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带刀 第6章

  阮霰冷着脸,平静与她对视。

  倒是坐在对面的月不解,煞有其事地“啧”了一声。

  “原来公子你有婚约在身。”

  继而话锋一转,继续道:

  “但有婚约在身,便等同于尚未成婚,如此看来,我还很有机会。”

  阮霰:“……”

  阮秋荷:“……”

  月不解冲阮霰笑了一笑。

  气氛登时凝滞。

  在阮秋荷心中,阮霰本就是个凭着贿赂登上美人榜的败类,根本不足以与久负盛名的鹤取公子相配,如今情形,更是让她感到不耻。

  她气得跺脚:“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个分明早已定了亲、却不拒绝他人示好,我真是替牧公子感到不值!”

第六章 风华绝代

  此时客栈里没来说书人,大伙吃茶喝酒,正愁有些无聊,二楼雅间内上演这一出,恰巧给众人结了乏。这三三两两的闲散客,登时升起看戏心思。连那门口睡觉的猫,都睁开眼睛,往楼上探去好奇目光。

  众人目光所向之处,啷当相撞的珠帘之后,阮霰神色仍是冷冷淡淡,看不出喜怒。

  他收敛了气息,浑身上下看不出有何修为,形如一介凡人,对面那位花间独酌月不解,亦是如此。相较之下,便显得阮秋荷盛气凌人。

  但偏偏,月不解将眼珠子幽幽一转,便将气势给拉了回来。

  他轻笑道:“小姑娘,我看你不过十七八岁,倒是伶牙俐齿得很。你这般愤怒,莫不是因为你倾慕那位‘牧公子’的缘故吧?”

  闻得此言,阮霰不动声色瞥了月不解一眼,熟料月不解跟得了鼓励似的,坐直了背,取出一把折扇抖开。

  伴随“哗”的一声,月不解继续道:“分明是我纠缠这位公子,你却替你的‘牧公子’感到不值,这说明,‘牧公子’在你心中的分量极重……”

  阮秋荷一阵脸红,厉声打断他:“胡言乱语!”

  月不解垂着眼摇头:“你提到‘牧公子’这三字时,目光切切、情意深深,与说我二人时极为不同。”

  阮秋荷矢口否认:“我没有!”

  月不解神情认真:“你提到那位‘牧公子’,连神态都温柔了些。”

  阮秋荷咬牙切齿:“你胡说!”

  他歪了下头:“那你为何替那位牧公子感到不值?”

  “我就是、我就是……”此之提问,倒是让阮秋荷不知回答,一时之间,竟说不出个所以然。

  见状,月不解不慢不紧饮了口茶,施施然道:“姑娘,你因我纠缠这位公子,便认定他不耻。我尚且不知他已有婚约,而你——你明知那位‘牧公子’已经定亲,却仍痴慕于他,这等心思,又该以何种词汇形容?该说你不检点不知羞,还是该说你率性胆大呢?”

  “你——”哪家的小姐受得住这般言辞,阮秋荷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惊得说不出话来。

  月不解放下茶杯,轻笑着做出结论:“姑娘你看,你放弃否认了,所以——你果然倾心于那位牧公子。”

  阮秋荷脸色很难看,一半是气,一半是羞,被说得哑口无言、无从反驳。

  反观月不解,由始至终,面上笑意不曾减过半分,语速缓慢,语调漫不经心,折扇轻摇,气度翩翩,好似不过是同阮秋荷以寻常方式进行了一番寻常交谈。

  桌子底下,阿七开始冲月不解摇尾巴。

  阿七在心中做了千百种假设,但万万没想到,会是此般局面。它甚至以为这位毒医是为了找麻烦而来,没想到,竟是来解决麻烦的。若非状态不允许,它恨不得跳起来鼓个掌。

  再观阮霰。

  花间独酌月不解的那些说辞,阮霰不相信,这人一路跟随至此、出言帮忙教训阮秋荷,不过是怀着别的目的。

  到底是何种目的?他同他又不认识,当是没有旧仇的。莫非……是同他亲友有过渊源?毕竟,这人身上有股熟悉气息。若是如此,便有些难以揣测。

  阮霰垂眸细思,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将此人先搁置在一边,他的当务之急,是寻找补魂之法。

  局外围观者的心思,又与他们不同了:这瓜子还没嗑够一盘呢,怎么就停下了?

  有好事者就要起哄,却见悄无声息间,门外阳光渐隐,天竟阴了下去。风吹入客栈,夹着一股子寒气。

  二楼雅间内,三人一狗登时有所察觉,可异状袭来的速度太快,但见刹那间,客栈大堂已被黑雾所笼罩。

  倏地,一楼有人嚯然起身,抬脚踩住板凳,仰头冲着二楼道:

  “小姑娘,倾慕人家已有婚约之人,又算不得什么大事。做不成人家的妻,还能当妾嘛!有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你当妾,定是比他那个妻更能讨得欢心!”

  这话是对阮秋荷说的,她当即怒上心头,但还未冲出雅间,又听得这人道:“嘿!年纪轻轻,火气却大,做何摔杯子!”

  这人不光说,还做出躲避的动作,仿佛真有杯子从二楼砸下去。

  “王二麻子,你那话忒下流,人家可是正经姑娘!”这人旁边的一位大婶起身,对王二麻子说完,又冲另一侧闻言笑道:“来来来,姑娘,听我说,谁年轻的时候没爱错过人,这些都是小事,不必拘泥,过个几年,他娶了亲、你嫁了人,自然就释怀了。”

  大婶边说,边抬起手臂,旁边分明无人,却似乎真站着一位姑娘,让她给挽住了。

  王二麻子一听,不屑冷哼:“你这婆娘,谁说话下流了?还‘不必拘泥’‘过几年自然释怀’,果然,你们女人……啧,一个赛过一个水性杨花!”

  大婶勃然大怒,当即弯起袖子,狠狠推了王二麻子一把:“你怎么说话的——看老娘今天不教训你!”

  这就像砸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水花立时溅起来,客栈里乱了套,无论楼下抑或楼上,三三两两的人,纷纷起了争执。

  阮秋荷反应过来,迅速拔剑:“是那只潜藏城内的妖魔在作怪!”

  “幻魔。”阮霰平平接话。

  月不解靠着椅背,幽幽笑道:“且不止一只,隐匿之术使得那样好,它们的境界,当在琴心境三层左右。”

  阮秋荷握紧剑柄,似在犹豫什么,但这时间很短,抿了抿唇后,她朝阮霰与月不解抱拳:“这是我接下的任务,即便妖兽境界在乾元境,亦在所不辞。但此间百姓无辜,陷入幻境过久,于他们身体、神智皆有损害,我一人唯有双手,可否请两位帮忙一二。”

  阮霰点了下头。

  得到肯定答复,阮秋荷道出一声“多谢”,纵身跃下二楼。

  阮霰唤了声“阿七”,天字七号立刻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撒腿奔向外边。他起身,往阿七相反的方向而去。月不解紧随其后。

  月不解:“你尽管坐着,我出手便是。”

  阮霰:“不必。”

  月不解很执着:“我却认为很有必要。”

  阮霰加快脚步:“不劳烦阁下。”

  月不解再一次向阮霰展现了他的执着精神:“这是在下应当做的。毕竟那位姑娘,也请了我帮忙。”

  阮霰:“……”

  月不解绕到阮霰身前,边冲他挑眉,边抽出别在腰间的横笛。

  横笛轻转之间,元力往四方飞弹,将争执不休、扭打成团的人给分开,并迫使他们陷入沉睡,以此脱离幻境控制。

  于是阮霰去了另一边,同阿七上三楼,救助厢房中的人。

  一楼大堂内的情形比二楼三楼更为严峻,身为修行者的客栈掌柜与伙计早被幻魔放倒,阮秋荷周旋在打闹的众人之间,还要分神寻找幻魔藏匿方位,应付得颇为吃力。

  但并非全无所获。幻魔施展幻术,必然藏于其间,不可能身置幻境外围,而藏匿地点,多半是在潮湿阴冷处。

  阮秋荷朝月台旁的酒架瞥了一眼,熟料这一眼,竟看见原本已倒在酒缸旁的客栈伙计,拿出一把匕首,欲刺向旁边的掌柜!

  寻到三楼长廊,出手替阮霰打晕最后几人的月不解见状,轻声吐出两个字:“陷阱。”

  阮霰淡淡一“嗯”。

  楼底下,站在月台丈许远外的阮秋荷捏紧剑柄。观之神色,亦是有所察觉。

  失去意识的伙计被幻魔所操控,他完全不必对掌柜下手,此般举动,不过是为了将阮秋荷吸引过去。

  月不解倚住栏杆,转动指间横笛,垂着眸光,低声问:“你觉得,她会过去吗?”

  阮秋荷若不去,幻魔不会对客栈掌柜手下留情;阮秋荷若去,掌柜与伙计是得救了,但幻魔可不止一只,她必然难以脱身,甚至有性命之忧。

  阮霰没回答这个问题,下一刻,他看见阮秋荷举剑而去。

  操纵客栈伙计刺杀掌柜的幻魔立刻收手,迎上阮秋荷剑招,与此同时,另一只幻魔,出现在阮秋荷身后。

  修行界中,境界分五重,分别为凤初、琴心、乾元、无相、太清。

  两只幻魔修为皆在琴心境,阮秋荷境界亦然,若是单独对付一只,她尚有应付之力,但被前后夹击,落败之相立显。

  幻魔早无声无息布下了诱杀幻阵,逼得阮秋荷无路可走,三步两步,便跌入其间。

  吞噬万象的杀阵开启,阮秋荷遭一点点吞没。

  阮霰缓慢眨了一下眼睛。

  月不解眉梢轻轻一挑,用肯定的语气对阮霰道:“你想去救她。”

  阮霰瞥他一眼,意味很明显。

  “她那样对你,你竟……不计前嫌?”月不解问。

  “罪不至死。况且,幻魔杀死了她,下一个对付的,便是我们。”阮霰淡声道。

  月不解平平一“啧”,“虽然在下十分高兴,你用了‘我们’这个词,但——”

  可惜阮霰没给他将话说完的机会,手往旁侧一伸,阿七瞬时化作一柄腰刀,落入手心。接着,他足尖一点,飞掠至客栈一楼。

  素白衣角折转于虚空,在四散尘埃中牵出光弧一抹,色泽幽淡。暗淌银光的长发起落之间,阮霰掀起眼皮。

  冷冽眸光所向,雪亮刀光所向,纵生妖气退散。阮霰脚步错踏,至阮秋荷身侧,轻轻一拽,便把她拽出死阵。

  继而将人丢开,翻转手腕,横递刀锋,迎上幻魔招法。

  幻魔不过琴心境界,阮霰却是百年前便已入无相,生生高出它们两重境界。

  琴心境的妖魔所布杀阵,阮霰一刀击破,随后偏转刀尖,再诛二魔。

  魔物灰飞烟灭,弥散在客栈内的黑雾如退潮般散去,耀白日光重临,透过浮空尘埃,撒向青石铺就的长街,流淌到客栈门口二尺见方的桌上。

  一切的一切,宛如新生。

  阮霰衣袂最后一次起落,喧嚣归于宁静。

  阮秋荷瞪大了眼。

  她跌坐在地,形如一尾濒临渴死的鱼被丢回水中,又如久困之人终于得见天光。

  那立于身前之人,那将她从无尽黑暗里拖出来之人,白衣白发,眉目胜雪,周身流转光华,似天上清寒月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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