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带刀 第3章

  少年时候,阮霰母亲为他定了一门亲,婚约对象为当时悬月岛某长老之子。

  今夜,金陵阮家的访客来自悬月岛,其中之一,正是那位曾经的悬月岛长老,如今的悬月岛岛主。

  至于那位未婚夫,两人素未谋面,阮霰分不清厅中坐着的,是否有他。

  “百年前,雪归因伤退隐江湖、长居镜雪里,鹤取公子数次求见皆无果,想必已绝红尘之心。”

  许是察觉到他到来,高坐主位的阮家家主微微提高音量,语气虽真挚,却也暗藏警告之意。

  闻得此言,阮霰登时升起看戏的兴趣,驻了足,打算听听悬月岛岛主预备如何回复。

  但说话的仍是阮家家主:“不过我的孙女阮秋荷,却是仰慕鹤取公子许久,她乃阮家这一代的佼佼者,论天分,世间少有人及。”

  回应之人声音略显迟疑:“阮族长的意思,想让犬子与令孙女,那位美名江湖的清芙仙子结亲。”

  阮东林郑重道:“我族春山刀避世百年,虽名声依旧,但基本不问江湖事,我想牧岛主当清楚,这样的人,并非令公子首选之人。”

  “这……婚约乃我与雪归之母亲自定下,那两个小子更是无不同意,若因雪归久病不愈而悔婚,实在是不仁不义。”悬月岛岛主语气为难至极。

  听到此,阮霰面上表情似有所动。当即不再听戏,按住刀柄,一撩衣摆,缓步跨过门槛。

  厅堂之中浮现一刹沉默。

  来者一身素衣陈旧,刺绣与描纹皆已无法辨认原本颜色,发不束,松松垮垮散着,满是萧索味道。

  但他深夜带刀,刀锋之上残存血珠,被满室灯辉一照,映出眸底清冷色泽,端的是诡异骇人。

  这人是谁?此时此刻至此地,有何目的?

  众人心思瞬转,更甚者,已做出防备姿态。

  跨过门槛进门来的阮霰却是只往内走了三步,慢条斯理扫视正厅众人,视线落到悬月岛岛主身上时,眼眸中的冷意便散了,化为幽远之色:

  “牧岛主,无论是定亲前,抑或定亲后,我与令公子都未曾见过面,并不知晓对方秉性如何,更不知晓双方脾气是否相投,如此便绑在一块儿,未免太过仓促。”

  “再者,如我们阮东林阮族长所言,我久病不愈,是个半条腿踏进棺材的人。而且,如江湖传言,我这个人心狠手辣、冷漠无情,而鹤取公子性情高洁,实在是做不得良配……”

  边说,阮霰边捡了最外头那张椅子坐下。

  灯盏悬在斜上方,点点辉芒,映那双狭长漂亮的眼清澈透亮,却也衬得他皮肤苍白无比,宛如雪捏作的人,毫无生气可言。

  他身穿旧衣,握一柄普通至极的腰刀,气质枯朽,浑身上下唯独那张脸动人,令人难以相信他乃那位名动天下的春山刀,但观之话语,与上座中阮东林的态度,又不得不信。

  悬月岛岛主神色愈发凝重。

  中途,阮霰端起茶饮了一口,润过嗓后,继续说自己的缺点,将自己形容得毫无品行,根本无以为人夫。不仅如此,他还在识海里敲了敲阿七,要这位忠诚的伙伴帮忙想些说辞。

  可兀然的,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阮霰及天字七号:

  “阮公子所言,在下并不认同。此前我们未曾见过,因而不知晓双方是否合得来,却也不能就此断定,你我并非良缘。”

  这个声音很好听,也有些耳熟。

  循声而望,说话人着霁青色衣衫,负琴而立,端的是清俊温雅。

  此人乃是阮霰于山道偶遇之人,看他这番说辞,大抵便是他那位未曾见过的未婚夫——牧溪云。

第三章 清辉冷调

  阮霰心头流露出些许惊讶,却也不改神色,下一刻,听得牧溪云又道:

  “阮公子不必因病体而自贬,在下此次前来,便是想带你前往越州江夏城,请那里的名医替你诊治。是以退婚之言,不必再谈。”

  此言一出,高坐主位的阮东林脸色有一瞬难看,悬月岛岛主却是满脸欣慰,捻动胡须,点头道:“便是此理。我悬月岛,断然不会以雪归你因伤避世久不出为由要求退婚,更不会更换婚约人选。”

  牧溪云行至阮霰身前,目光扫过那把血迹仍存的刀,又看了眼主位上的阮东林,敛低眸光,温声对阮霰道:“夜深露寒,你病体未愈,不宜在外久留,我送你回去。明日一早,便启程往越州寻医,如何?”

  正厅内,所有人皆将视线投向阮霰。

  灯影灼灼,庭院吹来的风掀起衣角,阮霰垂眼,轻轻晃动起手中茶盏。盏中倒影顷刻破碎,他扯了一下唇角,将之搁置于旁侧,缓慢起身,对牧溪云道:“好。”

  说完转身往外,牧溪云对阮东林执了一礼,紧跟在后。

  悬月岛众人随之起身,岛主道过一句“夜已深,便不再叨扰”,告辞离去。阮东林挥手命管家携众相送,独坐厅中,面色阴沉如墨。

  半晌后,他倏地抬起手掌,冲身前桌案猛然拍下。霎时间,木已成屑,怒然翻飞。

  “阮雪归——”他厉声道。

  幽静山道上,阮霰终于打算将刀刃上的血迹清理一番,欲取出张帕子来,却发现身上除却这件衣衫外,再无他物。他这才忆起,早在阮家将他关进湖底时,便已失去一切身外之物。

  下一瞬,阮霰面前出现一方手巾,一方极为素净的天青色手巾。

  “用这个。”牧溪云轻声道。

  阮霰没接,脚步不停,并指往刀身一抹,指尖元力流转,俄顷过后,刀刃上再不见半点血色。

  两人之间距离被拉开,从并肩而行,变为了一前一后。

  牧溪云望着前方身影,收回手,失落道:“阮公子,方才你推脱婚约时所说的那些话,可是真心之言?”

  阮霰脚步不停,声音冷冷,几乎要融进这初春夜色里:“今夜乃你我第一次见面,对于初相逢之人,真心何从谈起?”

  言语间,初遇时的岔道又入眼帘,阮霰驻足,又道:“送到此处即可,鹤取公子请回。”

  牧溪云薄唇轻抿,犹豫几息,试探着问:“明日越州江夏城之行……”

  却是为阮霰所打断,这人答得肯定:“我会去。”

  “好。”牧溪云点头,垂下眸眼,“阮公子早些休息。”

  阮霰:“嗯。”

  牧溪云将目光瞥向道旁花影:“此回匆忙,尚未来得及问候令堂,请阮公子代为转告。”

  换来一声“自然”。

  阮霰不欲交谈的意图甚为明显,牧溪云不得不转身。

  他继续前行,待到幽径深处,天字七号由腰刀化为雪白巨犬形态。出于犬类习性,这家伙拿脑袋拱了阮霰一下,问:“为何要跟牧溪云一块儿去江夏城?咱们当务之急,是找到地魂哇主人!”

  阮霰语气淡淡:“时日无多,与其浪费时间在寻找上,不如想别的办法,将缺失的魂魄补上。”

  阿七眼里满是怀疑:“会有这样的方法存在?”

  阮霰话语镇定:“不碰碰运气,怎会知道不存在?”

  阿七震惊至极,音量陡然拔高:“碰运气!那还不是浪费时间!”

  阮霰颇为无言,但仍耐着心与他解释:“这世间神魂不全之人并非少数,有医修专研于此,他们当有一套固魂之法,能替我稍作延缓。”

  阿七两只前爪开始刨土:“延缓之后又如何?不行了再去缓一次?”

  这样的追问太没意义,阮霰懒得再理,瞥它一眼,加快脚步,往镜雪里行去。

  镜雪里经久无人居住,但阮家做足了面子功夫,连微末角落,都不染半点尘埃。陈设布局更是保持了阮霰在时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

  阮霰驾轻就熟入内,至卧房,却没有就此歇下,而是敲开了一间暗门,钻入地下,取出不少东西。接着从衣柜里随手捡了件衣衫,换下身上旧袍。

  “你留在此地,我有事出去一趟。”阮霰对趴在床前的阿七道。

  雪白巨型犬已接受了阮霰的行事思路,此时有些困,打了个呵欠,回答“是”。

  俄顷,即见阮霰化作一点辉芒,飘然离去。

  金陵城的热闹并不因夜深而消减,灯火沿着十里秦淮的清波水光绵延,河畔楼阁轻歌袅袅宛作仙音,胭脂水粉的香随风飘远,连夜色里沉默不语的飞檐吊角,都染上了甜。

  阮霰以假面覆住真容,快步行走在金陵浸了香的青石板上,入耳的低语,好些都在谈论新鲜出炉的江湖美人榜。

  “那位春山刀,避世百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甫一出世,便重登美人榜榜首,不知会对过些日子的风云榜、兵甲榜造成何种影响。”

  “说到阮雪归,便不得不提他的那位‘一生之敌’,北周前任国相。自春山刀隐居,国相便稳坐风云榜第一位置。啧,春山刀这回回来,恐怕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斗争。”

  “要我说,这风云榜的事情,都不如美人榜来得勾人心痒——听说啊,原本排在第十二位的,是阮家那个清芙仙子,如今因春山刀,被挤去第十三了!”

  “清芙仙子竟也是阮家人?窝里斗窝里斗!听说这位仙子可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前些日子才开始行走江湖,年轻又气盛!金陵城又要热闹了——”

  交谈之声烦杂,如春夜扰人的细雨,阮霰无心理会,穿街过巷几经折转,驻足于一间酒肆前。

  灯火稀微,零星如豆,守夜的伙计已倒在桌上,唯那店门口的酒招旗仍在飘。

  他轻拂衣袖,抬指送出一点元力,敲上趴在桌边睡梦正酣的伙计头顶。

  伙计不耐烦抬头,正要破口大骂,却见店门外站着个面生但衣料华贵的人,屁股登时从板凳上弹起来,笑容殷切招呼道:

  “客官您快里面请,咱们这儿各式酒酿一应俱全,其中花酒、果酒乃金陵一绝,您可要尝尝看?”

  “三坛梅酒,带走。”阮霰淡淡道。

  “好的客官,您请进来稍坐片刻,我去地窖给您取来。”伙计笑答,“除了梅酒,旁的要来一些吗?我们店的桃花酒、竹叶青,味道都是极好的!”

  阮霰:“不必。”

  片刻后,伙计为阮霰送上三坛梅酒,他付过银钱,转身回到夜色中。

  一路东行。中途,阮霰问一户花农买了束花。又过三十里,见得一片竹林。阮霰快步入林,但行至深处,两块石碑映入眼帘时,又渐渐减缓脚步。

  此般情绪,大抵与近乡情怯异曲同工。

  ——那两块碑,一块是他至交好友的衣冠冢,另一块,底下长眠着他的母亲。

  金陵阮家,为了自身颜面,手段无所不用。

  春山刀出身阮氏,誉名满天下,受万千人敬仰,是以在囚禁了本人后,还想法设法维系这三个字的名声,使其有益于与之密切相关的阮家。

  他们谣传“春山刀因病隐居镜雪里”,同时,为了向世人展现家族的大度与关切,极尽心思,制造出优待“春山刀母亲”的假象。百年来,连接触到阮家核心的十大高手,都给迷惑了过去。

  但阮霰再清楚不过,他的母亲早就死了,死在当初的逃亡路上。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为了掩护阮霰离开,她将自己暴露在追杀者刀下——最后,是阿七改换模样,替他收的尸。

  思绪缓缓,脚步缓缓,可饶是再慢,终会有抵达的那一刻,伴随竹叶刷刷响,阮霰来到石碑面前。他将怀里素雅沾露的洁白梨花放到母亲面前,继而揭开酒坛,尽数倾洒于黄土中。

  风萧萧,叶漫漫。只身立于碑前,不必言语,再多心绪,已是阴阳两隔,无处听闻。

  三坛酒,一坛祭典亡母,一坛追思故友,剩下一坛独自饮尽,长影寥落。

  就在阮霰放下第三个酒坛,起身打算离开时,却见一个身影步入竹林。

  此处并非偏僻隐秘之地,时常有人至此伐竹,阮霰本不会多心,但——来者身上所流露出的气息,实在是令人难以忽视。更不必说,那气息中还有些微熟悉味道。

  阮霰看过去,那人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不慌不忙,掏出一只横笛。

  倏然之间,笛声起于竹林间,不似秦淮河畔的柔软缠绵,此音清越,悲而不凉,如同一道澄澈幽远的月光。

  乍逢星辰升起,辉光流转眸眼,那眼尾轻轻上勾,晕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但星光淌至阮霰眼中,微光闪烁便被化开去,唯余幽冷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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