速接纳了他的存在。
觉行剃度三个月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习惯了这个师弟。
连觉远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吃多了苦,看错了人。
可在那一晚上。
觉远意识到了自己并没有看错。
只是觉行太善于伪装。
那天晚饭是觉行负责煮的,他在里面掺杂了迷药,而唯一能尝出味道不对的净空,早已被他打晕在房间里。
之后,觉远在迷迷糊糊中,看见门外大批的山贼涌了进来。
而当觉远再一睁开眼的时候,就见到寺庙的僧人都被关押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包括净空和他自己。
净空脸上带着苦笑:“只有听说过引狼入室的典故,没想到如今却当真应验了。”
净明劝他:“不过轮回报应,忍辱亦是修行,你不要多想。”
净空没有说话,只有在他身边的觉远听到他低低的声音:“狗屁的轮回报应。”
是啊,狗屁的轮回报应。
觉远敢拍着良心说,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像净空一样良善到犯傻,如果净空还要遭受这样的报应,那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有资格幸福。
可觉远的想法毫无用处。
他们在地窖度过的不知是第几天以后,觉行出现了。
那时候僧人们已经接连几天没有吃饭,只偶尔有人会给他们来喂水,却不肯给他们解开绳子,整个地窖都弥漫着一股排泄物的气息。
觉行是笑着出现的,他喊:“师父。”
净空微微抬了抬眼皮,却连怒斥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觉行以前在寺里也曾笑过,师父故意给他讲笑话的时候、看着师兄弟闹笑话的时候。
那时候他的笑敦厚又温暖。
觉远觉得他现在的笑容刺眼极了,充满了恶意和嘲弄。
“为什么盯上我们?”净空的声音有气无力。
“为了银子,为了女人。”觉行蹲下身。“这些年来风声越来越近,兄弟们总是逃也不是办法,都得找个落脚的地方。”
觉远后来才知道,觉行一伙人,其实是在北地出了名的一伙恶匪,杀人如麻,四处流窜,惹得北地天怒人怨、四处都在通缉他们。
所以觉行这个头领才想出了这样的办法,他花了三个月摸透了五蕴寺的底细,之后鸠占鹊巢,将自己一伙人剃了头发,披上僧衣,做出僧人的模样。
之所以没有杀掉这些原本的僧人,只是因为他们想到了更好的方法。
只是那时候的净空并不知道他们的如意算盘,听到觉行的话,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你到寺庙里来找银子?找女人?”
“那是师父的眼睛太干净,看不到这些东西。”觉行说完这句话,门外就闯进来了两个身形健硕的壮汉,将已经疲软的净空强行架了出去。
地窖里只有觉远还有些力气,他整个人都扑在净空的身上,想要阻止他们将净空带走。
那两人揪着他的衣领就要将他扔到一边去,却被觉行冷笑着阻止:“不必拦了,让我的师兄瞧着也好。”
于是觉行和净空被一起带出了地窖。
在看到阳光的那一瞬间,他听到净空轻柔的声音。
“对不起,师父没有相信你。”
这是净空头一次承认自己是他的师父。
这也是净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他们割掉了净空的舌头。
觉远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净空洗涮干净,割掉了他的舌头,将他绑缚成盘膝而坐的模样,又为他披上了吸满火油的僧袍。
他们将净空供奉在九层土台之上。
土台下是他的信徒们,土台上却是点火的机关。
那些恶匪自导自演了一场大戏,想借着飞升一事扬名,以此赚来更多的香火钱。
于是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下,火焰冲天而起。
觉远被绑在佛寺里,和觉行一同、远远地看着那团白日燃起的火焰。
那火焰里……是他的师父。
是那个曾经在寒冬腊月向他伸出手,曾经笑着要他喊“哥哥”的师父。
净空救过的人都在下面为他欢呼,他们拍着手:“大师飞升了!大师飞升了!”
而净空的师兄弟,却在暗室中嚎啕大哭。
这一幕如此的荒唐。
觉行忍不住笑出了泪花。
觉远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
那天前来的信徒念了一整天的经,整个寺庙都被那神秘又圣洁的经文所笼罩。
而暗室里的僧人们,从此再也没有念过一个字的经书。
第28章 烈火
宋玄忍不住缩回了手。
仿佛被那九层土台上的烈火灼痛一般,他竟不知该怎么去接触这段记忆了。
觉远的目光平静如水 ,仿佛先前的痛苦癫狂已经转化为一种痛到极致的麻木。
或者,是一种强行藏在坚冰下的火焰。
他早已分不清自己是痛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能够确定的是,他早已经不会哭了。
他所有的泪水,都已经随着那一天九层土台上的烈火蒸发了。
宋玄松开了他的手,轻声问:“所以,之后的两次飞升,也是他们如法炮制的?”
觉远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宋玄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但是仿佛只要他牵着他的手,他就能听到那些真相。
那一切他无法诉之于口,千百次折磨着他的真相。
终于能够被某个人所知晓了。
“第一次是净空,第二次是净明,第三次……”宋玄明白这个选择顺序的原因:他们在拔去这些僧人的主心骨。
他们那样着急的安排净空飞升,一则净空在外的行走太过频繁,只要一段时间不出现,就会有百姓感到奇怪。
二则他们早就看清了五蕴寺真正的主心骨€€€€就是净空。
哪怕他机灵古怪,不守规矩,但他的的确确是五蕴寺真正的方丈。
净明虽然也德高望重,但是太过守规矩,怎么能斗得过这群恶匪?
但是净空就不一样了,留着净空,谁知道后来会生出什么样的变故来。
而到目前为止,他们唯一放在外面任由自由行走的人,其实就是觉远。
因为他是个哑巴,还是个不会写字的哑巴。
他永远也不会说出这些秘密,因为他说不出来。
最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一个旧时寺庙的僧人在外行走,好让百姓们察觉不到,寺庙里已经改朝换代,只当是那些师父都闭了关潜心研习佛法。
而纵使觉远再憎恨他们,也无法作出什么伤害他们的事情。
因为地窖里还关押着他的师兄弟们。
他们苟延残喘的活着,等待成为下一场飞升的祭品,为寺里的恶鬼换取更多的利益。
觉远看着这群恶鬼一个接一个地屠杀自己的亲人,穿着他们的僧袍,站在他们的尸骨之上纵情享乐。
他仍能神智清醒的隐忍着,已经是一个奇迹。
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要求救,他想把这一切告诉别人,想告诉那些百姓,他们的祈祷是恶鬼滋生的土壤,他们践踏着的是师父燃烧的余烬。
可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记得净空曾经跟他开过玩笑:“你知道你为什么是个小哑巴吗?”
“因为你生来跟我佛有缘,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这是个多么无聊的笑话,如今,竟也成了他憎恨这个世界的理由。
佛曰:“不可说。”
而如今,他的面前,终于出现了一个能够从他身上得知真相的人。
觉远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祈求他的帮忙了。
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恳求姿态?他已经无心去顾及了。
他只是跪在宋玄的面前,将头颅深深地匍匐在尘土之中。
他也曾这样诚挚地跪在佛龛前,然而佛却没有留下他的师父。
“我会帮你。”宋玄看着他,不知什么时候,连眼眶都有些酸了。“你起来,觉远,我会帮你。”
觉远比了一个口型。
他在问:真的吗?
“真的,”宋玄不喜欢管闲事,可这一次,他却没有办法袖手旁观了。“你师父不该是这样的……”
他看着觉远,后面的话竟说不下去了。
宋玄叹息了一声,硬是将人扶了起来,慢慢理清了思路,才道:“我会帮你,但是有三件事我要交代你。”
“其一,这些恶匪老奸巨猾,以我一人之力,只怕难以企及,我会将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知门外的那两个人,你同意吗?”
觉远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