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人人皆是如此,只不过穿上了诗礼簪缨 、满腹经纶的外袍,竟让人只能瞧见他苦口婆心、规劝帝王时的崇高,忽略了他衣袍发冠里的满满跳蚤。
针对白衡的浪潮持续了半个夏天,逼得白相疲于自辩,终于在夏天结束的那一天,温朝辞站了出来。
他这位以温良端方著称的学生,罗列了二十余条罪名,用他最习惯的方式,将他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打落下来。
“老师待我有提携之恩,纵有过失,也轮不到我来指点。”
“只是天地君亲师,朝辞总须得仰不负于天、俯不愧于地。今日做得这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小人,朝辞愿与老师同罪。”
白衡早已说不出话来。
接连半个月,早就将他藏在阴暗处所有的龌龊翻了出来,有的、没有的,林林总总,足够让他丢了所有贤良耿直的名声。
他的一生所求,早已尽数化为乌有,此时的降罪于他而言,已经是不疼不痒了。
这几日他似乎比原本还要苍老了几分。
“太傅还有什么话说?”那长相格外艳丽的帝王,正俯视着他的丑态。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冷,仿佛是在观看一场大戏,如今也终究到了唱罢落幕的时候。
“臣,无话可说。”
他心如死灰,缓缓跪拜叩首。
帝王轻轻地笑了一声,那讥讽的笑意转瞬间便消失在他淡漠的双眼中。
或许只有某个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因为白衡跪着的那个位置,正是他几次弯腰的位置。
“那应当如何处置呢?”
他不知在问谁。
陆其裳道:“按律当流。”
白衡低着头,没有说话。
朝臣也没有人说话。
成王败寇,这是他们早就见惯了的。这朝堂上有人一步登天,就会有人万劫不复。
若白衡是个身消道殒的英雄,或许还有人为他拼一条薄命、€€一把清泪。
可他与他们所有人一样。
“然,”这寂静中忽然发声的,却是宋玄。“丞相三朝元老,劳苦功高,还请圣上从轻发落。”
白衡没有想到宋玄会为他说话,竟有几分意外。
“那依国师看来,该当如何?”姬云羲饶有兴味地瞧着他,宋玄似乎从没说过,他想要如何处置白衡。
“罢官免职,杖二十一。”
宋玄淡淡地说。
白衡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瞧着宋玄。
那位年轻的国师仍然如往常一样,静静地立在离帝王最近的位置,玉冠上的金带微微垂下,衬映着他的面孔,多了几分高不可攀的气息。
似乎也有几个朝臣反应过来了,这正是当初白衡鞭姬云羲时,定下的数目。
龙椅上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姬云羲是真真切切在笑,连冕旒都在随着他震颤。
“好,都听国师的。”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笑意。
白衡下去的时候,一双眼睛仍然瞪着宋玄。
这一场在他眼中荒谬至极的复仇,背后策划之人究竟是谁?他似乎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第59章 参天
甫一下朝,宋玄便急匆匆地往宫门口赶。
旁人不明其中就里,忍不住咂舌于国师的记仇,记了二十一杖也就罢了,还要头一个去亲自观刑。
真要说起来,监刑这活,的确不是宋玄该做的。
但他也的确不是去看笑话的。
他匆匆忙忙赶去时,执杖人正要落下第八棍,宋玄一瞧,神色便是一凛:“等等!”
那监刑侍卫转过头来,瞧见是宋玄,便立时露出张笑脸来,忙行礼:“国师大人。”
宋玄皱着眉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那侍卫一脸茫然:“不是上头传旨杖责?”
“你别给我装傻,”宋玄脸色一变,却压低了声音。“朝上说杖责,却没说杖毙。”
这下不但是侍卫,连在廷杖下浑浑噩噩的白衡也变了颜色。
这施刑的门道,是自古就有的,哪怕是在地方犯案挨板子,也要给衙役塞些银子,请他只伤皮肉,不害性命。
宋玄是何等了解姬云羲,依他的性情,只怕早就记住了白衡,哪怕二十一杖,也绝不是只出气就罢了。
他这才匆匆赶来,只瞧那执杖人的姿势,便晓得他们下了狠手,是的的确确要将白衡杖毙在此地。
“这……”侍卫犹豫了片刻,含混着说。“国师大人,这是上头的意思,我们也没办法……”
这上头的意思,还能是哪个上头?
宋玄气得牙根痒痒,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来:“这二十一杖,你老老实实给我打就是了,不许耍花样。”
“有人问起来,你就拿这玉佩,说是我的意思。我自去跟上头交代。”
那侍卫一瞧玉佩,赫然是圣上随身的物件。
他倒当真犹豫了。
旁人不知道,他们这一干侍卫却是最清楚国师在圣上心中地位的。
通常来说,国师说一,圣上便不会说二,得罪国师的人,圣上通常是不会让他见到明天的太阳的。
而同理,国师要救的人,圣上八成也不会铁了心地要置其于死地。
这样看来,得罪国师的后果,的确要比得罪圣上严重的多。
如此一想,侍卫还真收了这玉佩,给了行刑者一个眼神,那廷杖一杖一杖地打下来,竟也让白衡这把老骨头挺过了二十一杖。
待众臣到达宫门,温朝辞第一个冲上前来,将白衡扶起,却被白衡一袖甩开。
“宋玄,你好大的威风,”白衡的后身已然鲜血淋漓,半扶在墙边,吞进一口风,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神却复杂难辨。“你是来嘲笑老夫的?”
众臣不解其意,只当宋玄提前来观刑,惹怒了白衡。
宋玄倒是神色疏淡:“我是为了圣上,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姬云羲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但为了坐上这个位置,只怕已造了不少的杀孽。
但先头是他无路可走,到如今,宋玄不愿意他再添无谓的血债。
哪怕他自己不在乎,宋玄却要替他在乎。
白衡闻言竟狂笑起来,他发须皆白,连咳嗽带着笑声,愈发地神色癫狂:“为了圣上?为了让他昏庸无道?为了让他做个暴君?为了让他受你这些鬼蜮伎俩的庇护,再跟你€€€€”
“请您慎言,”宋玄轻轻按住他的肩,目光中带着隐隐的威胁。“这里还是宫里。”
白衡到底是没疯,只不过是一时义愤,被宋玄这样一顶,理智倒也回来了些许,终究是沉默了下来。
“我送您回去。”宋玄淡淡地说。
他竟果真搀扶着白衡,走出了宫门。
他将白衡送上马车,白衡受了刑,做不得,只能趴在马车里,他模样狼狈,没了先头白相的风仪,反倒无所顾忌起来。
“老夫做错了两件事,”他的声音有些苍老。“第一,老夫不该让你做到国师的位置上。”
“第二,老夫不该为难你。”
宋玄说:“这您都没做错。”
白衡低低地笑了起来:“那若再来一次,没有那劳什子的鬼剃头,是不是也不会有今天这一出了?”
“还会有。”宋玄轻声说:“您不该逼迫圣上。”
“对宋某来说,您只做错了这一件。”
白衡瞪大了眼睛,瞧着他,仿佛见了鬼似的。
“白衡做过的好事不多,落得这个下场,纵然是理所应当。但皇祖的金鞭,老夫没有请错。”
“傲慢无忌,目中无人,残忍嗜杀€€€€”
“这样的人当真是个明君吗?”他冷声道。“国师大人,你问问你自己!”
“这就是我们对立的根源了,”宋玄的目光中带着星星点点的温柔。“您相信明君,我相信圣上。”
姬云羲答应过他,就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宋玄就是有这样的信心。
这信心不是凭空而来的。
他是眼睁睁瞧着姬云羲被那些冗长的奏疏折磨得头痛,还要压下性子去一一批复。
隔三差五就要找人来教他经史算学,嘴上一边骂胡说八道,一边还要看到深夜。
他甚至见过季硝被姬云羲捉来,两个人连夜核对账目,只为了清算户部呈上来的那些乱账。
姬云羲不喜欢这些,却在学着去做,没有人教他,他却要自己摸索出一条路来。
未必能让天下人理解,不符合任何已有的期待,却适合他姬云羲的一条道路。
那是他无比珍视的一颗种子,如今已经扎根在了黝黑的土壤中,逐渐生根发芽。或许某一日,就能够成长为参天大树,托起这厚重的苍穹,荫蔽这天下的万万人。
宋玄选择相信他。
并且,守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