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带刀 第24章

  忧虑再度涌上原箫寒心头,但不等他思索出对应之策,竟见阮霰猛咳一口鲜血,缓慢转醒。

  殷红的血点点星星溅上这人素白衣衫,若一树红梅飘落,银发随动作摇晃中,阮霰紧紧蹙起眉头。

  这还是原箫寒第一次见到这人做出如此明显的表情,即便是之前在路西归的阵法中,他受咒文折磨,神情也依旧是隐忍的。

  原箫寒发现自己哄惯了阮霰,此时此刻,居然下意识地想去安抚阮雪归。但他到底遏制住了这个念头,而对面的阮霰,睫毛轻颤过后,掀起眼皮。

  阮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查探自己神魂状况:地魂仍缺,但人魂与天魂,被暂且稳定住了。

  除此之外,经脉隐隐灼痛,像是被什么烧过一般,不过灵台倒是清明得很,有股清凉气息在此流转。

  阮霰虽然没有方才那段记忆,但仍可推测出,这应当是独活草被吸收,但赤虺骨凰功却被排斥,无法进行最终修复所造成的。

  思及此,阮霰拧紧的眉头舒展开,恢复了惯常的冷淡神情。

  他望定对面之人,眸光暗藏复杂与疑惑:“你真的救了我,原箫寒,你到底想干什么?”

  “既然你是阮雪归,那我不妨直说。我根据圣书的指示找到你,要将你带回鸣剑山庄、同我结契,然后让你带着山庄印记,进入虚冢,将其中的一把刀□□。”原箫寒收回抵在他掌上的手,抱臂轻声道,“之所以说是成亲,是因为结契过后,你便是我的人,我要对你负责。”

  阮霰不动声色挑眉:“拔刀?”

  这个人竟只关心刀?原箫寒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辨明的情绪。“拔一把只有你能□□的刀。”他道。

  阮霰又问:“什么刀?”

  原箫寒换了个坐姿,故意停顿几息,才回答:“神刀——寒露天。”

  此言既出,阮霰内心平静至极:果然,这人背后的目的,离不开寒露天。

  先不说这刀为何会在鸣剑山庄。神刀本身与刀鞘不同,刀鞘上残存的神力尚且能够为人所利用,可神刀——

  “国相可知,百年前,陈国观星台占一卦。卦象上说,在百年后,会有一个毁天灭地的魔头出现。而谁拔出了寒露天,谁就是那个魔头。”阮霰垂手轻整衣衫,语气淡漠,眸光凉意渐深,“依国相的意思,是要让我成为那毁天灭地之人了。”

  “我却不知你国观星台做出过这样的预言,只是依照我鸣剑山庄圣书的意思,寒露天乃是一把救世之刀。”原箫寒歪了歪脑袋,望着阮霰的眼睛,认真说道。

  “这可真是令人惊讶。”阮霰缓慢道,“两国做出全然相反的预言,让人惊讶,而国相大人你竟相信了这预言,更是令人惊讶。”

  原箫寒竖起一根手指,到阮霰面前摇了摇:“有时候,宿命会让你不得不信。”

  阮霰不咸不淡:“我向来不信命。”

  两人都紧盯着对方,沉默开始蔓延。

  长街上的月影转过一格后,原箫寒沉声道:“你的意思,是不愿跟我回去了?”

  “国相大人,你若直言这之中的过程,或许我会为了聚齐三魂,早早答应你。”阮霰敛下眸光,轻声道,“当然,是答应帮你拔刀,而非成亲。”

  这人话里纯粹的交易语气,与对结契的满不在乎让原箫寒一怔,随即心头涌上愤怒,“阮小……阮雪归,你这个人!”

  “但现在,似乎没这个机会了,我与赤虺骨凰功相性不好,此功法遭我排斥,你没办法彻底医治我。”阮霰冷冷道,边说,边从鸿蒙戒里取出一件法器,推到原箫寒面前,“此物名为‘瑞鹤仙’[1],使用此法器,可制造出一个与自身实力相当的分.身,有市无价。作为你用独活草替我稳定神魂的报酬,请收下。”

  原箫寒分外不满地眯起眼,却见阮霰根本不在意他收与不收,兀自起身。

  阮霰并未完全恢复,步伐仍有些虚浮,却是站得笔直,犹如一把立在寒月之下的刀。他冷淡地朝原箫寒道了个“请”字,随后推门离去,态度极其决然。

第二十九章 永无之灯

  原箫寒接近他, 不是为了刀鞘上残存的神力,而是为了让他拔.出寒露天本体,这并非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但此人所言, 寒露天乃是一把救世之刀,就很玄乎了。

  不过阮霰向来不理会这些所谓预言, 所以去鸣剑山庄帮忙拔刀,其实很无所谓。他根本不信陈国观星台百年前占卜出的那一卦——凭什么谁拔出了寒露天,谁就会毁天灭世?

  但原箫寒给不出令阮霰满意的条件, 所以他不会答应。

  素白衣袂在虚空折转微颤, 夜色之中, 阮霰脸色白得几乎泛青。

  行至阶前,忽感喉间涌上一口腥甜, 阮霰连忙站定, 点住胸前几处大穴, 将这股逆行之气压下去。

  这是与自身不契合的功法强行入体的后果,但端的是古怪。这个世间,功法虽异, 但元力相同, 再怎么差别, 也不该至此, 何况那赤虺骨凰功又不是什么歪门邪道。

  思来想去, 阮霰只能从人与人之间体质有异这个方面来作答。

  他站在空幽无人的长廊上, 稍作一番调息, 尔后抬眼四望, 择出某个方向,化光离去。

  此刻正值夜深,街面上难以寻见一星灯火,唯独安置伤患的明善堂亮如白昼。大院内,诸位医修忙碌的身影清晰可见。阮霰一掠而过,向着先前路西归藏身的山谷而行。

  路西归已经死在山洞内,那个地方僻静隐秘,大抵是当下龙津岛最安全之处。

  阮霰在临河的密林间落脚,四野阒然,他掏出一张符纸,无声点燃。

  现如今已经确定独明草与赤虺骨凰功对他无效,那么此时该做的,便是联络阿七,探明阮家情报楼找到的另一种可修复神魂的神器下落。

  火苗腾起,今日阿七未曾向他发来消息,因而没有任何文字浮现或声音传出,阮霰简明扼要地将自己的要求告知于它。话音甫落,竟是一阵幽风袭来。

  素白衣袂被吹起,翻飞在月色下,似是一抹流动的云烟。阮霰不动声色熄灭符纸上的火焰,敛眸静立原处,垂在身侧的手手指轻屈,若有人袭来,下一刻便能锁喉。

  前面有某种微弱气息淌过,紧接着,轻柔的女声入耳来:“这位公子,多谢你救了我……和黔山老祖路西归。”

  阮霰赫然抬眼,见得清幽月光下,飘浮一道浅浅的、半透明的倩影。观其面容,是那个路西归心心念念想要复活的女子阿遥无疑。

  一缕魂魄,还是一缕快要消散的魂魄,阮霰眸底的警惕淡去,松开手指,问:“前辈何出此言?”

  “我本该在三百年前便往黄泉转生,但西归想要复活我,将我的魂魄困在躯体中整整三百年。这对一个逝者,对一个渴望忘却前尘转世轮回的人,无疑是种折磨。”

  阿遥秀眉轻蹙,声音低婉,说着,竟泫然欲泣。

  “这三百年,西归为了复活我,研究世间各类禁术秘术,渐渐的,竟踏上了邪路。我并非不知晓外界情形,又或者说,我眼睁睁看着他走上歧路,却是什么都做不得。所以,我一直渴望着能有个人出现,结束这一切。”

  言及此,她抬了头,一双朦胧泪眼望定阮霰:“多谢你们出现,多谢你斩断这份冤孽。但同时,我要向你们、向龙津岛上的百姓道歉,若非因为我,西归不会去碰毒尸,更不会想着引出鬼月之力,让我活过来。”

  “他的所作所为,并非你的意志,与你无关。”阮霰反驳道。

  “谢谢你。”阿遥伸手擦拭眼角泪痕,“你看上去虽冷淡,却真是个温柔的人。”

  阮霰第一次被人这样形容,眉心微微一动,倏尔过后,又听得阿遥道:“我方才听你说,要寻找能修补神魂的神器。”

  静立在月下的人与飘浮虚空的影对视,未答此言。

  “先前你们同西归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说你神魂有恙。”阿遥浅浅一笑,并不在意阮霰的冷淡,“可巧,我们辛夷族曾拥有一件法宝,名唤‘永无之灯’。亲手点燃此灯者,可保神魂一生一世不受侵害。”

  阮霰眼皮不甚明显地一跳,立刻沉声问:“永无之灯现在在何处?”

  “这……我便不晓得了。辛夷族已灭,我族诸般法宝,皆流落于红尘,难以寻觅踪迹。”阿遥又一次蹙起眉头,眼底流露出浓浓歉意,“对不起,还是没能帮上你。”

  “不,前辈之言,实乃雪中送炭。”阮霰摇头,“不知前辈可否告知在下,永无之灯的特征。”

  阿遥笑起来:“当然。”

  阿遥将她所知晓的一切关于永无之灯的信息皆告诉阮霰,甚至还指点阮霰画出一幅与其有八九分相似的外形图。

  待月上中天,女子的身影渐趋于透明,她以恋而不留的目光缓缓环顾周遭,最后冲阮霰轻轻点头,道了声告辞,带笑离去。

  又是一阵风过,带走林间似有若无的浅香。等风定了,月光徐徐缓缓,照林间清影,花繁叶葳蕤,不沾丝毫痕迹,仿佛方才一切未曾发生过。

  阮霰把手里的图收好,放眼四望,最后目光定格于西边,金陵所在之处。

  寻物,乃是金陵阮家情报楼的拿手好戏。

  又要麻烦阿七了。

  阮霰取出第二张符纸,可还没点燃,又听见一道声音。

  这声音由上而下,破开长夜,直直坠落到面前。

  “主人——我可担心死你了——”

  伴随着这声音,一团光点乍现于月色,飞速逼近至阮霰面前,继而白芒化开,落地成犬。

  来者乃是天字七号,作为一条狗,脸上竟然全是忧色,表情非常丰富:“主人,阮家一直监视着你,今日龙津岛上出现毒尸,他们打算将计就计,将你给弄死在毒尸手下,但你一直和花间独酌、牧溪云他们在一块儿,没找到机会!”

  阮霰平平“嗯”了声。

  阿七拿头不断蹭阮霰,“他们还打算调派人手过来,搞你们几人——尤其是花间独酌,因为他好像有方法救你。”

  “这是自然。”阮霰语气格外平淡,“你怎么来了?”

  “我紧张你,所以来了。”阿七甩甩尾巴退后几步,蹲坐在地,仰头注视阮霰,“而且,青冥落派出到三地寻找独明草的人已陆续撤离,他们锁定了另一件可修复神魂的神器方位。”

  阮霰心头有了个猜测:“什么神器?”

  阿七:“辛夷族秘宝——永无之灯。”

  “位置在何处?”

  “东海,瑶台境。”

  来得过于凑巧了,巧得像是阮家故意放出消息,让阿七带过来。

  但即便猜出这一点,阮霰亦不能不去,因为若是让阮家得到了永无之灯,那世上便再无永无之灯。

  思及此,阮霰取出飞行法器,阿七忙过去催动,但启程前,阿七倏地回头,问:“需要同牧溪云与月不解说一声吗?”

  阮霰极轻地瞥了这条雪白巨犬一眼。

  “他们助你良多,就这般走掉,似乎不太礼貌。”阿七刨了刨爪子,垂着眼,想说得理直气壮些,但又不太敢,是以语气很怂。

  “你懂礼貌,你去。”阮霰面上出现一丝冷笑。

  阿七站起来,绕着阮霰走了一圈,拿尾巴卷他的小腿:“诶,那我修书两封,告诉牧溪云与月不解,你同我离开了龙津岛,不说去往何处。”

  阮霰没说好与不好,阿七仰头瞅了瞅他的脸色,提爪子写下两封信,随后同这此地的精怪一番交流,叫他们帮忙送出。

  话分两头,客栈内。

  原箫寒盘膝坐在厢房中央,一缕月芒穿透菱花窗上缝隙洒落在地,细如眉钩。他盯着这细微亮色,心绪复杂。

  他一向是个清醒的人。圣书让他南下寻找命定道侣,那时候,其实无甚特别的想法,他不求与那人能够情深似海,但求可以相敬如宾。

  但那夜竹林初遇,阮霰神情太过隐忍悲伤,令他不由自主想去哄一哄。当时想着,毕竟这个人会同他成亲,那时,就成了他的责任。若道侣不开心,那么自己定然是失职的。

  于是一路粘着哄着逗着,想要把这个人拐回去。

  这个人一直拒绝他,甚至还在他之前,便已同旁人定亲。

  他不惧,更不想避讳什么,哪怕最后背负骂名,都要将此人带回山庄。

  但后来,这个人面具掉了,他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是阮雪归。

  春山刀阮雪归。

  青冥落的第一刺客阮雪归。

  曾和他数次交战,但始终没争出高下的阮雪归。

  冰冷无情、心狠手辣的一生之敌阮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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