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阮霰冷冷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节。
点暮鸦更换坐姿,翘起一条腿,笑道:“我在想,我是否能在有生之年,喝到小春山的喜酒。”
“不能。”阮霰言简意赅。
点暮鸦挑了下眉,语气幽幽,笑意深长:“哦?是吗?”紧接着,白缎后的目光落到原箫寒身上。
原箫寒剥了个橘子,分好瓣放入瓷盘、递给阮霰,偏首对上点暮鸦的视线,“境主似乎有话想对我说?”
“佛曰不可说。”点暮鸦缓慢说道。
不多时,摇光试最后一轮比试开始。
点暮鸦起身略施一术,刹那间,刺目灼眼的昼阳隐去,墨泼苍穹、星辰流转。见此情形,环绕四方的观赛席上,众人开始疯狂摇晃助威横幅,呐喊之声迸发热烈。
境主与诸长老的专属席位较为平静,但讨论之声不断。阮霰沉默地坐在席间,因为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
原箫寒倾身过来,压低声音,在阮霰耳边道:“阮小霰,有些事情总爱发生在不经意间,或许,当你开始认真看比赛,藏在暗处的人便会显出身形。”
阮霰因他的突然骚扰往旁挪了几寸,原箫寒弯了下眼睛,又道:“不过,现在还不是阮家与诸势力撕破脸皮的时候,他们的人,大概率不会出现在此地。”这回语调拖得有些长。
“嗯。”阮霰不耐烦应了一声。
“那吃点橘子?”原箫寒把果盘送到阮霰手边,“或者,我去廷秀园为你拿些点心?”
“不必。”阮霰冷冷道。
原箫寒的话多起来:“是不想吃橘子,还是叫我不去廷秀园?又或者——”
见这人又化身为烦人精,阮霰凉丝丝瞥了他一眼,伸手到果盘拿了块苹果,然后稳准狠塞进原箫寒口中,终止他的聒噪发言。
这个时候,争夺魁首的两支队伍所在休息室大门,缓缓打开。传送阵法亮起,华光流转,与天穹星辉呼应。
原箫寒微眯了下眼睛,将苹果嚼碎吞咽,正要笑着对阮霰说什么,余光瞥见两处休息室其中之一,走出的赫然是一名红衣人!他表情瞬变,厉声道出一句“中止传送阵”,但为时已晚。
“雾非欢。”阮霰沉声念出那人之名。
便是这一瞬间的功夫,雾非欢和阿七他们四人,皆被传送到擂台上。观赛席诸人神色皆变,阮霰猛然起身,但被原箫寒按回去。
“气息是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原箫寒盯紧雾非欢,低声对阮霰道。
后者平平一“嗯”,过了片刻又说:“但他没有被圣器反噬的迹象。”
“他真的不是阮家人?”原箫寒蹙起眉,语气略有疑惑。
阮霰把扔按在自己肩头的爪子扒拉开,道:“他是我从梁国回陈国的路上,顺手捡回来的。”
原箫寒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他是梁王私生子。”阮霰补充。
原箫寒拖长语调一“哦”,“那就是圣器被动了手脚,能够为他人所利用。”边说,边将被阮霰丢还的玉笛塞回这人手上。
擂台中,阿七与谢天明将阮秋荷同钟灵护在身后,刀刃、剑尖直指雾非欢。后者森然一笑,抬手招出骨刀,刀锋微偏,露出悬挂在上的一串人头——正是原本该站在赛场上的四人,以及传送阵法的看守者!
“你把他们都杀了!”阿七瞪大眼,不可置信。
雾非欢拖着低沉的语调,缓慢带笑说道:“他们是开胃前菜,而你们,这些成日围在阮霰身旁打转的苍蝇,才是正餐!”
言罢挥刀,骨刀起落、步伐错踏,赫然是阮霰最偏好使用的招式。
刀花长挽,气息阴寒至深,冷得如同从幽冥吹出的腥风。刀锋之上气劲逼人,威压铺散开来,逼使对方四人站立不稳、完全丧失反抗之力。
刀风便要削斩头颅,阿七震惊抬眼。他想说,雾非欢,就是你偷走了石头?但充溢四周的力量几乎要将他骨肉碾碎,根本发不出一言。
这就是,被唤醒后的圣器,所蕴藏的力量吗?
阿七想,这一刻,他绝望到了麻木。
说时迟那时快,一抹玄黑破空而来,剑锋上无光,但来势汹汹,直斩骨刀、击偏凛冽刀风。紧接着,玄黑长剑当空折转,沉势落地,如盾牌般立阿七四人身前,替他们挡下余劲。
下一刻,绛紫衣衫踏上擂台,似笑非笑望定雾非欢,道:“吃苍蝇?还真是符合你。”
“你来了?”雾非欢扭头注视来者,挑起唇角,舌尖在齿间轻轻一舔,“你可是苍蝇里最美味的那只,是大餐。”
“还真是抱歉,可惜你无福享用。”原箫寒慢条斯理说道,手一抬,将时拂天风召回。
悄无声息间,雾非欢脚下,寒冷潮湿的雾气开始弥漫。他拖着骨刀,缓慢在台上踱步:“原箫寒,你确定?如今的我,和前些时日的我,可是大不相同。”
“不试上一试,怎么知道?”原箫寒低敛眸光,轻笑一声。
“那便来吧!”雾非欢语调陡然转高,嘶吼说道,而话音未落地,刀芒已现。
原箫寒偏转手中长剑,凛目迎上。
紫衣偏转,红衣翻扬,当的一声,刀剑相撞。
刀势狂极烈极,搅动苍穹之中虚幻出的星辰。
昼阳重现,但黑雾如潮,以迅猛之势向四方涌去,将一切吞没。昼阳之光穿射不透,黑雾所到之处,寒如永夜。
剑意至坚至凛,起落之间,剑芒如炽,划破幽弥虚暗的影,斩退厚重黏腻的雾。步伐交错回旋之间,剑锋偏转,剑光炸起,再照乾坤。
缠战,缠战,缠战不休。
干戈,干戈,兵戈相交不断。
练武场共一百零八处场地,须臾之间,化作一百零八处废墟。
交错的影来回,分合的光明灭,刀剑再撞之后,两道人影分离。驱不散的浓雾中,却是一人狞笑长立,一人冷汗直下、似有不支。
便就此力竭了吗?
便就此终结了吗?
裹着浓重腥气的风掀动原箫寒衣摆,绛紫浸润在漆黑中,难以辨分。他冷眼注视斜对面轻挽骨刀之人,倏尔再立长剑。
寥无数人的观赛席上,阮霰握紧手中玉笛。后排依旧坐着点暮鸦,这人折扇抵住下颌,沉思几许后,轻声说道,“这便是所谓的圣器之力?孤月剑主恐怕无以为敌。”
说完骤然抖开折扇,狠狠打向斜前方的阮霰。
第四十四章 雾夜终散
元力浩浩, 掀乱素白衣角;气劲如刀, 斩断飘飞在空的银发。点暮鸦这一击, 力道使出十成, 阮霰同他挨得极近, 这一下根本避无可避。
却见电光火石之间,阮霰手中玉笛弹飞到半空,翻转着迸发刺眼白芒, 于瞬息内流转成一面屏障,将浩然气劲悉数拦截。
下一瞬, 听得咔嚓一声,玉笛已断。
点暮鸦第二击又至,阮霰自座中起身。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雾从擂台流转而来,骨刀从中递出,直挑点暮鸦指间折扇,替阮霰拦下这一击。
“境主大人。”雾非欢瞬闪至观赛席上, 眼尾向上斜挑,狠戾地看着点暮鸦,“阮霰只有我能杀。”
“哦?”点暮鸦挑了下眉,尾音略有上扬。话毕,那原本对准阮霰的扇面一转, 气劲倏偏, 直勾勾打向雾非欢。
“从一开始, 我的目标便是你。”点暮鸦道。
半尺外, 阮霰双刀交错递出,冷冽刀风,冷寒刀光,凌厉逼命。
一时间,雾非欢腹背受敌,他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侧身,避开点暮鸦折扇送出的夺命招法,继而斜挑骨刀,格上阮霰手中兵刃。
当——
一声锐利刺耳的响,响成勾魂索命的杀。双刀对阵骨刀,相同的招式,相同的起落,但刀尖锋刃,所流露出的意,截然不同。
是无情,是爱恨;是冷漠,是痴缠。
阮霰注视对面人如同自身镜像般的刀法,浅淡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情绪。
双刀高低相错,随着步伐移动,在虚空交织出绚烂光芒;点暮鸦手中折扇再起,沛然气劲化开缠绕雾非欢周身的浓雾,直取握刀之臂。
雾非欢哪能如这两人所愿,抬脚猛踏虚空,借力而上,避开一前一后的杀招,飞掠往另一边。
“原来,你们打的是这种主意。”雾非欢凌空而立,红衣在风里烈烈翻飞,他缓慢翻转手腕,骨刀刀锋下递上挑,拖着低沉的嗓音,阴狠狞笑道,“不过,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了吗?”
点暮鸦往前踏了一步,收拢折扇,一下接着一下点在手心,“你借了圣器的力量,的确很难杀死,但别忘了,你现在身处的地方,可是我瑶台境。”
“瑶台境又如何?”雾非欢笑道。
“你杀了四名瑶台境学子,与两位阵法守卫,罪孽深重。”点暮鸦冷眼注视此人,声音偏寒。
雾非欢冷笑:“我的罪孽,毋需你来评判。”
倏然之间,折扇自点暮鸦手中飞出,以奇异轨迹,冲撞雾非欢周身。雾非欢提刀回挡,两把兵器相撞,八下之后,折扇飞回点暮鸦手中。
“你在打什么,乱打吗?”雾非欢愤怒道。
点暮鸦哼笑不言。
而这时,阮霰无声落入擂台。
他从渐散的黑雾中穿行而过,径直走到原箫寒面前。
这是阮霰第一次见到如此狼狈的孤月剑主,绛紫衣衫被划破数道口子,血将衣襟袖摆染成深色,额上挂满冷汗,唇色发白。
“原箫寒。”
“阮小霰。”
两个人同时开口,语气却是迥然,一者沉重,一者带笑。
阮霰凝望原箫寒,一阵莫名的情绪让他咽下那句本欲说出口的“你本不必如此”,低声道:“玉笛断了。”
闻得此言,原箫寒抬起手,抓住那绺被点暮鸦削掉一半的银发,轻垂眼眸,道:“我知道,但没想到会是因此而断。”
“若境主不对我下杀手,那么死的可能……”
“别说了。”
阮霰敛下眸光,从鸿蒙戒里取出一枚丹药,平摊在手心,递到这人眼前。
是要原箫寒服下的意思,但这人往旁让了让,拒绝之意很明显。
换来阮霰没好气一瞪,以及不由分说、强行塞入口中。
原箫寒弯起眼睛笑了笑,勉勉强强嚼碎丹药咽下,然后低声对阮霰道:“你不扶我一下?”
阮霰伸手扶住他,哪知这人竟顺势将整个上半身靠过来,揽住他的腰,头埋进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
湿热气息喷薄来,搔得皮肤略痒,阮霰蹙眉:“喂——”
“茶香。”原箫寒口中突然蹦出两个字,随后抬手摘掉阮霰的面具,亲上他唇角,“其实有我们阮阮在,我并不需要丹药。”
黑雾在此一瞬散尽。