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城的桃花不多,却也跟风热闹,只当是庙会来逛,当年宋玄和方秋棠穷得狠了,也曾在这里头捞过外快。
宋玄想起来,也忍不住莞尔。
正说着,方秋棠从摊子上拿起一块玉坠来。
那玉坠并不值钱,是桃花玉的材质,是细腻柔和的粉色,只有雕工还算细致,却终究是给小姑娘戴着玩的玩意儿,值不得什么钱,更入不得方老板的眼。
可偏偏他却瞧了半晌。
宋玄有些好奇:“你什么时候玩起玉石了?”
方秋棠向来喜好金银、对玉石并无兴趣,更况且还是不怎么值钱的桃花玉。
方秋棠问那老板:“你这玉坠多少钱?”
那老板还没来得及开口,忽听得旁边慢悠悠一声:“五十两,我要了。”
五十两,大概把这个摊都给包下来,都还绰绰有余。
方秋棠眉头一皱,刚想着是谁家的败家子孙,一抬头,却正对上一双带着凉意的桃花眼。
季硝。
正所谓冤家路窄,宋玄打回来还没见过季硝,如今一看,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离了六年,季硝这只孔雀竟愈发的花哨起来了。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季老板。”方秋棠冷笑一声,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出来的话跟淬了毒似的。“难怪我今天出门就右眼皮直跳,竟是因为出门就遇扫把星。”
季硝面色不改,笑得亲亲热热:“方老板安好,宋大哥安好。”
宋玄微微点了点头回礼,并不打算参与到这两人的一摊乱账里头。
此时那摆摊儿的摊贩第一个回过神来,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昏了头脑,手忙脚乱地将那玉坠拾起,装进盒子里头,双手奉给季硝:“这位公子……”
“慢着,”方秋棠伸手按住那盒子,用下巴对着季硝:“有些人仗着自己有几分阔绰,便当真以为什么都能拿钱买来了不成?”
这时周围似乎已经又人认出方季二人来了,正窃窃私语地围观指点。
方秋棠愈发地鼻孔朝天:“怎么?我难道说的不对?真以为有钱就了不起?”
他这话说的真是质朴又有煽动性,周围隐隐有人为他喝彩起来。
季硝桃花眼一眯,笑得春光灿烂:“方老板教训的是,不知方老板打算怎么拿回这玉坠?”
方秋棠看了看那老板,咳嗽了一声:“……我出一百两。”
宋玄听到了周围的嘘声,对这两个冤家真是哭笑不得。
别看方秋棠阔绰,平时却抠门的很,能掏出这一百两银子来跟季硝抬杠,可见的确瞧他不顺眼。
却听季硝慢悠悠地说:“二百€€€€”
方秋棠瞪他一眼,冷笑一声:“一百五十两,多一个子儿我都不出,只当老子是买了一条狗。”
季硝瞳孔骤然收缩。
一百五十两,是当初方秋棠买下季硝的价格。
他那二百两银子,终究是没叫出口来。
方秋棠似乎气上了头,当真将银票一甩,拿起那块玉坠,一扭头就跑没了影。
季硝迟疑了片刻,看了看那摊位上的银票,冲着宋玄点了点头,急匆匆地跑去了。
宋玄叹了一回,他只听闻他们两个僵持不下,如今一见,这两个人究竟算是情缘还是孽缘,便连他也说不准了。
两个主角都没了影子,围观的路人也逐渐散了,宋玄独自杵在那,竟显得有些孤单。
他转头要走,忽得眼前一黑。
有人捂住了他的眼睛,在他耳边低低地问:“哥哥想我没有?”
宋玄笑着说:“你不该让我猜猜你是谁吗?”
那人轻哼一声,语气中竟有几分专横:“猜什么,你只能等我一个。”
“别闹了,阿羲。”宋玄还是叫出他的名字,将他的手拉下来,转头正对上那艳逾桃华的笑脸。
“祝阳没跟来吗?”宋玄见他身边只有他一个,忍不住有些担忧。
“我让他们跟远些。”姬云羲不动声色地离宋玄近了些。“我想跟哥哥单独呆会儿。”
宋玄发现自己等待时的忐忑 ,都在姬云羲的注视中消散了。化作这漫山桃华似的明媚,让他的整颗心都明亮起来。
第28章 心悦
宋玄与姬云羲两个很是逛了一阵,看了手艺人捏糖画,听了两出折子戏,宋玄破天荒地没有穿他那几身行走江湖的道袍,反而着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衫,与姬云羲并肩行走在路上,很是招了些姑娘的眼。
宋玄自己没有意识,姬云羲却微皱起了眉头,忍不住拽了拽宋玄的衣角:“我累了。”
宋玄笑着问他:“听说一会还有歌舞,你不去瞧瞧?”
“不去。”姬云羲撇了撇嘴,想也知道,那歌舞准是盛京哪个楼子的姑娘,趁这机会出来做脸面扬名的,他哪会愿意让宋玄去看那不知名的女子跳舞?
宋玄倒也纵着他:“那就不去了,咱们找个地方歇歇。”
姬云羲心机得逞,却没有露出得意的表情来,只有眼角微微弯了弯。
说着,就在旁边茶摊歇下了,就近上了一壶桃花茶,并着糕点瓜子随便吃了些。
却忽得瞧见摊子旁边就有一棵桃树,比周围的桃树都要大上一圈,枝干虬曲苍劲,桃花怒放,站在这树下头,仿佛是桃花穹庐,如仙境一般。
宋玄忍不住问:“这桃树怎么也有百年的年头了。”
一旁茶摊的老板笑着说:“岂止,少说也有四、五百年了,若不是因为这桃树,也不至于这么多人跑到这儿来。”
“你瞧那上头,还挂着红绳呢,都是来这儿求姻缘的。”
宋玄定睛一瞧,那树枝上果然影影绰绰系着不少的红绳,只不过隐在了桃花下,便看得不慎真切:“还有这说道?”
“都是图个吉利。”老板笑着说。“你没瞧见都是手上都是系着红绳来的?单个往上系,那是求姻缘。往年还有那么一个说法,说是两根红绳打成同心结挂上去,便能夫妻同心……”
宋玄听了,瞧着那桃树下随风摆动的红绳,竟有些出神。
姬云羲不知他在想什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宋玄冷不防伸手,抽下了他的发带。
姬云羲今个儿是便服出行,头发只用一根深紫金绣发带束着,如今冷不防被宋玄抽下来,头发便如瀑布似的散落。
“宋玄?”姬云羲倒没有生气,只是微微有些疑惑。
宋玄反手将自己的发带解了一来,手指动了动,当真打成了一个同心结。
宋玄抿了抿嘴唇,飞快地跑到那桃树下,踩着树干三步并两步地爬到了高处,将那同心结小心翼翼地系在了上头。
在一片红粉中,那白色和紫色交缠的两根发带,显得分外眨眼。
姬云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呆呆地瞧着那同心结,目光慢慢移到了宋玄的身上。
宋玄利落地从树上跳下,震落了树上的花瓣,纷纷然飘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是这桃花化作的仙人,正一步步地向他走来。
姬云羲愣得仿佛是一根木头,眼中翻涌着的情绪粘稠又狂热,那浓烈的情绪几乎要从他漆黑的瞳孔中溢出。
宋玄走到他的面前,耳根有些发红,他想做出老江湖应有的气势来,可终究还是败给了自己忐忑的心情:“阿羲,我……”
他仿佛是打了什么败仗,或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喜欢我,是不是?”姬云羲的脸上早就没有了刻意做出来的笑意,反倒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痴狂劲儿。“宋玄,你……心里是有我的?对吗?”
他眼中没有得意,只有不可置信和小心翼翼,仿佛是仰望已久的珍宝,终于落在了他的手心儿里。
宋玄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低低的笑了起来:“阿羲,我知道我不该……”
他的笑声里带着隐约的释然和无奈。
他不该喜欢姬云羲。
姬云羲小他五岁,是男子,是一国储君,未来要担负这世间最重的责任,会有无数的后宫佳丽,还会延续血脉子孙成群。
而姬云羲对他的迷恋和偏执,大都来源于对他的信任依赖。
他如今二十一岁,还是青年热血的时候,等到他四十岁、五十岁,他对宋玄又是何种态度,任谁也说不准。
宋玄再清楚不过了,在这场恋情中,他是见不得光的一个,是一无所有的一个,也是最不该动心的一个。
可他偏偏就是动心了。
他大抵六年前就是喜欢他的。
他逃了六年,逃避的不仅是皇宫这个功名利禄的漩涡,更多的是他内心的桎梏。
他和姬云羲的未来,太过于渺茫,这是他六年前就得出来的结论。
可那又如何呢?
宋玄若是能控制自己,他就不会发出这桃花节的邀约,更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连神佛都不相信的他,偏偏却肯相信这玩笑似的同心结,偏偏想要祈求这段感情一线的生机。
他宋玄,原本不是会窝窝囊囊隐藏自己心意的人,他喜欢谁,就是要将心肝都掏出来,让对方明明白白知道的。
若是他喜欢的不是姬云羲,他大概会使出浑身解数,哄心上人开心,与他拌嘴笑闹,再将自己的心意坦坦荡荡地剖给对方看。
可他喜欢上了姬云羲。
喜欢上了那个倔强冷漠、孤独的让人心疼,笑起来却又比谁都要美好的少年。
喜欢上了那个心机深沉,反复无常,却会跟他在街上闲逛吃茶看戏法的少年。
宋玄能说出姬云羲一百个缺点,却抵不过那心跳时的震颤。哪怕他在世人眼中是魔,可落在他眼中,却是他游侠心脉里的一滴鲜血,是他世故皮囊下的半寸柔肠。
他只能这样叹息着笑,只能这样低低地告诉他:“……我知道我不该对你起这样的心思,但是阿羲,我心悦你。”
他宋玄今天就是做了一回赌徒。
哪怕明知来日会输的一干二净,他也想要眼前这一时的团圆。
人生在世,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姬云羲嘴唇颤了颤,几乎想要将宋玄拉进他的怀中,融进他的骨血里:“你再说一次。”
“我心悦你。”宋玄轻声说。
哪怕你我没有明日,哪怕是一时昙花,我此刻也是心悦你的。
宋玄在心里这样补充。
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明朗起来了,他拾起地上的桃枝,将姬云羲散落的头发挽做了发髻,人面桃花相映,愈发的明艳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