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重复方才的说辞:“这是你生而背负的命运!”
白衣人将手里的刀左右轻晃,做出一个反对的动作,淡淡道:“可我向来不信命。”
话到此处,他声音微微一顿,手里的锈刀刀尖向上一挑,在沉夜里拉出一道不甚明亮的光弧。
这是一个讯号,站在湖畔的守湖人立刻做出反应,不待对方动手,已然化拳为掌,隔空打出一击。
刹那间,金光乍亮山野,龙首悍然而出,长啸一声,盘旋于掌气之上,直袭湖心凌空踏浪之人!
光芒刺眼,劲风凛人,此一击势极磅礴,所经之处碎石断水,眼见着就要触及白衣人起落于风的衣袂,他却仅仅抬了下手。
五指抻直,微张着,并不并拢,随后往底处一压,做了个止的动作。
俄顷,龙啸声戛然而止,金芒如潮退远,一路掀起的风澜,无一不化作虚无。
“一百年,你终于将降龙掌练到了第九重。”白衣人语调依旧缓慢,声音质地端的是清冷,如寒山玉石相撞。
下一瞬,竟见被压制的降龙掌上金光再起,陡然转向,朝着守湖人回攻而去!
夜色之下,被金光照亮的湖水翻涌滔天,夜风凛寒,犹胜三九严冬。
守湖人来不及惊讶,在泰山压顶般至烈至沉的一击下,只能够依靠本能收掌成拳,激荡周身元力,格挡属于自己的招式。
可说时迟那时快,那四条束缚住白衣人的铁链竟猛地一下从地底连根拔起,在半空中激然晃荡,穿破湖面浪涛,紧随掌风之后。
根本避无可避,守湖人赤着双目抬起左手,翻转成掌,与这骇然一击相撞。
——却是被铁链撞得步步后退,直至撞上青黑山石,嵌入山壁。退无可退。
再看玄铁,冷光暗淌,毫发无损。
白衣人一眼瞥过,凉丝丝地“啧”了一声。
他继续朝湖畔而行。
守湖人咬牙提起一口气,反掌击上山石,将自己从山壁凹陷内拔出。落地,勉强稳住身形,擦去唇角血迹,厉声发问:“阮雪归,你不顾家族大义也罢,但连你母亲,也不顾了吗?”
被问之人没有回答,反而道:“你们的所谓大义,与我何干?我只知道,我想要活下去,你们却不肯给我活路,所以——”
说着,他手中锈刀乍起。
这是一柄短刀,刀身长不过数寸,用来削果皮最合适不过,但由他拿着,却是无端冷冽。
电光火石之间,素白如雪的衣袂偏转过长夜,在幽弥中拉出如错觉般的光弧,但下一瞬,人已落地于守湖人面前,身法快得犹如鬼魅。
“所以,不给别人活路的人,要时时刻刻做好自己被断绝生路的准备。”
说完,白衣人不给守湖人任何反应时机,刀起刀落,不带任何花哨动作,寒光折射当空,封喉于对视一眼间。
夜重归寂静,锈刀在瘦长手指间幽幽一转,接着被抛回湖泊。
尔后,白衣人偏首瞥了拖在身后的铁链一眼,又看向近旁山石,霎时之间,只见他荡开体内元力,震起玄铁铁链,将之狠狠砸回湖底。
湖底青石訇然炸裂,连带依靠的山都震动起来,层林簌簌沙沙,夜鸟惊飞离巢。一股奇异的力量于此一瞬波动,湖水翻腾搅动之中,那困了他百年的阵法光芒亮得惊人,但片刻后,便暗灭下去。
——至于,束缚住他的铁链,在这一刹那,尽数碎作齑粉。
见此情形,他笑了一声。
白梅纷落,风吹起散乱在脸侧的发,天穹稀微星光,勾勒出一双狭长眸眼。
那眸光清冽,犹寒风之中乍现寒月,照一春如荒。
*
来自金陵城东的震荡自然波及到了秦淮河,但软红十丈的清歌酒香中,游人只当是寻常风起造成了船只摇晃。
时间点滴流逝,终于,沉寂在河心的那一叶小舟亮起灯火。
影绰绰,雾蒙蒙,烛火照轻纱,半遮半现中,去岁的江湖美人评选终于落定尘埃。
画舫上的纨绔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比聆听族中长辈教训更为认真专注。
美人榜的名次是倒着放的,共计十二名,待到只剩最后一个名字时,所有人胸中都在打鼓。
这个时候,小舟里的画圣竟吹了一首曲。
曲罢,慢吞吞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叫做《春山荒》,而我选出的江湖美人榜榜首,便是——春山刀阮雪归。”
“百余年前,我在白梅纷飞的春山远远见过他一眼。那时他衣如雪,刀如雪,纷落肩头的梅花如雪,于皓白天地中一线封喉,最为惊艳。”
第二章 我非良缘
沉夜渐深,宵风渐寒,独行之中,阮霰在识海中唤了声“阿七”。
话音甫落,光团状的天字七号自他体内飞出,在虚空里打了个旋儿,落地成一条雪白巨犬。
“汪汪”低吠两声,阿七甩动尾巴,往前方踱了几步,似在探寻什么,不过片刻后失落垂首:“依旧寻不见地魂踪迹,许是不在阮家人手上。”
阮霰音色清冷:“我亦无所感知。”但并不认同阿七的后半句。
阿七的两条前爪在地上刨了刨,忧心道:“这该如何是好?既然出来了,便不可能再回去阵法中、供阮家人利用;但寻不见三魂之一的地魂,过不了多久,主人你就会变得痴痴呆呆,跟傻子一样。”
“万般难题,在这世间总能寻得解决之法。”阮霰迎着风,低声说道。
言罢,不再开口,兀自行往前方白梅林。阿七仰着脑袋在风里嗅了嗅,试图再做些挣扎,却发现一不留神便被拉远距离了,不得不匆匆迈开腿追过去。
白梅栽植在一片开阔的缓坡上,飞花散作落雪,却更胜落雪清幽。素色的花勾挂素色衣角,描摹经年累月堆积出的陈旧。
天上星辰稀疏,寒月深藏,阮霰披散身后的发上却自有一股辉芒流淌,无端照出些许凉薄。他垂着那双狭长漂亮的眼睛,长睫掩住眸光,叫人辨不清其间情绪。
“主人,你且等等我,太久没活动,腿有些迈不开——”阿七在他身后大喊,但话音尚未完全落地,阮霰周身流露出的气息陡然一变。
阮霰脚步不停,压低声音,道了句“阿七”。
追赶途中的雪白巨犬霎时明了阮霰心思,更嗅出白梅林中异常,立时蹬足跃起、疾速前扑,在与自家主人擦身一刹,化作一把三尺三寸长的雁翎腰刀,落入他向外伸出的手中。
疾风瞬起,肩头落花纷往他处,沉夜遭一点冷光划破,伴随着一声“请春山刀赐教”,悍然气劲袭面!
阮霰翻转手腕,长刀利落上挑。翩飞的梅瓣于此一刹凝滞,但见刀光破空,与袭来的剑气相撞,炸起一声轰然。
飞花凌乱,尘埃四起,素白衣袂却如蝶翼折转,在虚空里拉出一道飘渺光弧后,倏然消失原地!
下一刻,阮霰出现在袭击的剑者身前,沉沉击上此人手中剑,刀锋冰冷,眸光凛寒。
“阮雪归,现在回去,还有回寰余地。”对面的剑者冷眼同阮霰对视,足踏弓步,支撑自己立于不退之势。
“来得还挺快,但——你为何不去?”阮霰面不改色,话语落地之时,赫然旋身,撤走力道、撤走长刀,退向旁侧。
——接着脚步错踏,以虚招惑敌。刀光纷纷乱乱,须臾,长刀偏转,摇晃花影,白色身影猝然一闪,驻足于剑者身后二尺处。
长刀长三尺三寸,刀刃自剑者后背而入,贯穿胸膛。
来袭的剑者死,但阮霰站定于原处,并未立即抽刀,而是低敛眸光,淡声道:“没想到,你们都来了。”
话甫出,八道人影从不同方位现身,或持刀或执枪,兵器各不相同,立于沉寂夜色,气势骇人。
这些人——加上被阮霰一刀穿过胸膛的剑者——便是守湖人口中所言,十大高手除他之外的九人。
有许多老面孔,但阮霰并不闲,没那个功夫打招呼。
这八人中的一人上前一步,淡漠扫过阮霰身前的剑者,沉声道:
“当年,我们十大高手联合追捕你,虽死伤惨重,但你终是落败;如今百年已过,我等修为精进,你却身陷囹圄,武学停滞不前。阮雪归,你认为这样的你,能打败我们、逃出金陵城吗?”
阮霰垂下眸眼,缓慢抽刀,“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出金陵城了?我不过是想走出这片梅林、下山去,同你们的家主说上几句话。”
那人冷嗤道:“家主正在同贵客议事,不会见你。”
“你又不是阮东林,怎知他不会见我?”阮霰偏了偏头,话音里冰冷更甚,“对于阮家来说,还有比我更重要的‘东西’吗?要是我一个不留神,自毁了,你们要怎么办?”
明显可见的威胁话语,却是让呈包围之势、立于阮霰四方的八人后背渗出冷汗。
——阮霰所言不错,他对于阮家而言,重要性大于天,否则当年家主不会下令十人同时出动,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将之追回。
他们互相对视,正是举棋不定时,却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出现在视野中。
此人着玄衣、腰玉带,鬓发花白,于白梅林边止步,苍老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最终停在阮霰身上。
“果然关不住你。”
他长长一叹,似有动容,却在眨眼间,偏转话锋。
“随我来,家主要见你。”
“哦?那还真是凑巧。”阮霰眉梢轻挑,语气讽刺。
那截素白的腕偏转,刀尖指地,殷红的血立时顺着刀身淌落,一滴一滴,溅开在铺地的白梅瓣上,随着他施施然的脚步蜿蜒而前,诡丽冰寒。
八大高手停留原地,目送阮霰同管家一道离开。
山下灯火连片,照一方院落明亮如昼。
百年来,阮家的布局未曾有过大变动,阮霰循着记忆前行,远梅林、过小桥,很快,一条岔道出现眼前——往左,是曲径通幽无人处;往右,是灯火通明巍巍正院。
阮霰想也不想,朝右踏出脚步,却不料被管家叫住。
“家主让你回‘镜雪里’等他。”管家沉声道。
镜雪里是阮霰曾经的居住地,位于整座院落至幽至清之处,欲往此处,当向左行。
寥落清灯下,阮霰手中血珠犹存的长刀折射冷冽,他浅色的眼珠子盯住管家看了会儿,道了声“好”。
“如此,老奴不再相送。”管家冲他点头,语气平淡。
他话音未落,阮霰已踏上向左的那条以细碎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得毫不犹豫。管家站在原地,见他身影消失在转角,适才振袖离去。
阮霰前行的步伐不改,但——在下一个路口时,干脆利落地拐向远离镜雪里的那条道路。
不曾料到迎面行来一人,霁青衣衫,玉冠束发,背负伏羲长琴,清俊容貌,温润目光。此人见得阮霰,三步并两步上前,拱手执礼问道:“可否请教公子,镜雪里当如何去?”
声音,也是蛮好听的。
此人并非金陵阮家的人,阮霰瞥他一眼,淡淡道:“镜雪里无人,去了也没用。”
言罢,同此人擦身而过,继续行往那院落深深、灯火重重之处。
宵风起得无心,却是翻飞衣角,勾勒一处交缠。但阮霰步伐极快,那一点缱绻,瞬间飘远淡去。
不多时便至正院,阮霰未曾隐匿气息,来得光明正大。他乃修行之士,耳力目力自然非比寻常,无消靠近那主客皆在的厅堂,其间谈话已然入耳来。
好巧不巧,谈论之事正与他相关。
说得更具体些,便是他的那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